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教授们过得太舒服了吗 张绪山 中华读书报2001-10-17   读了丁来先先生的大作《教授们,你们过得太舒服了》(《中华读书报》 2001年9月19日),颇有一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觉。这种感觉说出来可能 会让丁先生不舒服:在我看来,丁先生大概与人文科学研究无缘,更直白一点, 对人文研究学理一窍不通;不过,丁先生颇能为文,显然属于喜欢舞文弄墨的一 类,因此我斗胆猜测,这位丁先生很可能就是学术圈中人。如此说来,丁先生所 为可能就是夫子自道:小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学问却不见长进,于是乎想到换一 种方式放上一枪,骂一骂那些穷兮兮、傻乎乎、心无旁骛、只知道埋头用功、不 知道外边花花世界有多精彩的教授们,为自己百无聊赖的生活添加点佐料。这种 情况并不稀奇。   引起丁先生大发宏论的原因,是他感到现在的大学里没有真学问、真思想; 廉价的说教和摹仿泛滥,愚钝的老生常谈充斥,所谓学问几近僵尸。丁先生的这 种感觉不能说没有根据。时下“学术打假”呼声不断,有识之士扼腕叹息,说明 学术界确实存在问题,甚至到了很严重的程度。丁先生的看法尽管稍显愤激,但 大致可以接受。   然而,丁先生认为这种局面的造成,是人文类教授们的生存条件太好了(即 所谓“过得太舒服了”),并称“这是我和那些教授们接触后留下的一个印象”。 虽然他也说这是“部分原因”,但我理解这“部分原因”在他心中可是非同一般, 因为他为这病局开出的药方是:回到贫穷中去!理由是“对于思想而言,饥饿比 饱暖更重要”。丁先生的这种解释,着实新颖别致、玲珑乖巧,但却是我们无法 理解的,不敢苟同的。   毋庸讳言,学界确有少数浪得虚名、暴得大富的教授,但问题是他们是否是 一些以学术为职志、视学术为生命的人?换言之,他们的显名、致富是否缘其学 术贡献?如果并非因为学术因素,那么,即使让他们重过“寒士”的生活,也是 无济于事。我有一种感觉:丁先生很可能是运气不佳,没有见到有学问有思想的 教授。这也不难理解,大凡潜心学业者有谁喜欢在自己的脸上贴上一记“真学者” 的标签,抛头露面、招摇过市,让你丁先生撞见?况且,在我看来,以丁先生大 作所表现出的学识见解,即使遇见真正的学问家,恐怕也未必能识辨出来。   丁先生认为,“思想的背景更多的和痛苦、紧张、命运的起落相连”。照他 的这种说法,“文化大革命”岂不是中国历史上精神文化产品最丰富、最有创造 性的时代?须知,这场给整个中华民族带来“痛苦、紧张、命运的起落”的史无 前例的浩劫,给中国思想、学术带来的不是滋润心田的甘霖,而是大伤元气的灾 难。如果说创造性思维总是与紧张、艰辛、苦难相伴,那是指创造性思维本身的 性质而言,即思维的过程往往充满紧张、艰辛与苦难,并不意味着生存条件越艰 难越有利于创造性思维。丁先生大概也是从事学术或有意献身于学术的人,我们 希望他言行一致,理论和实践统一,为我们现身说法,到一个贫穷落后甚至动荡 不安、战乱不断的地方去生活一生,为我们创造出一点“充满智慧”、“精微而 又深刻”、“飞向真实飞向圆满飞向美飞向纯粹飞向永恒”的东西来,以证明他 那套盖世无双的理论。   丁先生注意到,当今的学问是:几套公式+一些佐料+他人的一点说法=学 术论文或专著。人们鄙视这样“制造”出来的东西,可事实是,这样的东西在评 职称时能派上用场。根据市场供求原则,“求”是“供”的动力,既有用场,焉 能不为?显然,此一问题的关键是“需求”机制的存在,而与学者的贫穷与否无 关。如此说来,丁先生开出的“回到贫穷中去”的药方简直就是与病症相去十万 八千里的胡僧药。如果以这胡僧药救治人文学术弊端,岂不致人文学科于死命?   丁先生指责一些教授住上了宽敞的房子,身体已经发福,但思想却走向迟滞。 对于这种情况,我认为有两种可能:首先,这些“教授”可能并非以学术为职志 者,所谓“学问”在他们手中不过是敲门砖,门一旦敲开,学问便被抛掷一边。 但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我们知道,人文科学的研究需要一个较长的积累过程, 但在一个追求“效益”,以论文数量为学术标志并将它与职称升迁、房子、票子 挂钩的时代,无视现实将付出沉重的代价。一个学者即使十二分渴望献身学术, 也不可能完全置生活必需的房子、票子于不顾,退一步说,即使他个人能够忍受 贫穷,他也不能忍心看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与自己一同受苦。换言之,为了满足 起码的基本的生活需求,他不得不牺牲这个积累过程,写一些连自己都不重视的 不能称其为作品的“短、平、快”的东西,待职称、房子和票子基本得到满足, 再重新回到这个不可或缺的积累过程,而这一时期正如冰体吸收热量但却不见变 化一样,表面上是不产出任何成果的。这可能就是丁先生所看到的有些人在得到 “教授”职称后,“思想却有一种迟滞的走向”的原因。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在 众多学问人是极为痛苦的,又是无可奈何的。但有一点应该意识到:表面上的 “迟滞”可能正是真作品所需要的准备,而这样的准备过程同样并不轻松,更谈 不上“舒服”。   事实上,真正的学者从来就是埋头于学问,孜孜以求,视学术为生命。他们 几十年磨一剑,默默耕耘,以其高尚的学者风范成为学术界的中流砥柱,为我国 的人文学术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但他们中大富者又有几人?即使在整个民族生 活条件大有改善的今天,身居陋室、斗室者仍不乏其人,许多才华横溢的人才在 贫穷的无奈中无端地浪费着宝贵的创造性的青春,不合理的分配体系使他们做梦 都想得到较为宽敞的房子,摆脱为生计奔忙的重负!又哪里来的“过得太舒服 了”!   当然,物质上的清苦并不能扼杀真正学者的乐观,力求在精神世界中得大自 在的人不会愁眉苦脸地生活。知己相逢,一杯浊酒便可秉烛论学,自然不会像那 些穷得只剩下钱的暴发户一样除了花天酒地、纵情声色便惶惶不可终日。所以, 我们应提醒那些认为教授生活太舒服的人们,教授们脸上的笑容不是得因于大把 的金钱和所谓几室几厅的房子,而是缘自思想的快乐。   真正的思想创造、学术研究至少需要三个基本条件:一是探索的真兴趣,研 究的冲动出乎天然,非以暴名、啖饭为目的。钱钟书言:“大抵学问乃荒江野老 屋中,两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可谓得人文学术研究之真髓。一个人终日满 脑子黄金屋颜如玉不可能做得真学问,也不可能创造出闪烁着智慧之光的真思想。 二是时间(即古希腊人所谓“闲暇”,英文作leisure)之保障。具有研究兴趣 者必须无衣食之虞,无终日奔走之劳,始可专守于所爱好之思想、研究活动。故 无权支配自己时间之人,不可言学术研究,不可言思想创新。孔夫子那光焰万丈 的思想是以他的被农人讥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生活为前提;而朱自清以 《荷塘月色》为代表的一篇篇清新四溢、沁人心脾的美文佳作也不可能创作于柴 米油盐锅碗瓢盆之际。“没有打饱嗝的思想家”——丁先生如是说——我认为正 相反,饥肠辘辘中即使思想巨擘也不可能进行思想、研究,即使强硬坚持,也不 可能持久。许多有才华的学者英年早逝即为明证。三是思想自由,即陈寅恪所谓 “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无独立之精神与自由之思想,断无 真思想与真学术。一个唯命是从的奴才不可能创造出卓然独立的思想,所以古希 腊大贤亚里士多德说,所谓奴隶即无独立思想能力者。此三者盖为一切思想创造、 学术创新之必要因素,缺一不可。这些道理,丁先生懂吗?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