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长相思与老处女 张世英   40年代初在昆明西南联大念书时,同学们最感兴趣的娱乐之一就 是周六晚上去南屏电影院看美国电影,好莱坞的影片和影星成为同学 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由于影片都是翻译过来的,话中总不免要议 论到片名的翻译好坏。当时的南屏电影院放映过许多吸引联大学生的 影片,如《鸯梦重温》、《翠堤春晓》、《蝴蝶梦》、《长相思》等 等。这些影片之所以吸引联大的青年学生,除了内容本身之外,就是 这些片名的翻译之典雅动人。同学中盛传,南屏电影院放映的这类影 片有许多是当时的著名文学家、联大西语系讲授英语诗的教授吴宓翻 译的。实际情况是否如此,我至今也没有考察过。我这里要说的是联 大同学们对这类翻译的赞赏和议论。别的影片且不多说,单说《长相 思》这部影片的译名。影片的原名直译应是“老处女”(oldmaid)译 者却按照内容把它意译为“长相思”,“老处女”这几个字似乎只是 在播放时出现在下面的括号里(这些都是我个人的记忆,不一定十分 准确)。据我所知,许多同学都曾对这样的翻译拍手叫绝:“如果直 译成《老处女》,那该多么庸俗呀!也太赤裸裸了。现在这个译名, 多么典雅,多么含蓄!”   时过境迁,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至今仍然沉溺在这样的赞叹和 审美趣味之中,不时要向周围的朋友讲述上面的情节,朋友们亦多点 头称是。不料前几天在向一位学文学的中年朋友重述这段往事时,他 却一听之下,便脱口而出:“要是在今天,不如直译成‘老处女’才 更能吸引人,赤裸裸的,长相思这个词儿对于当今大多数青年人来说 太渺茫了。”这位朋友的寥寥数语仿佛把我从梦中惊醒,同时也把我 带入困惑之中:时代变了,我落后了。这是代沟?还是审美趣味的不 同?抑或是一种思想上的进步和解放?   记得在青年时期读朱光潜先生关于文艺心理学的一本书,其中谈 到审美意识的距离说,他举的例子是《西厢记》里的一段词:“软玉 温香抱满怀……春至人间花弄色……露滴牡丹开”,把一个赤裸裸的 性行为写得如此生动具体而又富有诗意。我当时极其欣赏这几句词, 也赞扬过朱先生的分析。时隔半个多世纪,大约一年多前,在一家报 纸的副刊上读到一位女士写的文章,谈她丈夫和她的床上镜头:“他 一上来,三下两下就完事……”言下之意,不免丧气。真够赤裸裸的! 初读之下,倒也佩服这位作者的思想解放。心想,这本是人皆有之的 事,有什么可以掩饰的?封建社会那种以天理压人欲的观念应该彻底 打破。其实,我当年在欣赏“春至人间花弄色”的词曲时,也同时信 奉性决定一切的西方理论。不过,在佩服那位女作者的描写之余,又 总觉得失落了一点什么。是不是该给“赤裸裸”蒙上一层薄纱呢?也 许这就是美。西方许多有艺术价值的人体雕刻和画像,虽说是赤身裸 体,但由于灌注了艺术家的灵感,实际上仍然可以说是蒙上了美的薄 纱。今年夏天到武汉,街头巷尾不时听到这样一种关于穿着的流行说 法:“男的穿着越来越时兴长裤长袖,女的越穿越裸露。”我以为裸 露如能与一位女士的高雅风度和内在气质相结合,那的确是一种美。   一位30出头的女士对我说过她的一点经历:念中学时,情窦初开, 想说我爱你却不敢出口,便说我喜欢你,意思是想遮掩一下。现在, 只要想说我爱你,便可脱口而出,但是要像某电视节目主持人那样把 “性感”这样的词儿搬到屏幕上,我还不敢。从不敢说爱到敢说爱, 从敢说爱到敢说性感,真是越来越赤裸裸了。也许这就是时代的步伐, 也许这里亦可追寻到一种美的享受。但无论如何,硬要像某电视剧那 样把“狗×”的搬到屏幕上,恐怕就不是一个赤裸裸的问题了吧。 《红楼梦》里薛蟠的那句“女儿乐”,可谓赤裸裸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却表现了曹雪芹刻画人物入木三分的艺术天才,但据我的记忆,某电 视剧将粗话搬上来似乎并非在刻画一位人物的粗鄙。   我们的祖宗无论在衣着、在男女之情、在待人接物诸方面,一般 地说,都太重掩饰,以至于不少西方人至今还在说我们虚伪。我并不 同意西方人的责备,但针对我们的旧传统,无妨赤裸裸一点为好。只 是掩饰也许更容易造成美的印象,但要给赤裸裸蒙上美的薄纱,却并 非易事。 光明日报2000年09月07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