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原载《方法》1998年第9期。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不容抹煞的思想遗产 钱理群 北大百周年校庆庆典活动的帷幕已经落下,喧嚣过去, 一切归于平静。   这正是反思的时机。——或许是受了鲁迅的影响,我特 别喜欢“……以后”这样的命题:此刻想做的,正是“庆典 以后”的反思。   这些日子,我们谈了很多——关于北大;也写了许多— —关于北大。但凭着我的直感,我们仿佛又无意地遗漏了, 甚至是有意地遗忘了不少——同样是关于北大。   我想起了刚收到的一位老同学的来信,说到校庆那 天,“怀了不少旧,但似乎都局限在‘反右’以前,这也难 怪,后面的事不好说了……”。我懂得他的意思:在我们这 些老校友的北大记忆里,原是深藏着那一段或难堪,或痛 心,因而“不好说”的历史,谁愿意轻易搅动——“避重就 轻”本也是人之常情……。   如果这仅仅是个人的记忆,不好说就不说,这倒也罢, 生活中类似的事太多,哪能老是念念不忘呢?   但如果这是一所学校,以至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记忆 呢?——我翻遍为北大百年所写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类图 书,竟然发现:关于1957年的这一段,在北大的历史叙述(记 忆)中已经消失,变成一片空白,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不留 半点痕迹(!);仅有的一本却仍然把这段历史描绘成一小撮“ 右派”学生在“诬蔑”、“攻击”……,让人仿佛又回到了当 年……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无论遗忘或坚持,都令人恐 怖!   我于是想起了那一本书——那是“大批判”时,校方发 给每一个学生,作为反面教材的“右派言论汇集”;当时我 有个收集资料的习惯,朦胧中仿佛意识到这或许将是一个历 史文件,就把它小心地保存了下来(可见我大概从头就是一 个“谬种”),文革后期退还抄家材料,它又奇迹般地回到了 我的手中,却不料在向周围的年轻朋友炫耀中不知被谁“没 收”而后悔莫及——连一本书的命运也会有这般的曲折……   于是我又四处打听,寻问,终于通过某个途径找到了, 而且还有好几本,真是喜出望外!   我迫不急待地打开了书……   我首先要寻找的,是因为聚集全校最出名的“右派”而 引人注目的《广场》的“发刊词”,那是可以视为这个思想 群体的宣言书的——   “……人与人的关系要重新调整,一些过去习以为常的 正面和反面的东西要重新进行肯定和否定,对于现代的一些 论点与观点要重新进行估计、评价和探索……。总之,这里 ——整风运动为主流的大变革是一次伟大的社会主义思想 意识的改造运动,或思想意识的大革命,对一切都要勇敢地 再认识。   “大鸣大放成为这次运动的精神实质。毫无顾虑地发 言,为真理而作好争论,以及为证明一些新生的主张、观 点,天才的创造,都将如雨后春笋般地诞生!(注:原文如此)   “中国将到来社会主义时代的春秋诸子百家争鸣,会到 来社会主义时代的以少年事叶(注:原文如此)为风骨的、建 设文学的再生,会到来社会主义时代的盛(唐)般的诗的创 造,会到来社会主义时代的‘五四’新文化运动!   “伟大的马列主义的不朽理论会得到进一步更全面更正 确的运用、阐明和发挥!党会因此而更强大更有生命力!人也 会因此而返老还童,而具有十分鲜明可爱的社会主义个性!   “北京大学是五四的故乡,北大儿女是五四的后裔,我 们的血管里(流)着五四的血液,在社会主义的五四时代,我 们要学会五四先辈们的大胆提问、大胆创造的精神,去争取 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文化!   “我们的刊物——‘广场’便为此而诞生。‘广场’的含 义在于:北大民主广场曾是五四举火的地方,五四的先辈们 曾在民主广场上集会点火与誓师高歌!   “先辈的广场已经荒芜了,我们艰难地把它打扫干净, 我们愿爱讲话爱唱歌的人们一起来打扫它,整理它,使它开 出一万朵美丽的花!   “来吧!朋友们!到‘广场’上来!这里有自由而新鲜的空 气,它可以震动你的声带,唱出你愿意唱的个性的歌!   “我们的广场期待着20世纪的社会主义文艺复兴的到 来!”   历经人世沧桑之后,再来重读这即使掩没在历史的尘埃 中也依然熠熠闪光的文字,怎能不令人感慨万端!正在总结 与反思20世纪历史的我们,惊喜地发现:这发生在世纪中 叶1957年的当事人所说的“社会主义思想意识的改造运 动”,与世纪初(1917年开始)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及世纪 末(1978年开始)的思想解放运动,从语言到思想,竟是那样的 相似!——同样是集合在“重新估定价值”的旗帜下,对“习 以为常”的既定观念、习惯,进行大胆的置疑与挑战;同样 是呼唤人的精神的自由、创造力的发挥,与个性的解放,呼 唤社会的民主与民族文化的复兴,以及背后的对民族、国家 复兴的巨大期待,等等,这都是一脉相承的。贯穿其中的 是“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精神,在我看来,这是“北 大精神”的核心所在,它所提供的正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 基本范式。而几乎要溢出字面的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精 神,更使得这些20世纪不同时期的思想变革运动的参与者, 看起来像是精神兄弟;因此,当年“广场”的勇士们自称 为“五四的后裔”,北大精神的传人,这是理所当然,一点 也不夸大的。   或许这只是外在的印象,不足为论;那么,我们就再进 一步,来比较、分析下面这些论述吧。   △“我们的制度不健全,民主权利不够,这都是产生叁 害(按:中共中央当时发动整风运动,以反对党内的官僚主 义、宗派主义与主观主义,群众概称“叁害”)的根源”;“目 前除叁害都停留在表面上,似乎把叁害的根源只归结到领导 者的思想意识,并没有追究叁害的社会根源,我认为这是不 对的。……叁害的社会根源是社会主义民主遭到压制和党团 员的盲从成风。……社会主义民主遭到压制的原因:一,法 制问题,宪法的人民权利尚未得到绝对保证。二,领导与群 众的关系问题:由于尖锐阶级斗争而形成权力高度集中使领 导与群众绝不是真正的被监督与监督的关系,而是绝对服从 的关系。……叁,言论自由问题。……在反动帽子满天飞的 时候,在政治的压力下,更可怕的是在‘对领导不满,便是 反党’的舆论下,任何反面意见都遭到毁灭性的围攻,任何 片言只语都可以列入肃反材料,将来有无穷后患,在这种情 况下,真正民主是不存在的”。   △“主要要从扩大社会主义民主,健全社会主义法制来 根除叁害”,“严密健全的民主法制,大公无私的人事待遇 制度,健康活泼的民主生活的习惯性气氛,……是最强大的 现代化武器”。   △“我们有一个社会主义工业化,还应有个社会主义民 主化”。   △“如果有人问,你们标榜的是那一种心,我们答:是 从‘五一九’开始的(按:1957年5月19日,北大部分学生自发 贴出要求民主的大字报,当时就称为‘五一九民主运动’), 在民主广场自由讲台上出现的,正在继续形成与发展的这样 一种民主,不是硬搬苏联的形式,更不是贩卖西欧的形式, 而是在今天中国的社会主义土壤中土生土长的民主制度,我 们要把它巩固下来,并逐步推广到全国范围中去,这就是我 们的要求,我们的目的”。   △“我们最感兴趣的问题是如何保证公有制名符其实, 就是说公有了以后,如何正确的分配。我们反对绝对平均主 义,但目前问题不在于此,而是不合理的悬殊的差别。这样 纵然占有公有,但实际上在分配的过程中,无形中一部分占 有了另一部分的劳动”,“(由于特权的存在)在分配,社会地 位等问题已出现一定矛盾,现在还不甚尖锐,叫内部矛盾也 未尝不可。但必须指出来,如果管理、分配、社会地位等问 题不得到更好的完善,矛盾可以向前发展,而且基本上满 足‘阶级’关系的定义”。   ▲“我们过去发生的许多错误,固然与某些领导人的思 想、作风有关,但是组织制度、工作制度方面的问题更重 要。……斯大林严重破坏社会主义法制,毛泽东同志就说 过,这样的事件在英、法、美这样的西方国家不可能发生。 他虽然认识到这一点,但是由于没有在实际上解决领导制度 问题以及其他一些原因,仍然导致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 浩劫。这个教训是极其深刻的。……如果不坚决改革现行制 度中的弊端,过去出现过的一些严重问题今后就有可能重新 出现”。   ▲“解放后我们没有自觉地、系统地建立保障人民民主 权利的各项制度,法制很不完备,也很不受重视,特权现象 有时受到限制、批评和打击,有时又重新滋长”,“不少地 方和单位,都有家长式的人物,他们的权利不受限制,别人 都要唯命是从,甚至形成对他们的人身依附关系”,“也还 有些干部,不把自己看作是人民的公仆,而把自己看作是人 民的主人”。   ▲“权力过去集中的现象,就是在加强党的一元化领导 的口号下,不适当地,不加分析地把一切权力集中于党委, 党委的权力又集中于几个书记,特别是集中于第一书记,… …党的一元化领导往往变成了个人领导”,“党成为全国的 执政党,特别是在生产资料私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以 后,党的中心任务已经不同于过去,社会主义建设的任务极 为繁重复杂,权力过分集中,越来越不适应社会主义事业的 发展。对这个问题长期没有足够的认识,成为发生‘文化大 革命’的一个重要原因,使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再 也不能不解决了。”   以上凡标以“△”的,都抄引自《言论汇集》,作者分别 是徐克学(数学系学生)、岑超南(物理系学生)、张景中(数学 系学生)、庞卓恒(系别不明)、龙英华(哲学系学生)、陈爱文、 江文(中文系学生)、钱如平(数学系学生);标以“▲”的,则 摘自人所熟知的《邓小平文选》中《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 革》一文。今天人们不难发现,1957年青年学生的议论与1980 年党的领导人对历史经验的总结,或有不同之处,但一些重 要的观点,例如,社会主义发展中所出现的问题与“制度的 弊端”有关,必须进行制度改革;反对权力过分集中,反对 特权,反对领导与群众关系中的不平等;主张扩大社会主义 民义,加强社会主义法制,这些认识都是一致或相似的。但 正是这些基本观点,在1957年是被视为“反党反社会主义” 的言论的,所有的作者都受到了严厉的惩罚;而80年代以后 却成为了中国的改革的指导思想,像“民主”与“法制”这 类概念差不多都成了人们的口头禅——当然,这还存在着是 否认真实行的问题,但至少再也没有人斥之以“反动”了。   这或许是反映了时代的进步,但这事实本身却是应该好 好想一想的。   1957年是什么时候?正是我们所引述的邓小平的文章中 所说的,“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以后,党的中心任 务已经不同于过去,社会主义建设的任务极为繁重复杂”, 在这样一个历史的转折关头,这些年轻人提出了反对权力过 分集中,反对特权等问题,要求民主与法制,应该说是及时 的,表现了可贵的敏感与先见;但也正如前引的他们自己在 大字报中所说,尽管“制度上的弊端”已经引发出了各种矛 盾,但“现在还不甚锐”,还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因而更不 容易为大多数人所察觉与认识,于是,尽管警告已经发出, 国人依然处于盲目与盲从的不觉悟状态。这样,这些忧国忧 民的“广场”上的年轻人陷入鲁迅笔下的夏瑜那样的命运, 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他们必然为自己思想的“超前”而付出 血的代价。   但对先觉者的远见卓识的拒绝,更不用说运用权力对之 进行“反击”与镇压,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就是邓小平在 他的文章中所一再谈到的,由于不承认集权、特权等问题的 存在,拒绝扩大民主与实行法制,进而将现行制度中的弊端 推到极端,终于“导致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在这 个意义上,有些研究者认为,1957年的“反右派”打开了“通 向‘文化大革命’的道路”(见朱正:《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 争鸣到两家争鸣》),这是符合实际有道理的。历史确实捉弄 人: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彻底性”,相当多的“右派”的 批判者落入了被批判者同样的命运,人们用他们当年批判“ 右派”同样的(或更为极端)的语言与逻辑批判他们,在自身 陷入了同样的绝境以后,才逼出了最后的觉悟。——自然, 也有始终不觉悟的,在恢复了原有的地位以后,又重新使用 起与权力结合在一起的原有的思想、逻辑与语言。但毕竟还 是出现了这样的历史现象:先驱者的思想终于在某种程度上 被他的批判者所接受,并且在批判者手中得到或一程度的实 现——当然,批判者是在自己的利益驱动下去实现的,这已 与先驱者无关,而且先驱者的历史污名也未必因此而得到洗 刷,更不用说他们应有的历史地位的恢复与确认,不继续“ 整”他们就已经够“人道”的了。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甚至 在后代人的心目中,他们依然是“有罪(至少是曾经有罪)之 人”。——这样的结局,无论对先驱者自身,还是当年的批 判者、后来的遗嘱执行人,都是无情而无奈的。   面对这种无情与无奈,我们所能做的,仅是指明这样一 个事实与这样一种历史联系:1957年“广场”上的思考和呐 喊,正是80年代中国思想解放运动的先声;举世瞩目的中国 的改革的思想基石,正是这样一些中国民间的年轻的先驱者 以“非法”的形式,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奠定的。而在他们 之后,也还有新的牺牲。——但愿在这世纪末的狂欢、表演 中,至少还有人能够保留一点清醒的历史记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