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此处禁倒垃圾” 李静 　　我们生活中一些有悖于常理的规定、禁忌酿成了一股习惯于和人 的正常愿望作对的空气，每个人都得和这样的空气作战，每个人也都 可能出于紧张的惯性，而同时成为这种空气的制造者。于是，一种无 规则、不守信和苟且偷生的社会风尚也随之产生，法律也丧失了它应 有的尊严。 　　 １ 　　　　我住在一座塔楼的１８层。刚搬来那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 寻找垃圾管道。我端着满满一簸箕垃圾，逡巡在楼道里，考察了每一 个类似“管道入口”的地方，结果都告失败。每个口都关得死死的。 后来我终于发现了真正的垃圾管道，我之所以确认这一点是因为管道 口上方赫然写着：“此处禁倒垃圾”铁盖子用一道钢筋紧紧别住。这 时候有住户打开房门，不知为什么看我一眼又缩头把门“嘭”地关上。 垃圾倒到哪里去？我必须问到。我只好敲邻居们的门，都不在。最后 敲到关门的那家。“谁？”一个十分戒备而又粗暴的声音，门并不打 开。听明白我的来意，他说：“倒到一层的窗户外面。” 　　　　我只好按电梯的按钮。看电梯的中年女人看见我手中的簸箕， 捂着鼻子吼道：“现在不许乘电梯倒垃圾”“啪”地把电梯门关上。 于是我只好锲而不舍地走到一层楼去，看见一扇窗户打开着，墙壁上 又有这么几个黑色大字：“此处禁倒垃圾”那么垃圾应该倒在哪里呢？ 　　　　一个居委会干部模样的老太太从头到脚打量我一遍，问： “刚搬来的？”我连忙点头。“要倒垃圾？”我又连连点头。“你刚 搬来，不了解情况，先倒在窗外吧。”老太太指着那扇打开的窗，宽 容地对我说。“可是这里禁止倒垃圾……”我畏缩地看着那几个大字。 “让你倒你就倒嘛。”老太太不耐烦。“好好好。”我做贼一样把垃 圾“哗”地倒向窗外。然后向老太太虔诚求教：垃圾究竟该怎么倒？ 在何时倒往何地？住在十八层的住户怎样可以既遵纪守法又减少一点 交通的困难？等等。老太太答曰：每晚８点到１０点，可以乘电梯倒 垃圾，垃圾袋必须封好，不许漏味漏汤。倒垃圾地点：一层窗外。 “‘禁倒垃圾’是指白天不能倒垃圾，写得简单了点。你刚搬来算是 例外。”老太太说。 　　 ２ 　　　　为什么对于“倒垃圾”这件事有如此繁复的规定？天长日久， 我逐渐有所领悟：是为了“便于管理”。我们这片居民楼有的垃圾管 道质量不合格，老出故障，需要经常派人维修。为省掉经常派人的麻 烦，“管理部门”索性就把管道全部封掉，另辟垃圾场。每座楼的 “一楼窗外”就是。但是这个垃圾场并不能完成垃圾管道的全部使命—— 居民随时可以往垃圾管道里倒垃圾，而“一楼窗外”不可以。每天从 垃圾清理完毕到夜幕降临前这段时间，“禁止倒垃圾”。 　　　　于是一种令人反感的强制伴随着这里每一位居民的生活。首 先要说的是，他们居住的楼房应该是个质量合格产品，其中垃圾管道 作为楼房的一部分，理应畅通无阻。如果不是这样，物业管理部门应 当设法使之运转正常，此乃他们的分内之责。但实际上是该部门封死 了所有通与不通的垃圾管道——因为如果有的楼通而有的楼不通，势 必会有人提出意见；而如果让大家“平等”地享受不能从管道倒垃圾 的不便，则任何人都不会有意见。事实也的确如此：居民们被悄悄剥 夺了居住质量合格的楼房的权利，也并无怨言。因为伸张合法权利需 要消耗比忍受不便多得多的时间、精力和怒气，结果却不一定好。与 其如此，不如到生活的其它方面寻找补偿。 　　　　然后我们不会不看到，这里居民的合法私生活受到了侵犯。 居民除了吃饭做爱应当自由，其清洁家庭，随时可将垃圾倒往指定地 点的生活，亦应得到保障。如果说大家默默接受了取消垃圾管道的侵 犯，那么他们至少可以指望一个和垃圾管道功能相等的替代品。但是 不可以。不但倒垃圾的地点发生了不便的转变，他们倒垃圾的时间也 受到了不应有的控制，垃圾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家庭中的停泊之物。如 果你不想受控制也可以，但要付出代价：不是罚款，“罚款”只是从 未被实行的一种威胁；也不是被喝斥，被喝斥只是偶尔的事情；—— 而是你的荣誉感受到损害：当你在非规定时间鬼鬼祟祟地向一楼窗外 抛出垃圾袋时，你心里清楚，你已不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在一个价值正常的国度，一个遵纪守法 的公民行为必定光明磊落，只有违法乱纪、行为不符合道德规范的人 才会慑于法纪而鬼鬼祟祟。因此，我们可以断定，那个在非规定时间 里向窗外扔垃圾袋的人，“不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据此我们 推断，他一定受到良心的谴责，他的荣誉感一定受到损害。 　　　　让我们看他接下来的行动。他走出楼门以后，精神愉快、步 履轻松地开始他一天的工作，并无一丝内疚和不安的阴影。也就是他 未受良心的谴责，他的荣誉感未受损害。 　　　　一个人只有在确信自己的正确时才会如此坦荡。这个人也是 如此。这就暗示出：他认为他冒犯的那个东西——那个在特定时间内 倒垃圾的规定——是错误和荒谬的。尽管他在抛出垃圾袋的瞬间鬼鬼 祟祟，那也只是因为源于一种谬误，他自己确信的东西不被采纳而已。 迫于一种不想与之照面的压力，他不得不使用这种弯腰曲背的权宜之 计。如果说这种权宜之计损害了他的荣誉感，那也只能说是损害了他 的自尊心——他不能像一个堂堂正正的人那样昂首挺胸地经过收发室—— 而罪魁祸首就是那个有关倒垃圾的规定。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是一个严格的规定被触犯，却唤不起触犯者的犯罪感？ 是该公民的道德水平太低，法制意识不强？还是约束他的“法”本身 使他感到轻蔑？在这件事中，我不能同意前一个判断。从堵塞垃圾管 道到规定倒垃圾的地点和时间，这些措施和规定没有一样不是跟居民 的合法权利对着干。让一个人服从于侵犯自己的外在规定，就是在教 唆他心甘情愿当奴隶。对于这种不怀好意的教唆，我们除了说“不”， 没有别的好干。我们还会认为，借为公之名行利己之实的“法”，实 属非法。而且我们感到该“法”诞生的心理动机十分卑鄙：管理部门 利用居民无力反抗其侵犯的弱势居民没有条件自行修好垃圾管道，无 法倾倒垃圾，制定了这个只有利于自己的规定。之所以说它只有利于 自己，是因为它使管理部门麻烦最少、出力最小。 　　　　可以说，这个小小的规定虽然只在一个局部范围内有效，却 象征着一种普泛的邪恶价值——一种侵犯社会正义、服务于特权人物 的价值。具体地说，它侵犯了我们这个小区至少８０００名居民的生 活，而居委会、房管科等部门加起来不超过５０人的小集体，则是凌 驾于８０００人之上的特权人物。８０００人的不便喂养着５０人的 方便。 　　　　需要指出的是：这些特权人物回到家里，也和普通居民一样 受到不方便的限制，但不能据此说他们制造的规定体现了平等和民主。 只能说，这个隐蔽的统治机制是如此贻害于人，以致于它的制定者本 身在某些方面也不能幸免。这也是现时代的一个特点：绝对的随心所 欲已不可能，权力利益的实现总要借助于制度的名义。为了维护这个 机制，特权者有时不得不“牺牲”一点局部的利益。 　　 ３ 　　　　特权人物一旦享有“方便”的特权，就想万事都由着自己的 方便。于是他的自大的随意性便一发不可收拾。他甚至懒得让自己的 不合情理的规定严密一点。比如他在堵死的垃圾管道上方和一楼窗户 的墙壁上，统统写上“此处禁倒垃圾”。如果居民照此执行，就有两 种选择：要么永远把垃圾存放在家，要么永不生产垃圾。两者均要求 人在肮脏中生活，始终如一，最后的结果是生病致死。因此，如果你 无限忠于该禁止令，既不想陷它于不义，又想使它得以贯彻执行，最 有效的办法是你从未出生。也就是说，对于这个禁止令，你的存在是 一个错误。 　　　　按照人权的基本观念，人皆生而有生存之权，因此，一个使 你感到自己不该存在的规定，就是一个有违人权的规定，对待它的正 确方式就是否定和反抗。当我说这些的时候，居委会的规定制造者会 陪着笑脸说：这只是我们工作的偶然疏忽，请您体谅。这是一个熟悉 的句式，我们在任何场合都可以听到。在饭店、商场、公司、政府机 关……，只要有人对他们提出意见，申明自己受到的损害，就会听到 类似的话：居高临下，敷衍了事。他们心里清楚，尽管这个姿态不令 人满意，但是你手无寸铁，也不能把他怎么着。 　　　　让我们看看这里体现的问题：第一，责任者作出的规定是错 误的；第二，即便这个错误的规定，也是漏洞百出；第三，这些漏洞 所显示出的随意性，表明制定者对于管制对象的不以为意的态度—— 我怎么说你都得听着，你没有发言权，因此我不必反省自己言行的正 误。即使你发言，也要看我是否采纳。如果我为了自己的利益，明知 你正确也不听，你也只能干瞪眼。如果你不满意，发牢骚，我就劝你 相信组织；如果你反问“凭什么让我相信组织？我只能相信自己”， 我就说你思想倾向有问题。如果赶上我心情好，我可以对你的倾向不 理不睬；如果我心情恶劣，诸事不顺，我就可以凭这一点把你定罪。 哦，也许我没有这个权力，可总有一个地方有这个权力，我和它是一 头儿的。所以，我跟你道歉已属不易，你不懂见好就收，就是拿鸡蛋 碰石头。 　　　　一个如此具有侵犯性且漏洞百出的规定一旦出笼，就会强迫 人俯首帖耳地照它行事。于是违反它就不会被认为是错误的。 　　　　我们的生活中类似的规定、戒律和无形的禁忌层出不穷，于 是就酿成一股习惯于和人的正常愿望作对的空气。每个人都得和这样 的空气作战，每个人也都可能出于紧张的惯性，而同时成为这种空气 的制造者。我们就这样在违背规则和制造规则的过程中生活着，既是 受害者，也是迫害者。于是，一种声称必须被遵守的事物和它的实际 上不被遵守之间构成一个背谬，一种无规则、不守信和苟且偷生的社 会风尚也就由于这种背谬而建立起来。 　　　　在这种习惯成自然的背谬中，那些真正维护个人权利和合理 愿望的法律规则成了牺牲品。脏水和婴儿被一起倒掉。每个人在潜意 识中都认为“不守法”是占了一个莫大的便宜——从老百姓急急忙忙 地闯红灯过马路，到大官员大规模地贪赃枉法，每个人都潜意识地认 为“法”是使自己蒙受损失或压迫的东西。“法”由于不被遵守而失 去了它们自身所声称的那种严肃性和价值性，进而成为滑稽和虚假的。 一种事物如果未能成为它所是的，则它也就成为被人们背叛的。但最 后的受害者，却是无依无恃的普通公民。 　　 ４ 　　　　所以我们的国家教育每个公民要遵纪守法——无论是合理之 法，还是不合理之法，只要你全盘遵守，就能获得合理之法提供给你 的合法权利与保护——尽管它们已被不合理之法侵蚀得不再完整。那 么好，让我们大家都来遵守，一个人、一个机构也不放过。这样我很 情愿。 　　　　假如我是个普通司机，驾车违反了交通规则，好，扣分还是 罚款，我都认了。你罚得对。但是我发现，前面那辆车——它的牌号 很特殊，是个高干的车，和我犯了同样的错误，可是警察把手一挥， 它就顺利通过了。而且它就公然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这是什么意识？ 如果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每个人都必须遵守的——如果这句话你认 为没有错，那么这就意味着我和前面那个开车的之间，有一个不在 “人类”的范围之内。显然我是个“人”，因为你是照着“人”的法 规来对待我；那么可以肯定，前面的开车者不是“人”。你会用祝贺 我中了个大彩的表情祝贺我得到了“人类”的待遇——我被毫不含糊 地罚了一笔，并且让我感谢伟大的祖国恩赐给我这一崇高的荣誉，然 后诡秘地对我耳语：别跟前面那个家伙一般见识，他不是人可是我这 个人有点不识抬举，我要求自己也别被你当人看。因为我想省下点钱， 给老婆孩子买点零嘴，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零嘴吃了。如果做人只意 味着比“非人”多受损失，那么我宁愿不是人。也许你说我不要脸， 但是我认为这没什么。我认为我和老婆孩子的命更要紧，为了他们我 宁愿不要这张“脸”。 　　　　如果普通公民认为与其做一个人不如不是人，那么就得说这 个国家和社会有问题，但是我不同意问题的责任应由普通公民来负—— 我们很想负，很想让这个社会像个样，可是我们说了并不算。我们很 愿意遵纪守法，可我们一想到连那个叫“宪法”的东西都没有被好好 地遵守，就觉得很泄气。我们失去了道德的依据，就别怪我们没有道 德。我们并不愿意这样，可是我们不知道除了这样还能怎样。 （摘自《受伤者》，安徽文艺出版社２０００年４月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