【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并非势均力敌的抗衡 方平   ●贪图轻松愉快,别碰莎剧为好,没有人会勉强你;翻译莎剧,那是自觉自 愿的事,不说九死无悔吧,也得准备好虽苦无怨。我想通了,只能这样。   假使把翻译莎剧看作是译者与原作间一场剧烈、但并非势均力敌的抗衡,那 么如果有人问:你前后试译了21个莎剧,将近半个世纪跨度的经历,现在回想起 来,哪一场抗争让你感受到遭遇了最强大可畏的对手,它重拳出击,你连招架之 功都没有,只落得叫苦、叫饶,羞容满面地认输了事。   这有很多好谈,一言难尽。首先想到的会是悲剧《麦克贝斯》。主人公为野 心所驱使,谋王篡位,但临到深夜,已动了杀机,内心却还在剧烈斗争。   这本是发生在中世纪的一段史迹,基督教会的教义和诫规是当时的统治思想, 深入到人们的一言一行。眼前的这个阴谋家好比一只粘住在蛛网上的小虫子,惶 恐地挣扎着,要冲破宗教禁忌的束缚。中世纪的时代色彩,正因为这一番内心斗 争,浓重地再现出来了。   我们向来是一个偏重于伦理道德观念的民族,试图表达西方宗教情绪,有时 不免感到缺少一套可以唤起相对应的情绪的语汇。从译者来说,由于文化背景的 差异,甚至对之还缺乏一种应有的感受能力。“怜悯,像一个赤身裸体的/新生 的婴儿,跨越着狂风暴雨,/又像小天使,驾着无形的天风,/把这个罪孽揭露 在万众的眼前……”这里几行译文,出于我笔下,很惭愧,只是依样画葫芦罢了。 无从传达出孕育在原文中那一组意象饱满强烈的宗教情绪。   麦克贝斯夫人为实现她的野心,手按胸口,向凶神煞然呼吁道:“Unsex me here.”她要干的不是女人干得的事:举刀杀人,因此必须摆脱女性的怯弱、胆 小,忘了自己是女人,才能放胆干去。她使用了一个前所未见的词(在浩瀚的莎 士比亚词海中亦属仅见):“unsex”。怎么翻译这个非同寻常、石破天惊的词 呢?不能译作“取消我的性别吧。”她不是这个意思(否则她怎么能登上宝座称 后呢?)她只想取消女性的心理特征;试译为“收去了我这颗娘们儿的心吧。” 原文干脆泼辣的语气完全失落了。我能不认输吗?   拦路虎其实一开始就出现了。三个女巫上场,齐唱道:“Fair is foul,and foul is fair.”短短一行话,涵义密集:“福即是祸,祸即是福”,“美即是 丑,丑即是美”,以及吉凶、善恶等无不包罗在内。fair,foul,在这里其实是 概括性很强、两个一正一反的抽象符号,合乎女巫故弄玄虚、闪烁其词的口吻。 译文苦于找不到与之对应的一组文字符号,只能就其与主人公命运较为贴近的意 义译出(福即是祸……),算是应付过去,可是更难的还在后面呢。   主人公出场了,第一句话就是:“从没见过这么糟又这么吉利的一天!” (So foul and fair a day I have not seen.)这么糟,指大雾弥漫的天气; 吉利,指得胜而归。这一感叹句恰好和女巫的齐唱遥相呼应,仿佛主人公还没遭 遇上女巫,性灵上先有了某种沟通,为悲剧增添一重神秘气氛。fair,foul,前 呼后应,译文却力不从心,分道扬镳了。那种性灵感应的神秘感完全给过滤了。 无可奈何啊!   有一回,诗人屠岸兄来看我,多年交往,向他诉苦道:“翻译《哈姆莱特》 要少活几年。”(当时正在试译这一悲剧),他以同病相怜的口吻宽慰道:“这 份感受我也有啊。”贪图轻松愉快,别碰莎剧为好,没有人会勉强你;翻译莎剧, 那是自觉自愿的事,不说九死无悔吧,也得准备好虽苦无怨。我想通了,只能这 样。   不过话得说回来,一部莎剧,对于译者,也并非从头到尾寸步难行,遍地荆 棘。直起腰板走上坦途的时候也是有的。   试以喜剧《爱的徒劳》为例,男女调笑,唇枪舌剑,密集型的双关语,再加 上550行双行骈韵,使我不敢轻易尝试,顾虑重重。但一道道难关硬是(或勉强) 闯过去了,前后不到两个半月工作日,完成了翻译任务。   自从我接受主编诗体《新莎士比亚全集》这特大工程以来,全力以赴,时间 抓得比较紧,一般都能按计划完成;唯独第20个译本《理查三世》却拖了后腿。 为了保证进度,整个春节(包括年初一)没有休息一天,我的精力已被《理查三 世》挤干了。   历史剧不好译,英国中古史不熟悉,尤其是《理查三世》,承接《亨利六世》 (下)而来,两个史剧前因后果,需要查实;上场人物众多,有名有姓的不下于 四十个,大多是贵族,各有一长串头衔,复杂的称呼。但是我说译《理查三世》 最为艰苦,主要是指它几乎从头到底不给译者有喘一口气的间歇;而在全集中, 它差不多又是最长的一个莎剧(全长3600行,仅次于《哈姆莱特》)。   对于女性的浓涂艳抹,刻意化妆打扮,莎士比亚似乎怀有一种出于天性的反 感,一再在笔底加以讥嘲;他赞颂不尽的是不沾染脂粉气息的女性的天然美。但 是另一方面,在他早期创作中,却不免沾染了当时诗坛上雕琢堆砌、卖弄词藻的 文风。浓重的修饰风格(不差于女性的点脂抹粉)贯穿在整个《理查三世》中。 这里试举一两个例子。阴险毒辣的主人公外貌丑陋,是个驼背,他愤恨老天对他 不公,却不说:“怎么给一张鬼脸给我?”或“为什么偏叫我这么丑?”(那是 很容易译过来的)他不直话直说,偏绕着弯子,书面气息浓重了,语言雅化了 (译文难度增加了)“I,that am curtaild of this fair proportion.”初译 为“我被剥夺了眉清目秀的容貌。”细加推敲,“清秀”是外表上给人的感受, 原文“fair proportion”侧重于内在的和谐,整体性的均称,像骨肉均匀,修短 合度等都包涵在内,译文照顾不到这许多,只能从简,改为“我被剥夺了五官端 正的相貌。”译作“端正”,总算跟“proportion”多少沾了边。   篡夺了王位的理查三世,为巩固自己的统治,竟谋娶先王的公主(他的侄女) 为妻,向前王后(他的寡嫂)提亲。理查曾贪图女方钱财,娶贵妇人安妮,不久 又把她害死;现在又花言巧语,把侄女作为猎捕的对象了。王后并未受骗,问道: 你说永久爱她,这“永久”能维持多久呢?前后有二百三十行长的一问一答,很 像男女二重唱,都是这样一句顶一句,一字扣一字,字字句句像对位法似的相互 呼应。   ——Sweetly in force,until her fair life's end.   ——But how long fairly shall her sweet life last?   ——As long as heaven and nature lengthens it.   ——As long as hell and Richard likes of it.   ——始终不逾,直爱到她香消玉殒。   ——可是她花开花落,能芬芳多久呢?   ——上天和造化许她有多久就多久。   ——这多久,全得听地狱和理查的发落吧。   译文尽可能跟着原文走,遣词造句花哨些,雕琢气息浓重些。男女“二重 唱”、“三重唱”,在这史剧里多的是。且举另一类例子。王太后自叹生不如死, 原文是一叠连跳跃的意象,不连贯的概念,按字面直译,只怕将不堪卒读。这是 我最煞费苦心的一段译文,可说绞尽脑汁:   Dead life,blind sight,poor mortal living ghost;   Woe's scene,world's shame,grave's due by liveusurp'd;   Brief abstract and record of tedious days.   眼里无光,活着,只是个冤魂;   死人,多口气;哀怨,堆满一张脸;   带着活现世的耻辱,早该进坟墓了,   却硬是赖在人间!一块墓碑上   只刻着一个字:“苦!”一个记事本,   写不尽一长串苦难的日子!   我并没有抛开原文,另起炉灶;原诗在译文中可说字字都有着落,有所照应, 不过都经过了一番疏理、平整(如“Dead life”不译“死了的生命”而是“死人, 多口气”)。但原诗三行,译文层层铺垫,扩伸为六行,这自然是一种出格的译 法,不足为训。不过原文过于堆砌、累赘、生硬,也不可取。   译《哈姆莱特》、《麦克贝斯》等杰作,一些名言佳句,拿不出让人(也让 自己)满意的理想译文,感到内疚、惭愧,甚至绝望。对于这一段出格的译文, 心态就不一样,觉得自己已尽力而为,未敢偷懒,成败得失,只能请读者包涵了。   剧作家乐此不倦地只管卖弄他的彩笔,却苦坏了紧跟在后面的译者。不过我 还是要惊叹莎士比亚的天才,在创作道路上才跨出不多几步,已创造出一个叫人 忘不了的反面人物形象;尤其“劝进”那场戏,对政治野心家“既要做婊子,又 要竖贞节牌坊”那种丑态的刻画,使人拍案叫绝。也许可以这样说吧,我国几百 年来、戴歌歌舞,粉墨登场的舞台上也曾出现过博得了“活曹操”美称的优秀艺 术家。但以文学性(指深刻的讽刺性)而言,恐怕拿不出一个可以和理查三世相 比拟的反面人物吧。   莎士比亚这位未来的语言艺术大师,在迅速成长,在接下来的喜剧《爱的徒 劳》中表达了这样一个清醒的认识:最有生命力的语言是来自现实生活的语言: “是就是,不就不,像本色的土布般质朴”;那些浮夸的陈词滥调受到了讥笑: “像夏天的苍蝇下卵又长蛆。”这就和诗人对于女性美的审美观彼此协调了。 2001年7月25日中华读书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