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我变成了小说的奴隶 莫言 (这是著名作家莫言在访日期间于1999年10月24日在京都大学的讲演稿)   我能够在这里对你们讲演,是因为我写过一些小说,是因为日本的汉学家吉 田富夫、藤井省三和其他的几位先生把我的一些小说翻译成了日文。我的小说 能被先生们的慧眼看中是我的幸运;我能够踏上日本美丽的国土对你们讲演是我 的荣耀;而今天的幸运和荣耀,是我二十年前开始写作时做梦也想像不到的。   二十年前,当我拿起笔创作第一篇小说时,并没想到这项工作会改变我的命 运,更没想到我的作品会部分地改变中国当代文学的面貌。那时我是一个刚从 我的故乡高密东北乡的高粱地里钻出来的农民,用中国的城里人嘲笑乡下人的说 法是“脑袋上顶着高粱花子”。我开始文学创作的最初动机非常简单:就是想 赚一点稿费买一双闪闪发亮的皮鞋满足一下虚荣心。当然,在我买上了皮鞋之 后,我的野心开始随之膨胀了。那时的我又想买一只上海造的手表,戴在手腕 上,回乡去向我的乡亲们炫耀。那时我还在一个军营里站岗,在那些漫漫长夜 里,我沉浸在想像的甜蜜当中。我想像着穿着皮鞋戴着手表在故乡的大街上走 来走去的情景,我想像着村子里的姑娘们投到我身上的充满爱意的目光。我经常 被自己的想像激动得热泪盈眶,以至于忘了换岗的时间。但可悲的是,最终我 也没能用稿费换来手表,当我穿着皮鞋戴着手表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时,也没有一 个姑娘把目光投到我的身上;只是一些老太太用鄙夷的目光打量着我。   在我刚开始创作时,中国的当代文学正处在所谓的“伤痕文学”后期,几乎 所有的作品,都在控诉“文化大革命”的罪恶。这时的中国文学,还负载着很 多政治任务,并没有取得独立的品格。我摹仿着当时流行的作品,写了一些今天 看起来应该烧掉的作品。我的觉悟得之于阅读:那是十五年前冬天里的一个深 夜,当我从川端康成的《雪国》里读到“一只黑色而狂逞的秋田狗蹲在那里的 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这样一个句子时,一幅生动的画面栩栩如生地出 现在我的眼前,我感到像被心仪已久的姑娘抚摸了一下似的,激动无比。我明 白了什么是小说,我知道了我应该写什么,也知道了应该怎样写。在此之前, 我一直在为写什么和怎样写发愁,既找不到适合自己的故事,更发不出自己的声 音。川端康成小说中的这样一句话,如同暗夜中的灯塔,照亮了我前进的道 路。   当时我已经顾不上把《雪国》读完,放下他的书,我就抓起了自己的笔,写 出了这样的句子:“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 见一匹纯种。”这是我的小说中第一次出现“高密东北乡”这个字眼,也是在我 的小说中第一次出现关于“纯种”的概念。这篇小说就是后来赢得过台湾联合 文学奖并被翻译成多种外文的《白狗与秋千架》。从此之后,我高高地举起了 “高密东北乡”这面大旗,就像一个草莽英雄一样,开始了招兵买马、创建王国 的工作。当然,这是一个文学的王国,而我就是这个王国的国王。在这个文学 的王国里,我发号施令,颐指气使,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饱尝了君临天下的 幸福。   在举起“高密东北乡”这杆大旗之前,或者说在读到川端康成先生的舔着热 水的秋田狗之前,我一直找不到创作的素材。我遵循着教科书里的教导,到农 村、工厂里去体验生活,但归来后还是感到没有什么东西好写。川端康成的秋田 狗唤醒了我:原来狗也可以进入文学,原来热水也可以进入文学!从此以后, 我再也不必为找不到小说素材而发愁了。从此以后,当我写着一篇小说的时 候,新的小说就像急着回家产卵的母鸡一样,在我的身后咕咕乱叫。过去是我写 小说,现在是小说写我,我成了小说的奴隶。   当然,每一个作家都必然地生活在一定的社会政治环境中,要想写出完全与 政治无关的作品也是不可能的。但好的作家,总是千方百计地使自己的作品具 有更加广泛和普遍的意义,总是使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的人接受和理解。好的作 家虽然写的很可能只是他的故乡那块巴掌大小的地方,很可能只是那块巴掌大 小的地方上的人和事,但由于他动笔之前就意识到了那块巴掌大的地方是世界 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上发生的事情是世界历史的一个 片段,所以,他的作品就具有了走向世界,被全人类理解和接受的可能性。这 是美国作家福克纳给我的启示,也是日本作家水上勉、三岛由纪夫、大江健三 郎给我的启示。当然,没有他们,我也会这样写;没有他们,我也会走上这条道 路;但他们的创作实践为我提供了有用的经验,使我少走了许多弯路。   1985年,我写出了《透明的红萝卜》、《爆炸》、《枯河》等一批小说,在 文坛上获得了广泛的名声。1986年,我写出了《红高粱家族》,确立了在文坛 的地位。1987年,我写了《欢乐》和《红蝗》,这两部中篇小说引起了激烈的 争论,连许多一直吹捧我的评论家也不喜欢我了,我知道他们被我吓坏了。接下 来的两年内,我创作了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和《十三步》。《天堂蒜薹 之歌》是根据一个真实的事件而写,那里的贪官污吏扬言要打断我的腿。《十三 步》是一部复杂的作品,去年我在法国巴黎的一所大学演讲,一个法国读者对 我说,她用了五种颜色的笔记做着记号,才把这本书读懂。我告诉她,如果让 我重读《十三步》,需要用六种颜色的笔做记号。1989年,我写了已被藤井省三 先生翻译成日语的《酒国》,这部长篇,在中国几乎无人知道,但我认为它是 我迄今为止最完美的长篇,我为它感到骄傲。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写作了大量 的中短篇小说,在创作这些中短篇小说时,我的心一直不得安宁,因为有一个巨 大的题材在召唤着我,这个题材,就是被吉田富夫教授翻译成日文的《丰乳肥 臀》,这部书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当然也给我带来了新的声誉。如果把《酒 国》和《丰乳肥臀》进行比较,那么《酒国》是我的美丽刁蛮的情人,而《丰 乳肥臀》则是我的宽厚沉稳的祖母。   我曾经被中国的文学评论家贴上许多的文学标签,他们时而说我是“新感觉 派”,时而说我是“寻根派”,时而又把我划到“先锋派”的阵营里。对此我 既不反对也不赞同。好的作家,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创作,他甚至不去关心读者对 自己作品的看法。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因为这是他创造的 比他自己更为重要的生命,与他血肉相连。一个作家一辈子其实只能干一件 事:把自己的血肉,连同自己的灵魂,转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   一个作家一辈子可能写出几十本书,可能塑造出几百个人物,但几十本书只 不过是一本书的种种翻版,几百个人物只不过是一个人物的种种化身。这几十 本书合成的一本书就是作家的自传,这几百个人物合成的一个人物就是作家的自 我。   如果硬要我从自己的书里抽出一个这样的人物,那么,这个人物就是我在 《透明的红萝卜》里写的那个没有姓名的黑孩子。这个黑孩子虽然具有说话的 能力,但他很少说话,他感到说话对他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这个黑孩子能够忍受 常人不能忍受的苦难,他在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里,只穿一条短裤,光着背, 赤着双脚;他能够将烧红的钢铁攥在手里;他能够对自己身上的伤口熟视无 睹。他具有幻想的能力,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奇异而美丽的事物;他能够听到 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譬如他能听到头发落到地上发出的声音;他能嗅到别人嗅 不到的气味,当然,他也像《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一样迷恋着女人的乳房 ……正因为他具有了这些非同寻常之处,所以他感受到的世界就是在常人看来显 得既奇特又新鲜的世界。所以他就用自己的眼睛开拓了人类的视野,所以他就 用自己的体验丰富了人类的体验,所以他既是我又超出了我,他既是人又超越了 人。在科技如此发达、复制生活如此方便的今天,这种似是而非的超越,正是 文学存在着、并可能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黑孩子是一个精灵,他与我一起成长,并伴随着我走遍天下,他是我的保护 神。现在,他就站在我的身后,如男士们看不到他,女士们一定看到了,因为 无论多么奇特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母亲。 《检察日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