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火与冰——一个北大怪才的抽屉文学》,经济日报出版社,ISBN 7801274245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有售) 中国太监 余杰   紫禁城。游人如织,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一张张天真的容颜,一 声声惊异的叹息。中外游客争睹琼楼玉宇、雕栏玉砌。呼风唤雨的几 条巨龙似乎要从九龙壁上飞下来,现代叶公们不停地拍照。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日,北中国惯有的灿烂的阳光,熙熙攘攘中, 我却一口口地倒吸凉气,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冷——无论在巍峨 雄伟的三大殿外,还是在曲径通幽的御花园里,我不停地打着寒战。   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房间,没有一间亮丽堂皇,光线被冷漠地 隔在房间外,只有残余的几束从小小的雕花的窗眼偷渡进去。在这几 束光中,有无数的灰尘在飞舞,如昔日的霓裳舞曲。   没有参观者会注意这个小小的、破落的房间。我却注意到了。它 位于西华门附近,官方的名字叫“净身房”,民间的名字叫“场子”。   谁也不知道,皇朝文明的“精髓”就藏在这间房子里。   关于太监的起源,中国早在殷商就有“寺人”,据专家考证,甲 骨文中已有相关的记载,历史自然比西方要悠久。   唐甄在《潜书》中这样描绘太监:“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 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为什么这样说呢?唐甄解释道: 他们长得臃肿,弯曲,好似长了瘿结,鼻子里呼呼作响,如同牛和猪 一样,因此不像人的身体;他们长着男人的颊骨却不是男人,没有胡 须却不是女人,虽然面如美玉却没有一点生气,因此不像人的面容; 他们的声音好像儿童一样稚细却不清脆,好像女人一样尖细却不柔媚, 你说它嘶哑但又能成声,你说它如猩叫但又能成人语,因此不像人的 声音;他们可以很爱人,也能下毒手害人,当他们怜悯你时流涕而语, 而当他们憎恶你时,则斩杀如草,因此不像人的感情。   生理的变态必然导致心理的变态,鲁迅在《坟·寡妇主义》中说: “中国历代的宦官,那冷酷险狠,都超出常人许多倍。”在那被贾元 春称为“见不得天日”的地方,太监们肆意发泄着他们变态的性欲、 权力欲、贪欲。仅以贪污而论,据明人赵士锦在《甲申记事》中载, 明末李自成进京前,偌大一个明帝国的国库存银竟不到四千两!而魏 忠贤被抄时,居然抄出白银千万两,珍宝无算,以致崇祯多次痛心疾 首地怒斥太监们:“将我祖宗积蓄贮库传国异宝金银等,明比盗窃一 空。”   崇祯的“痛心疾首”既让人同情,又不让人同情。让人同情,是 因为他贵为天子,却拿太监没办法;不让人同情,是因为他自己就是 太监头子,他是棵大树,太监是在树上筑巢的鸟,倘若同情皇帝,谁 来同情太监呢?   然而,君主们依然坚持太监制。既然自诩为“天子”,就得龟缩 在宫廷里,跟一般百姓保持距离——让百姓知道皇上也是吃喝拉撒睡 的凡人,那还了得!迷宫一样的宫廷内便需要“绝对安全”的奴仆, 怕戴绿帽子的皇帝便与不能人事的太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共 同成为庞大的帝国大厦中的两块最重要的基石。   在有的皇帝那里,太监理论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公元十世 纪,正逢五代十国乱哄哄,南方有一个小朝廷史称南汉。那是唐末封 州刺史刘岩割据一方,自称皇帝,建都广州,称兴王府。他有一套神 奇的治国理论,认为一般人都有妻儿老小,既有妻儿老小,便有私心, 便不能无私奉献自己于皇上,而太监“无鸟一身轻”,故只有太监最 无私,没有后顾之忧,必死命效力。传位到他的孙子南汉王刘伥,更 下了一纸文件,曰:凡是朝廷任用的人,不管他是进士还是状元出身, 一律要阉割,达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化境之态,方能当官。刘 氏父子的思维方式与船山先生截然相反,于是中国历史上蔚为壮观的 太监王朝产生了。王船山反复渲染太监的可怜可悲,这却是他的书生 之见。羡慕太监的人比羡慕他这位大学问家的多着呢。   然而,太监得势的时代,民间往往相应掀起“自宫潮”,许多小 康之家的儿子也忍痛自宫,以图仕进,这确实是一条终南捷径:读书 须受十年寒窗苦,自宫却是一时痛终身富贵。据《山堂别集·中官 考十》记载:“南海户净身男九百七十余人复乞收入。”一个小村子, 居然有如此之多的童男自宫。整个国家呢?天启三年,征募宦官缺额 3000人,结果应征者多达2万人。政府竟想不到会有如此多人,一时无 措,不得不增加1500人,剩下的人,安置在京郊南苑的收容所。即使 如此,收容所也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许多人不得不沦为乞丐和偷盗者。 下有自宫之风,上有体制的膨胀,有明一朝,太监机构的编制不断扩 大,太监们组成了“大朝廷中的小朝廷”。   人们赞美太和殿的精美绝伦,其实,太和殿与净身房相比,只是 小巫见大巫,一座纸扎的房子而已。在皇城中,净身房的地位远远比 太和殿重要。对于万历这样的皇帝来说,在位数十年,在太和殿举行 的朝会不过数次而已,有没有太和殿并不重要,没有净身房就了不得 了——皇帝没有太监的服侍,就连一天的吃喝拉撒睡都没办法维持。 所以,净身房才是紫禁城的精髓所在。紫禁城是建立在净身房之上的, 正如帝王制是建立在太监制基础上的。   阉割是一种古典之极。公元前一百多年的司马迁只不过帮李陵说 了几句话,就被皇帝将卵蛋刨了去了,英明神武的“皇上”的价值观 可能跟法国思想家狄德罗所估计的相同。狄德罗在评价法国波旁王朝 时说:“在宫廷,‘狂欢的工具’从来与政治媲美。”那么犯了政治 错误的司马迁一生岂非只好以失去“狂欢的工具”,悲苦耻辱而告终? 不然,他完成了《史记》。   中国不愧为文明古国,汉朝人将处宫刑的地方称为“蚕室。”一 个诗意十足的名字,一个丑陋的蚕变作美丽的蝴蝶的地方。阉割是文 化的死敌,也是文化的一部分,阉割侵蚀着文化、吞咽着文化、改造 着文化,当阉割内化为文化的本质的时候,文化便消除了被阉割的焦 虑,而在特别的快感之中陶醉。正如黄永玉先生所说:“一部文化史 几乎就是无数身体的局部或全部被刨去的行为史,是由阉割与被阉割 两种不同性质的快感写成的。”   从被阉到自宫只有一步之遥,从身体的残疾到心灵的残疾也只有 一步之遥。当“去势”成为奴隶们的义务时,那么口口声声说“连受 之于父母的毛发也不应该损伤”的圣人们只好装作没看见。装在瓶子 里的太监们的“命根子”是保证皇帝的妻妾们的贞操的“证件”;而 大大小小的圣人们对“命根子”的沉默,则是保证皇帝们的权力畅通 无阻的“证件”。   太监的数量,最鼎盛时期也不过10万,在天朝大国只算沧海一粟。 然而,太监的灵魂却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天朝大国的每一寸土地上。帝 国需要充当“守护床铺的人”的太监,更需要一大批守护一整套纲常 理论的太监。前者是显现的太监,后者是隐形的太监,亦即“知识太 监”。如果说“刀子匠”们的阉割手术只能一个个地做,那么“知识 太监”们则能按自己的模式批量生产成千上万的太监。那些状元们, 学士们,道士们,和尚们,都是清一色的“知识太监”。   “太监化”是中国的知识者最大的特点。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 知识确实是力量,知识如枪炮,关键枪炮口对准谁。中国温文尔雅的 士人们枪炮口对准他们脚下如汪洋的人群。用文化为帝制大厦添砖加 瓦,这神圣的工作他们干得津津有味。多劳者必多得,他们获得了如 桃花般灿烂的封诰,例如张居正为“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 极殿大学士、谥文史,赠上柱国”,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知识太监”建构了东方专制主义大厦的牢固根基。高蹈如李白, 却汲汲于功业,自以为“我辈岂是蓬蒿人”,在玄宗眼里,他却是个 连高力士也比不上的玩物。学术大师王国维,当过几天“南书房行走”, 便被帝王师的身份压死在昆明湖底。当不当太监,与道德的优劣、人 格的高低无关,一种体制的向心力、一种文化的惯性、并不是哪一个 人所能抗拒的。艾森斯塔德在《知识分子——开创性、改革性及其冲 击》中指出:“中国知识分子缺乏自己的组织,因而他们的组织架构 几乎等同国家官僚体系。在行政上,愈是接近权力核心,则用以反抗 皇帝的自主的权力基础与资源就愈少。当教育愈趋专精时,教育的具 体活动往往是朝政治——行政制度设计而行。”看来,从教育到行政 的设置不过是“净身房”的延伸、变形与扩大。孜孜不倦地注释古书、 考证典故,研究音韵、填写骈文,这一切不过是被阉割了的“知识太 监”们的拙劣的射精行为。读书是为了做官,做官是为了发财;做不 了官便隐逸,隐逸是为了成名——无论在体制内还是体制外,士人都 以现存体制为价值参照系,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反体制”的力 量。   “知识太监”所创造的知识便只能是“太监知识”。先秦子学、 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无不是围绕 皇权作向心运动,仅仅是有的轨道离中心近、有的略远些罢了,没有 质的区别。无论学术内容怎么变,士人的终极理想仍未超越升官发财、 为帝王师的模式。“史”的目的是“资治”,“文”的目的是“助兴”, 两千年的人文传统是畸形的、单一的、片面的。所谓学富五车、德行 高尚者,“礼乐兵农不务,即当世之刑名钱谷,亦懵然惘识,而搦管 呻吟,自矜有学”。这种毫无用处的“学”,不是“太监知识”又是 什么?   许多人都读过《聊斋志异》和《儒林外史》,一个个被阉割的读 书人的形象栩栩如生,令人不知是哀其不争好,还是怜其不幸好。龚 自珍在《乙丙之际著议第五》中愤怒地谴责统治者对士人的无形杀戮: “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 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 心。”那时整个中国,就是一个病梅馆,就是一个畸人馆。   然而,龚自珍深味了外在暴力的阉割的可怕,而忽视了更为可怕 的内在化的自我阉割。无数读书人羡慕的状元郎,是否具有健全的人 格呢?我在《状元图考》中看到明朝状元丁士美所撰的谢恩表。由华 美的文辞可想见其才情,由古雅的典故可想见其渊博。而当时的皇帝 是谁呢?是以荒淫昏庸著称的明世宗,即嘉靖帝。状元郎却不管三七 二十一,马屁拍得震天响,简直就像一只哈巴狗向它主人撒娇。如果 说阉割阳具是太监入官的通行证,那么阉割精神则是士人入仕的通行 证。《明史》中记载,丁士美为廪生时,年龄尚小。依据当时规定, 凡为廪生者,官府皆每月供给廪米六斗。一些年龄较大的廪生欺丁年 少,把他的廪米全部分掉。他依然和颜悦色,没有一丝不乐意。《明 史》据此称赞丁士美为人“缜密端重,以道义自持”。我弄不清楚他 持的是什么样的“道义”——一个不懂得保护自己的权利的人,必不 会保护他人的权利;一个以忍辱来获取令名的人,必不知人格尊严的 可贵;一个对黑暗安之若素甚至与之共谋的人,必不会期望光明的到 来。   “太监知识”是没有生命力的,“太监人格”是没有感召力的。 当“太监知识”被顶礼膜拜,“太监人格”内化为民族集体无意识时, 就更可怕了——穿皮袍的人、穿丝绸的人、穿麻布的人以及没有东西 可以穿的人,他们的生存状态千差万别,却有一点是相同的:全是半 人半鬼、半阴半阳、半截子在地上半截子已经入土的太监。自我阉割 与被阉割是一枚金币的两面,中国人只有这两种选择之一,不管你是 帝王将相,还是文豪大师。   没有纯粹的知识,便没有纯粹的知识者的人格。中国哲学玄之又 玄,归结到一点都是自阉与自慰之术而已,无论是读《老子》还是 《论语》,都让我觉得阴风惨惨、透体生凉。   记得父亲讲过一个小故事,文革开始的时候,父亲还是一名大学 生。午膳时,十几个同学围着一张大桌子进餐。值日生端来一盘白菜 汤,同学们都注意到汤里例外地漂着一片肥猪肉。尽管人人都直咽唾 沫,但在瓢汤的当儿,大家都格外小心,提防着不要瓢上那片肉。一 个同学一不留神,把猪肉片盛到自己的碗里了。就在他把肉片倒进碗 里的一刹那,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他两眼瞪着那块小肉片,脸色顿 时苍白无人色。当天下午,团支部书记找他谈话,他痛心疾首地检讨 了自己贪吃猪肉的资产阶级思想。这个同学本来是班上的积极分子, 党组织发展的对象,因为错瓢了一片肉,往后每次积极分子的活动都 没了他的份。他自己则沉溺于贪吃猪肉的深刻内疚中,郁郁寡欢,一 蹶不振,性情大变。一个一片猪肉便可以改变一个人性格的环境,是 过分控制的环境,按照弗洛姆在《当代人的困境》中的说法,这样的 环境“削弱臣服者的独立性、人格的完整性,批判性的思想和创造生 产性。这并不是说它不会供给人们种种娱乐与刺激,而是以限制人格 发展的那些娱乐与刺激为限,它尽量少提供有助于人格发展的东西”。 文革中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多疯狂的虐待行为?根本原因在于,精神的 极度贫乏产生致命的无能感,而无能感却是虐待狂症发生的一个主要 来源。丧失了性欲的太监便发展其攻击性的性欲,而丧失了精神愉悦 的大众往往把恐怖的惩罚作为快乐。   整个民族的内倾性、自虐性的病态人格,主体性与独立精神的空 缺,与千百年来以性压抑为根基的伦理机制紧紧相连。杰出的生理学 家赖希认为,性压抑产生僵化的性格,导致病态的荣誉、义务和自制 的观念,磨灭了人因经济压迫而产生的造反欲望。赖希研究的对象是 法西斯主义群众心理,但他的理论同样适应于东方专制主义。就整个 人类来说:“经历了几千年的机械发展过程,机械的生活观已经一代 接一代地在人的生物系统中越来越根深蒂固。在这个发展过程中,人 的职能实际上已按一种机械的方式改变。人在扼杀自己的生殖职能的 过程中已在血浆上僵化了。”赖希的观点可以用一句粗俗的话来概括: 生殖器就是自由的源泉,这一真理,中国的皇帝们再昏庸也明白,再 不懂得治国也会抓住这一法宝。最后,层层积淀下来的中国文化便成 为了一种强大的障碍,即“个人和社会中的自然的、有生命的力量的 自发作用的障碍”。人人都太监化之后,也就没有人觉察到障碍的存 融端。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