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改文旧话  ●金克木   张中行先生不久前曾提出编辑改作者文稿问题,议者纷纷。我也算作者, 又当过编辑,但不参加讨论,因为我认为这问题不会有结论,也不会结束的。 不过由此我想起了改文的旧事,不妨一谈。   抗日战争初期我在香港,传言周作人投敌。我写了一篇小文发表,说的是 周作人的思想,意思是,如传言属实,周的思想中已有根苗。从他的文章看不 出多少民族主义,倒能看出不少对日本的感情。不知怎么,文章写得不好,惹 出一篇批评,说我是有意为周辩护。恰好我正在登这篇文章的报馆,便去排字 房找出原稿看。使我吃惊的是文中有不少骂人的话。那文风和几十年以后盛行 的大字报类似。这些话都被编者用红笔涂抹又用墨笔勾去了,不过还看得出来 。很明显,编者不赞成我没骂周作人,也不赞成那一位因此便骂我。这位编者 久已是文坛上未加冕的“盟主”。我觉得他之所以成为“盟主”并非偶然。那 时我和他近在咫尺,但我没有去“拜门”。这件事以后,我也没去“恭聆教诲 ”。尽管我很佩服他,从十来岁起就读他的文章,得到不少益处,但自觉微末 ,不想有依附之嫌。到五十年代我才见到他,都是在会上,没有谈话。我没有 改变过原先的看法:“盟主”不愧为“盟主”(注)。   另一件事是我当编辑。有位朋友寄来一篇长文,提出一些建议。我将文章 发表,不过把文中提到的我的名字都抹去了。一是我不想列在他所推荐的人之 中。二是因为我是编辑,所以怕有人误会是我自己把名字加进去的。他的建议 当然没有下文。他以后也没有问过我为什么要改。   还有一次是五十年代中我写了一本小册子,讲中国与印度人民友谊的历史 。在书的末尾引了印度古代经典《奥义书》中的仿佛咒语的几句诗。这书后来 由杨宪益贤伉俪译成英文,又由英文本译成印地文和孟加拉文。由于译文出版 时已到“反修防修”高潮前夕,中印失和,所以删去了讲当代的不少话,连这 段译诗也没有了,和中文本不同。印度人还翻印了英文本,不过大概至今也不 知道书中原先有过我译的他们的古典梵语诗。现在将中文本的译诗录在下面:   “愿我俩同受庇佑。愿我俩同受保护。愿我俩共同努力。愿我俩的文化辉 煌。永远不要互相仇恨。 !和平!和平!和平!”   这种咒语式的诗不止一篇,是在读《奥义书》前后照规矩必须吟诵的。《 奥义书》一词是意译,原义是“近坐”,即师徒两人靠拢秘密传授。此诗中的 “我俩”指的是师徒二人。我的译文有点现代化,没有用旧词旧体。其中的第 二句“保护”一词的常用义是“吃”,但这里只能是“护”。不料印度人也会 读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据说当年“圣雄”甘地所创立的一所“道院”中 ,“同道”人在聚集吃饭时都要先合唱这首古诗,因为里面有“吃”一词。告 诉我这件事的印度老人是老甘地的朋友,可能也在那里吃过饭。他说过以后不 禁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当然我们不是笑甘地和他的那些门徒不懂古文, 要祝愿“我俩都被吃掉”,而是笑读书就难免有“误读”,而“误读”有时还 有点用处。若不把这个词当做“吃”,到哪里去找为吃饭祷告作的古典诗呢?   编辑和作者不是师徒,不过,我想,也可以照甘地信徒那样把这首咒语“ 古为今用”吧?当然不是不论是非,只是说,不必生气。   (注)“盟主”是“左翼作家联盟主席”的简化。主席三人:鲁迅、郭沫 若、茅盾。 《读书周报》  (19960106№07)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