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博物馆”悲剧 曾德雄   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言行常常令我感到很困惑,比如说,在八十 年代,有一位知识界的明星,有一次向大学生们介绍他的成功经验, 这就让我非常不解。这位明星是一位关注中国现实问题并力图通过自 己的知识活动促进社会发展进步的学人,但中国的现实与他的思想初 衷之间,其差距之大岂可以道里计?他的努力对于社会没有任何的触 动,我实不知他的成功从何说起?细读之下,却原来是说他如何从别 的专业转到现在的专业,短短的时间居然做到了著作等身,云云。原 来是这样的“成功”。也还是八十年代,有一阵子忽然兴起了报告文 学热,其中出现了许多优秀作品,我印象较深的,如描写滥砍滥伐导 致水土流失的,描写草原过度放牧导致沙漠化加剧的,等等,材料翔 实,叙述生动,令我读来触目惊心。依我的想法,这么好的作品,一 定会引起政府的重视,要采取措施制止不当行为,改善正在不断恶化 的生态环境了。可惜,我等来的却是这些作品获奖、作者在许多的场 合介绍他们的创作经验的消息,森林的滥砍滥伐和草原的过度放牧反 而被置于次要的位置——或许干脆忘记也说不定。   到九十年代,这样的事也还在不断地发生着。比如前不久孙周兴 教授针对他的一位很著名的同行的一本书提出了批评,文章有理有据 ,论证周详。除了孙教授的学养,说实在的我更敬佩他虔诚于学术的 操守和捍卫学术尊严的勇气,因为在中国,专注于事件本身的目的并 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事件之外的因素往往发挥着更决定性的作用。因 此,我以为如果认同孙教授的观点,就应该学习他的操守和勇气,努 力在自己的领域也做出同样的工作。许多人认同孙教授的观点,但似 乎意犹未尽,终于说出如下的话:“无论张汝伦教授的私人感受如何 ,孙周兴教授的《实践哲学的悲哀——关于张汝伦的〈历史与实践〉 》,毕竟是中国哲学界第一篇以书评为载体的有声有色、个性鲜明的 学术批评之作,而且很可能会引起包括哲学界在内的整个学术界的关 切和讨论。我甚至认为,该文将与……等批评性、讨论性、研究性书 评一起,可望成为20世纪末中国学术书评崛起的标志性作品。”(杨 玉圣:“善待学术批评”,《中华读书报》2000年4月12日。)问题 呢?精神呢?又被旁置了。我不知道面对这样的“赞誉”,孙教授作 何感想,但我相信,孙教授写作此文的初衷怕不是为了使之成为“标 志性作品”吧?   后来我终于意识到,我们的知识分子并不是为了要“成事”,而 是为了“成人”。他们的知识活动并不是像这种活动本身所要求的那 样,解答社会公众的疑惑,改善包括自己在内的公众的生命境遇,或 替他们寻求精神的归依,而是为了要成就自己:使自己因为著作等身 而“成功”、因为作品而获奖、使文章成为什么“标志性作品”,等 等。也正是基于“成人”的立场,才有了王朔似的对于鲁迅的批判和 否定。但王朔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是肯定,或者说,崇奉鲁迅的, 但是,读他们的文字,发现他们的立场与王朔其实没有任何区别,所 不同者,只在于方向上的南辕北辙。比如说,鲁迅最为关注的,是下 面三个问题:一、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 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据许寿裳回忆,鲁迅“对这三大问题的 研究,毕生孜孜不懈,……办杂志,译小说,主旨重在此;后半生创 作数百万言,主旨也重在此。”应该说,鲁迅的这三个问题,即便在 今天,甚至在所谓学理的层面,也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更惶论在现 实领域了。那么,是我们忘记了鲁迅吗?恰恰相反,近五十年来,以 鲁迅名家的人何止千万?有关鲁迅的“学术成果”岂止汗牛充栋?这 些人不可谓不勤力,可惜他们的着力点并不在于鲁迅关注的问题,而 在于鲁迅小说的“艺术结构与意义结构”,在于鲁迅“艺术感知的心 理系统”、鲁迅的“杂文艺术系统”、鲁迅的“散文艺术系统”,在 于忙着“变换角度”、“找寻新的方法、视角”、以什么样的“维度 ”“切入”一个什么“主题”,等等,等等等等,用力之勤令人钦佩 ,“方法、视角”之新令人叹为观止,条分缕析之细使人不禁疑心鲁 迅是否真的想到了他们的这一层。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多的字 写出来了,他们之中并没有出一个鲁迅,鲁迅的价值也没有因为他们 累累的“学术成果”得到更恰切的张显,相反,我倒常常担心他们的 “成果”会抽离、遮蔽、糟蹋了鲁迅的价值,他们用力越勤,我的这 种担心就越厉害。既然他们可以这样地肯定鲁迅,那么,王朔当然也 可以那样地否定鲁迅。从这个方面来说,这些学术界的“衮衮诸公” 与被他们根本瞧不上的王朔其实处在同一个思维层次。记得读初中二 年级的时候,有一篇课文,“食物从哪里来?”学完这篇文章,我拿 这个问题问一些同学,结果十问九不知,他们知道的是文章的篇章结 构、文法修辞,等等。因为他们学习的是语文,主要目的就是知晓这 些,所以在学完了文章之后还不知道食物从哪里来,我以为尚可原宥 。但是,倘若我们竟然以这样的态度、学风对待鲁迅,而且还美其名 曰“学术研究”,就令人心翻五味了。不幸实际的情形正是如此。   当然,出现这样的情形,是有其“客观原因”的。列文森在分析 共产党对传统的态度时,援用了“博物馆”这个词。据他认为,共产 党确立了一个“人民”的传统,以与代表地主阶级利益的“士大夫” 传统相对抗。“人民”取得胜利以后,并没有毁掉与“士大夫”传统 相涉的东西,而是建立博物馆,把这些东西供奉起来,孔子即为典型 :“在西安,儒家庙宇得以修复,成为博物馆;在曲阜,修整一新的 孔庙和孔林被保护起来。”但是,“保护孔子并不是共产党官方要复 兴儒学,而是把他作为博物馆的历史收藏物,其目的就是要把他从现 实的文化中驱逐出去。”“现在是博物馆馆长而不是历史的创造者在 看管着孔子。与儒家推崇的孔子不同,共产主义者时代的孔子只能被 埋葬,被收藏。”(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 任菁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出版。)其实,被埋葬、被收藏 的决不仅是孔子一个,1949年以后,相当多的不能被摧毁的“主流” 以外的“过去的东西”,都被“人民”以“博物馆”的方式收列并供 奉起来,在保留其名号的同时,实际上截断了其精神的延续,从而呈 现出一个“崭新的中国”。鲁迅自然也难逃这样的遭遇,而且其命运 也具有当代的典型性:伟人对鲁迅的“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学 家”的评价,实际上把鲁迅变成了一尊镀金的菩萨,熠熠生辉,在中 国这块土地上,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有无数的学者围着这尊 菩萨指指点点,进行着“学术研究”。但菩萨毕竟是死的,没有生机 的,所以,有关鲁迅的“学术成果”没有一点鲁迅的精神。   面对这种不可阻挡的“博物馆”浪潮,知识分子自身的际遇又如 何呢?其实,那位在介绍着“成功”经验的思想明星、自得于作品获 奖的作家、高举“标志性作品”旗帜的学者,以及无数硕果累累的鲁 迅研究专家,就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自身际遇的生动显现。从本质上 说,知识分子及其活动完全不属于“人民”的传统,他们与“人民” 格格不入——如果真的存在着一个这样的“人民”的话。因此之故, “人民”会要消灭他们,于是有了1949年以后针对知识分子的一系列 运动。但知识分子没有消灭光,其灾难性后果反而祸及“人民”自身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知识分子被保留下来,但前提是,他们也必须 进入“博物馆”,以另外一种更为隐蔽、更曲折的方式把他们“从现 实的文化中驱逐出去”。从前是被动,慢慢地演变为自己的主动—— 主动地逃离现实,在现实的课题面前长久地疲软,并且还用“学术” 或诸如“为学术而学术”这样动听的言辞麻痹自己和他人,久而久之 ,他们就形成了自己的品格:他们的一切言辞都带有鲜明的“博物馆 ”性质,与现实毫无关涉;他们当然也热切地关注现实问题,但这不 过是他们的材料,他们犹如到菜地里采撷新鲜蔬菜的炊妇,抱着一大 堆东西又返身进入“博物馆”;他们的目的当然决不是对于现实有所 触动,而是为着在越来越拥挤的“博物馆”里占据一席之地;他们也 热衷于批判“博物馆”中的同侪,甚或渴望着自己来确立一尊菩萨, 于是本来现实性极强的东西,也要加以“博物馆”化而抽掉其现实性 ,比如,巴金在文革后写过相当痛切、深刻的反思文字,但就是有人 不仅不参与这样的反思,反而只顾去说巴金的文字是“中国散文的颠 峰”、“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部奇书”——他又想把巴金搬到“博物 馆”。一般来说,博物馆是金碧辉煌的,置身于“博物馆”中的中国 知识分子当然也自得于此,他们自视为高人一等的精神贵族,贵族总 是有很多“讲究”的,因而中国知识分子的知识活动也是十分精制的 ,他们强调规范、范式,强调“案头功夫”,强调体例,强调形式, 强调……就是不强调精神。   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这种“博物馆”化首先是他们自身的悲剧, 因为他们现在所剩下的只是一副空壳,犹如失去了血肉的干瘪、空洞 的骨架,却披着“知识分子”的亮丽外衣,使他们由于缺乏知识分子 的精神而空具知识分子的名号。其次,这也是社会的悲剧,社会对于 知识分子是有着强烈的期待的,社会进步的许多工作是非要知识分子 来承担不可的,但假如驻足其间的只不过是一些假知识分子、伪知识 分子,那这个社会的进步是很成问题的。如果说,中国当代的知识分 子从前是被迫进入“博物馆”、久而久之甚至养成了独有的“博物馆 ”品格的话,那么在今天,正要求他们自觉于此,并主动地从“博物 馆”中走出来。   2000/8/18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