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经济学家谈道德? 樊纲 (摘自《冷漠的证词》/洪子城 编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ISBN 7800509842   本书是“当代文学精品书系”中的一种。九十年代已过去,“文学精品书 系”是对它的文学创作的全面的回顾,是考察九十年代文学的走向和成果,同时也 为读者和研究者提示这一阶段值得重视的文本。本集所收文章的作者,涉及科学、 经济学、考古学、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和文学研究各界,文章大多取自近年刊 发学者散文的代表性书刊(如《读书》、《天涯》),这些文章集中反映了学者散 文的基本风格取向--一种和空疏、感伤、矫情的流行风格保持距离,而追求智 性、拙朴,以反讽、幽默控制情感泛滥的风格。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作家梁晓声在他的《九三断想——谁是丑陋的中国人》中提到了他与我的一 次“争论”。那指的是:在一次讨论有关“人生观”问题与社会现象的写作计划 会上,我发言时说我们不能强求人们都按一种方式生活,各种活法对不同的人来 说可能都是最好的“活法”;因此我们也不能总是教人们应该如何活着。梁先生 听后不以为然,说不能认为那些堕落的活法是好的活法,社会总得有点“正确与 错误”、“好与坏”的标准与主张,等等。我在学术界、理论界已习惯了各人有 各人不同的观点,开会的目的首先就是把大家找到一起来“吵架”,摆不同观 点,所以我对梁先生的反对并不介意。他讲得也很温和,也是有理有据,所以我 也并不觉得发生了什么“争吵”。事后甚至都忘记了,直到有朋友打电话告诉我 梁先生在他的著作中用了相当大的篇幅来讨论那次的争论,解释他当时还没有看 我的书(《求解命运的方程》),对我的思想不大了解,并还向青年朋友推荐我 的书等等。当然,更重要的是在书中进一步阐发他的观点,仍然认为我们不能容 忍堕落,《九三断想》全书主旨也是批判生活中种种丑恶,书中充满着一种义愤、 一种激情、一种正义感。   梁先生在他的书里对我有一句褒词,说从我的书中看到我是很有“一份责任 感”的,以至想要写书来分析人生……,不过我倒是想用这句话来回敬他(绝不 是贬意的“回敬”),他才是真正认真、执著、充满责任感、道义感的人,不像 我这样对什么都漠然处之,似乎什么都不再激得起“义愤”、“激情”。他搞文 学,接触的丑恶现象比我多,按说更该“司空见惯”,他却不是,可见骨子里的 道义、情感要比我们这些人多不知多少倍。现在为道义、为“正确”而振臂高 呼、呕心沥血、痛心疾首、面红耳赤的人已日渐减少,而梁晓声是我所知道的仅 存的不多几个之一。   梁晓声对于他与我的差异的解释是:“……还由于,我们对现实社会的,以 及我们写一本书时的立足点和视野的幅度是分明有很大差别的”。他说我是在为 那些正常的、有理性的人们写一本如何理性地分析人生与社会的书,是在“摈除 了‘恶’的‘活法’之后,对普通人的‘活法’娓娓的论说”;而他所要做的则 正是要在善与恶之间划出一道界限,正是要面对、批判我们现今社会的种种“丑 恶”的“活法”。   但我想我与梁先生的差别恐怕首先是职业上的差别。   我是搞经济学的。经济学不像有的人认为的那样是“数钱”的。经济学研究 的是人们的行为,当然首先是“怎么挣钱”的行为(顺便说一句,经济学本身研 究的是“别人”、即社会上的大家“怎么挣钱”,而不一定是自己怎么挣钱,那 是“工商管理学”的问题),但同样涉及不挣钱而也是为了追求某种“满足”的 行为。“挣钱”不过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可以用钱换来的物质上或精神上的满足,但 天下还有许多用钱买不来或不必用钱买或没有钱也能“买”的满足。问题在于关 于什么是“满足”这件事对不同的人是不同的,有的人吃咸、有的人吃甜,有的 人抽烟、有的人喝酒,有的人好吃、有的人好穿,有的人重“精神”,有的人重 “物质”,有的人好为别人操心,有的人只知道“自私自利”。不管这些“口 味”、“偏好”是先天形成的,还是后来学来的,反正当分析人们的一种行为 时,经济学得把它假定为“事先已经存在的”,并把它们当做人们行为的各自不 同的“目标”,用这些目标来解释人们为什么这样行为而不那样行为(为什么 “买”那个而不“买”这个),或者告诉人们你要想达到一定的目标,应该如何 利用和配置你的资源,以达到“满足的最大化”。   不同的“口味”、不同的“偏好”,说到底也就是人的不同的“价值观”, 其中就包括“道德观”,因为不同的“偏好”也就是一个人关于“什么好’”、 “什么坏”、什么较好,什么较坏,什么“值”、什么不值、什么不那么值等等 的一种评价。为了挣点钱,不顾“廉耻”,说明对于他来说,那些“钱”要比他 的“廉耻”更“值”;“舍己救人”,说明他认为“救人”很“值”或“救人” 这件事好,“见死不救”不好,等等,这与我认为抽烟比喝酒好,你认为猪肉比 羊肉香的道理是一样的。   问题在于,经济学作为一种实证科学,在它的分析过程中,假定各人不同的 偏好是“事先给定的”、“已知的”。这其实就是在说,作为经济学家,我们对 你有什么样的价值偏好、道德标准,没有办法,“管不着”,我们只是在你们已 有的价值标准条件下研究你的行为和你的行为的后果,以及你的行为对社会上他 人的影响,或者告诉你怎么才能实现你的愿望,或者告诉别人怎么“对付你”, 你又怎么“对付”他人。原则上说,经济学家就其职业本身来说,可以为希特勒 服务(第三帝国有从职业标准上说很合格的经济学家,虽然我们作为个人来说不 能从人格上、道义上认为他“好”),也可以为邱吉尔服务;可以为黑帮服务, 也可以为政府服务。从这个意义上说,经济学就其学科、就其职业来说是“道德 中性”的,经济学家是“不讲道德”的。经济学家只从一个角度谈“道德”、谈 “价值观”,那就是分析不同的道德观。偏好体系会对经济行为有哪些影响,要 求社会经济制度做怎样的改进,道德观、价值观变化的经济原因,以及道德观、 价值观的变化对经济发展、社会经济关系的变化所会产生的各种影响。但经济学 家对价值观、道。德观本身《对的“好与坏”不做评价。经济学分析离不开道德 观、价值观一类的东西,但它们只是经济分析的前提之一、“约束条件”之一, 而不是经济学的分析对象本身。现在有的经济学家也在著书立说,大谈“市场经 济应该有什么样的道德”,告诉人们什么好什么坏,从职业角度说,这是“不务 正业”。当然,经济学家也是人,作为个人,他当然可以就价值观、道德观问题 发表自己的看法,但他这样做的时候应该明确地意识到并告诉他人,他只是作为 个人而不是经济学家在发表看法,因为从经济学本身中我们得不出关于道德观的 论断(其实,从任何可以称为“科学”的学问中都得不出这样的论断)。   什么人“管这件事”呢?伦理学家、政治家(不是政治学家)、文学家以及 “牧师”等等一切用各自方式管理“意识形态”的人们(当然还有我们每个人, 即作为无“职业特征”的社会的普通人)。是他们在构造着、改变着、影响着人 们的价值观、道德观、是非观,等等,是他们在就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正 确、什么错误进行着研究与评判,教导着人们应该这样生活而不是那样生活,做 这样的选择而不是做那样的选择。总之,那正在梁晓声的职业范围之内。   我不知道人们是“因为性格的差别”、所关心问题的差异才选择了不同的职 业,还是不同的职业在重塑着人们的性格。比如说我不知道梁晓声是因为本来有 十分强烈的是非感、道德感,才选择当了作家,以文学为手段,宣传自己的观 点、净化他人的灵魂,还是因为他当了作家,更多地关心着人们的心灵活动,关 心着社会道德,才变得更加“热血”。而我自己,也不知是因为学了经济学才对 道德问题变得这么“无动于衷”,还是我本来就不关心“终极价值”而是更关心 说明人们的行为逻辑本身,只想分析事实而不想改变人性,才会选择了经济学这 一“冷漠”的学科为自己的职业。不过我倒是对我们一些科学家(这里主要指社 会科学家)、理论家在他们从事自己的专业活动、写他们的专业文章中夹杂了太 多的感情色彩、太多的“是非”观念、太多的道德说教,很不以为然。不是那些 东西本身不对,而是说那会影响到你作为一个科学家的客观性。我们作为个人或 许“热血”一点为好,但在职业领域内,却应该是冷漠的。我想这就是现代社会 分工合作的优点,我们大家谁也不必面面俱到,而只需从某一个角度来分析人 生、思考社会。不过,在这种分工的条件下,也就需要大家相互理解和尊重各自 的职业特征,在相互争论中加深大家对人生与社会的理解,而并不会因此而伤什 么“和气”。所以我想说:如果梁先生与我真的发生了什么“争论”的话,那只 是件好事,我们不妨更多地争论,如果我们有时间、感兴趣的话。   最后让我以一个一般个人的身份说一句“非职业”的话:我非常赞赏梁晓声 关于善与恶的“道德说教”,我们确实应该好好批判一下当今各色“丑陋的中国 人”。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