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余光中、沈君山、马悦然谈诺贝尔文学奖 (摘自《给艺术两小时--余光中.黄永玉谈文学与艺术》,江堤编选,湖南大学出版社, ISBN 7810532561   《给艺术两小时--余光中.黄永玉谈文学与艺术》简介:本书是“岳麓书院世纪论坛丛书”之 一。在新旧世纪,新旧千年交替之际,这个讲堂在更大的范围内为人瞩目,这里举行的电视演讲,通 过卫星和网络传输到世界各地,引起了中国学术界、文化界、教育界及其他各个领域的广泛关注。这 里的讲学活动,已经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学术文化在广泛的社会层面上被人们所接受。在 过去的一千年的讲学过程中,我们的前人曾编有《讲堂录》《问答》《讲义》之类的著作,真实地记 录了当时的学术交流盛况,这些著作至今还闪现着智慧的火花。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 www.hly.com)推荐)   第三问:文学评审有没有客观标准? 吴承恩肯定得诺贝尔奖!   马悦然:当评价化学、物理学、医学这些学术时,诺贝尔的委员会当然是非有客观标准不可,但 是评价文学,据我看,不能提出什么客观的标准,我跟痖弦谈过这个问题,他也同意我的看法。   我最近正跟向阳、奚密两位诗人合编一部当代台湾诗选,我们选了五十位诗人,也找了一些非常 好的翻译家把作品翻译出来,就有一个年轻的美国翻译家写信来问我一个问题,他说你们是用什么标 准选出那五十位台湾诗人?我回答他:没有标准!你喜欢一首诗,就认为这首诗的作者是个好诗人, 据我看来,完全就是一个taste。我这样回答了那位年轻的翻译家,嗅!他心里非常的不舒服,马上 回我信说这样子不对,要编一部台湾诗选这么重大的工程,应该有一定的标准。好吧,我还是找出了 一些标准告诉他:我要求的是一定的深度、一定的创造力、一定的想像力、一定的真实感,但是你千 万不要问我深度、创造力、想像力和真实感是什么意思,我不能回答这些问题!   在编选的过程中,我和向阳、奚密三个人原来的计划是选出三十位诗人,我们各写在一张纸上, 然后讨论。结果发现,三个人所选出的诗人有二十位是相同的!我不知道奚密有什么标准,也不知道 向阳有什么标准,但是我们选出来的诗人有三分之二是相同的!后来我们讨论的结果,决定增加为五 十位诗人。   我想这是我对文学评审的看法。   余光中:马先生这个taste的说法,我也赞成。不过古有名言:“说到品味无可争辩!”因为它 不是一门科学,只是一种直觉,一种本能,一种修养的境界。   沈君山:谈到taste使我想起关于余光中先生与台湾清华的一件小故事。余先生三十多年前曾说 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清华是文化的沙漠,疯子的乐园!”这句使清华蒙恶名的话,是这样来的:三 十多年前,那时清大只有六、七百位学生,几十位刚刚拿了理工博士学位的教授,没有高速公路,跑 一趟台北要三小时。我从美国普度大学回来客座,邀请余先生到清华来讲文学欣赏,讲到他的新诗, 余先生就随便引了一下,我记得的是他用到了“星光非常希腊”这个句子,结果有位教授,也懂一些 文学的,就很不以为然。有三个原因:他说第一个,文法不通,希腊是个名词,星光怎么非常希腊 呢?第二点,崇洋媚外,形容星光为什么要用到希腊?难道中国的星光就不美吗?第三点,即使在希 腊也不真实,不科学,在希腊星光有时候也是看不见的!反正就是这些论点,结果又引发了别的教授 一些乱批评,有位教授太太就是国剧名伶徐露女士,非常生气,站起来说:“谈到艺术文学,你们就 别自以为是,做个井底之蛙!”   当天我赶快送余先生回去,我记得在火车上,这么两句话就出来了:“清华是文化的沙漠,疯子 的乐园!”一年多以前,我做清华校长时,再度邀请余先生来做毕业典礼的讲演, 我就特别介绍: “我们清华呀,现在已经不是文化的沙漠,仍然还是疯子的乐园!”(一笑)   余光中:很多人引用那句诗,可是都引错了,原文是“星空非常希腊”,不是星光!而且这句诗 要摆在上下文里才有意义,单独搞用,当然就愣头愣脑了。当年我在东海大学教书,杨牧、陈少聪都 在我的班上。某次我在课堂上讲到了希腊神话,当晚,杨牧等人送我回宾馆,仰看星空,因为很多星 座是以希腊神话来命名的,所以发觉“星空非常希腊”。大家也没读上下文就啧啧称怪了。   沈君山:我想再引到另外一个问题,刚才马先生说到“一定的真实感”,使我思考一个更大的问 题:什么是文学?《唐吉诃德》应该是文学,《西游记》马先生很喜欢,还帮它翻译,这是文学,可 是《西游记》应该没有真实感吧?《唐吉诃德》有没有真实感呢?   我还想提一提,现在华人世界里最具影响力的作家应该是金庸,这是可以有客观标准的,昔人云 “有井水处皆知柳(永)词”,现在是“有筷子处皆知金庸”。但是金庸的武侠小说算不算文学?文 学本身,马先生刚刚提到的要有创造力、有深度、想像力,这些我都同意,可是真实感,像刚刚余光 中先生提到过歌德晚年提倡世界文学,他还看中国文学,但是我很怀疑他懂多少中国,不懂中国,他 就没办法提倡中国的文学了!文学的本身到底要怎么反映现实?   而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到底有没有任何一个客观的标准?塞万提斯如果活到今天、吴承恩如果活到 今天,能不能得诺贝尔奖?   马悦然:吴承恩肯定会得奖!   沈君山:哦?肯定会得奖?那《西游记》从表面看,是一部神怪小说,它的真实感在什么地方 呢?我想说的是,文学不是学术,但文学的本身,它包含到一个什么地步为止?我们把时间往前推, 在金圣叹那个时代,《水游传》《西游记》这些都是禁书啊!那是要考科举的人不能看的,金圣叹这 个奇人推荐给他儿子看,在当时是违反世俗的,所以在那个时代假如要评审文学的话,苏东坡的作品 是文学,这毫无问题,大家都可以接受,那譬如《庄子》是不是文学呢?   马悦然:《庄子》也是文学!   沈君山:也是哦?好的,但《论语》呢?那是无结构布局的。又像《西游记》《水游传》到今天 你认为是文学,金圣叹那个时代可能不是文学,那么文学到底是什么?物理、化学、医学这些都太清 楚了,这些实证的科学,凡是能够有实验证明的,可以有实证作最后的权威(final authority in experiment),都不会引起争议,那是自然科学,但我对文学的界定就很疑惑了。而且你刚刚讲吴 承恩肯定会得诺贝尔奖?   马悦然:肯定会得!   沈君山:这有意思极了!   马悦然:他不但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同时也是非常好的词人!   沈君山:但是大家看《西游记》不是看那些词!   马悦然:不不不,他的词也是相当重要的部分!   沈君山:那《三国演义》也有词!但是你好像不喜欢《三 国演义》?   马悦然:这因素太复杂!而且什么是文学?我觉得你把真实感的问题太强调了!你认为文学作品 一定要有真实性?   沈君山:不,我不认为!我只是引述你刚才提到选诗的标准。   马悦然:其实我不特别强调真实性。不过谈到这个问题,以及什么是文学,我想起大陆有一个小 说家曹乃谦,他写了很多的短篇,题材通常是关于山西最穷的地方的贫农,他的语言非常的粗,而且 一些短篇涉及一般中国作家不敢谈的问题,比方说乱伦。但是就我看,他的作品文学价值相当高,是 个真正的作家,他写了别的作家所不敢写的东西。我为什么对他的作品评价这么高?因为他说的是真 话!我念他的作品,觉得非常动人,这一点的确是很重要的。   沈君山:不过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为什么吴承恩一定可以得到诺贝尔奖,而罗贯中不可以呢?   马悦然:也许还是回到一开始所说的: taste!   余光中:关于真实性的问题,我们现在到20世纪末了,对于比较靠近的东西会觉得重要些。其实 人类的文化、文学发展这么久,所谓写实主义或者自然主义,像左拉等人的作品,是19世纪才发生 的。之前,并不讲究写实,宗教跟神话的时代很长,欧洲整个中世纪都不讲写实的!荷马的史诗是神 话,但丁的《神曲》也好,密尔顿的《失乐园》也好,这些都是宗教,不是写实。写实主义的口号, 是19世纪以来的事情!   在文学世界里也有个“两栖”的现象,你把历史写活了,把哲学写出人情味,写出美感来,它就 成为文学。因此在中国文学里发生很大影响力的孟子、庄子虽然是哲学家,但孟子是一个热心肠的 人,“虽千万人吾往矣”!庄子的超然、飘逸、涌洒、善喻这些都是作家所羡慕的,所以影响了文 学。又比如太史公的《史记》,他写了七十篇传记,《刺客列传》《货殖列传》……还有他写的项羽 等人,我们读起来比小说还有味道,因此文学是有狭义、广义两种。而且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也有 非文学作家,像英国政治家邱吉尔便是一例。   马悦然:有两位,TheoMor Mommsen(莫姆森,德国古典学者及历史家)和 Winston Churchill。   沈君山:是不是Russell(罗素,英国数学家及哲学家)也得过?   马悦然:对对,Russell得过!   余光中:罗素也不是文学家!   沈君山:他得的是文学奖吗?他是一个数学家和哲学家!   余光中:是啊!因为没有设哲学奖啊!邱吉尔则是因为他写了《英语民族史》及《二次大战史》。   所以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发,也是相当有弹性的。就从这一点看来,它没有一定的标准,他们那一 年(1953年)高兴,就给了邱吉尔文学奖,当时就有争议了。其实,看起来,即使诺贝尔文学奖本身 也没有对文学做狭义的规范。   所以文学是可以就广义来思考的。倒是刚才沈君山先生提出一个问题来:通俗文学跟严肃文学怎 么划分?在台湾讲这个问题的人还不太多,但这现象在香港特别显著;香港的文学界为此争辩不休, 因为香港有金庸现象!   沈君山:现在台湾的金庸现象也出来了!“文建会”马上就要办金庸小说学术研讨会。 余光中:对,也波及台湾了,不过起源是在香港。另外香港还有很多专栏作家以及倪匡这种作 家,他们为俗文学是不是文学非常烦恼!刚才马先生还提到《西游记》,不知马先生认为它是文学 还是俗文学?   马悦然:当然是文学!   余光中:可是它有它俗的一面啊!它也可以进入地方戏的。《三国演义》高雅的部分直追《三国 志》,它是历史,比较通俗的部分又成为地方戏、民俗画的大本营。很多人认为 文学普遍化了之 后,就变成俗文学。这跟金庸现象又不同,金庸现象是先有一个流行的基础,然后提升到学术,现在 已经学术化了!它本来是在租书店里一本接一本租的!   沈君山:刚刚谈的金庸作品研讨会,有院士有教授的一篇篇论文讲金庸,它真的是一门学派了! 我被邀去做主题讲演,起先觉得好玩,现在弄得紧张兮兮。   余光中:它本来流行于坊间,留学生争相传阅。后来,教授们也很喜欢,现在教授们要把它学术 化,甚至经典化了。金庸现象是由下而上,就像莎士比亚,本来也只是流行的戏剧,后来变成文学 了,这些都是由下而上的例子。俗文学可以升等,严肃文学也可以流行。可是你问金庸,他总是大而 化之:“我是随便写写的。”他随便写写,几十个教授却认真研究!   沈君山:你看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哪会想到它是文学?那时候他落魄得不得了!只是怀 旧而已! 马跃然:我上个星期见过由大陆到这来访问的小说家莫言,他也说看过金庸。我问他喜不喜欢, 他说好喜欢!所有的金庸小说他都看过,而且看得很快,一拿到就马上摊开来,非看完不可!   余光中:我还有个小问题。沈先生你说喜欢金庸,以你为例吧,你是一遍一遍地研究,还是看过 就算了?   沈君山:我喜欢金庸的小说,但不是把它当成艺术品看待,我看它的时候,就只是好看,并没有 任何“文学”上的考虑,因为我不是文学家,所以我不用文学家,或是文学批评家的眼光看它。只是 过瘾。   做为一个自然科学家,我总希望像诺贝尔奖那么隆重的一个奖能有个客观标准,就像物理奖、化 学奖,就看最后实验的证据。而文学奖完全是主观的,可是不同国家的不同作家有他的文化和文学的 背景啊!是不是可以有这样的考虑:把影响力列为一个客观的标准?前面提到深度、创造力、想像 力、真实感……这些都是主观的,您认为有深度,人家不认为有深度啊!可不可能有这样的标准:一 个作家对整个文化,譬如华人社会----假使以金庸为例----具有最大的影响力,这个影响力不只是 像我看完了就算,许多人是真的深受影响的!影响也不一定是销路,畅销书看完就丢了,就像我那个 时代的福尔摩斯推理小说!影响力是可以有客观标准的。就是要又广亦又久远!当然还要有独创性, 就像自然科学一样。   马悦然:如果用这样的标准,有好些文学家就都不会得奖了!   沈君山:我再回到之前谈的《水游传》、《西游记》,还有塞万提斯的《唐吉何德》大仲马的 《三剑客》等,这些在当时可能都是俗文学,但是它们背后所反映的影响力,就像所谓的“少不读水 浒,老不读三国”之类的话就是着眼于这些作品的影响力!古人认为读了《水浒》要造反,读了《三 国》会有权谋。影响力是不是可以拿出来作为一个客观的标准,一种文学的价值,有没有这种可能 性?或者正当性?   当你给一个奖,如果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这个奖本身的价值我想就有疑问了。在这种情形下, 我也许大胆地认为,诺贝尔的自然科学奖是真正了不起的奖,但是诺贝尔文学奖却是有疑问的。因为 它有国界、有主观因素!   余光中:我们可以看到从 1901年起,到现在将近一个世纪,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发并不是着眼于 作家的影响力,因为这当中有些得奖人还相当冷门,在得奖之前不是那么闻名。近几年来都有这样的 现象:譬如波兰的Szymborska,1996年得奖,她在波兰相当有名,在国际上却不很知名。我想诺贝 尔奖毋宁强调菁英主义,评审委员着重的该是价值而不是影响力吧!   马悦然:的确不是的。   沈君山:这个我想很有意思,在科学方面,诺贝尔奖的颁发是颁给一个重大的发现,所以有很多 很好的科学家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得奖,而有些人一辈子就做那么一件事,但是得到了重大的发现, 这个发现增宽了人类对于知识的了解,而且很重要的一点,他的影响可以延续下去。那么诺贝尔文学 奖呢?它是颁给一个作品呢?还是一个作家?   马悦然:诺贝尔文学奖是颁给一个很好的作家,但是不能说是世界上第一位、最好的,那当然不 可能,世界上有好些应该得奖的作家,很多很多。   沈君山:提到是给一个作家还是作品颁奖,我再想提出一个人,阿城。就一个作家来说,他的作 品太少了,但是他的《棋王》《树王》《孩子王》在我个人看来,虽然我不够资格作评论,但我确确 实实认为那作品了不起!只是他的一生,就只那么几篇,离开了他的土地,作品就不能比了。在这种 情形下,当一个作家他有一部非常了不起的杰作,很多人都很感动的,但是他作品后来就截然没有 了,站在文学的立场也好,诺贝尔奖的立场也好,你的看法是怎么样?假如阿城被提名了?   马悦然:这我不能讲。   沈君山:你不能代表,但是你个人的看法呢?因为你是十八位委员中唯一懂得中文的啊。   马悦然:原来,诺贝尔奖的原始意义应该是颁给最近几年发表的、很重要的文学作品。   沈君山:重要的文学作品?什么叫重要?   马悦然:是重要;但是这一点,我们瑞典学院早就不遵守了!通常是发给一个已经有很多作品的 作家。   沈君山:你是指他的终身成就?   马悦然:是的。其实我希望瑞典学院也能发给比较年轻的作家,现在最年轻的可能是Joseph Brodsky(俄国诗人),他还不到五十岁就得奖了。我觉得应该发给比较年轻的作者,不要尽发给年 纪很大的!   余光中:通常年纪大的作品才会多,影响力才会大。   马悦然:是的,这可能是不能改变的了!   余光中: Kipling(吉普林,英国诗人及小说家)得奖的时候也很年轻,四十二岁就得到了。 其他如小说家刘易斯(Sinclair Lewis)得这个奖,只有四十五岁;剧作家奥尼尔得奖的时候也只 有四十八。   马悦然:哦?对对!   余光中:不过我还记得海明威得奖,是因为他的《老人与海》,当然他原本是一位大作家,可是 当时颁奖特别提到这一本书。   马悦然:对,有时候会特别针对一本书,但是近几年就没有这种情形了。   沈君山:这一点在自然科学界就完全不一样,有些东西他可能是二十年前做的,甚至是一个偶然 的发现,而且他一生就只做那么一件事情,做完了以后,拿了诺贝尔奖,就什么都做了!   像第一届物理诺贝尔奖的得主伦琴,他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形下,发现了X光。事实是这样的: 他把一些照相底片,放在一架发“阴极射线”的机器附近,底片无缘无故地曝了光。起先以为是自己 不小心,但后来再小心,这样的情形仍累累出现,仔细推敲,发现这机器能发射一种穿透力极强的射 线,因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射线,就称之日X射线(X ray)。伦琴并不是很出名的物理学家,当时比 他出色的物理学家还很多,但X光的发现确实引起很大震撼,而且是社会性的震撼。X光的照片骨骼清 晰可见,报纸把它登出来,而且添油加醋,说外衣内衣都可看透,人体一目了然,害得有一段时间, 女士都不敢出门。于是第一届诺贝尔奖就给了伦琴。而且科学的诺贝尔奖特别注重原创性,和对后来 发展的影响。从这点来说,拿李白和杜甫来选,我想一定选李白,不是他的诗比较好,是他的两首 词,一首是《忆秦娥》,一首是什么?似乎有人说词是他首创的,不论怎样,他是第一个把词的文学 水准提高到和诗平起平坐的人,“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气魄格 调,真是君临千古,而且有原味。但是,即使是科学,也是有争议的,像伦琴当时就有很多人不以为 然,但自此之后,自然科学的诺贝尔奖,就确立了一个传统,给伟大的科学发现而不一定给伟大的科 学家,在这个原则下,是相对公平的。文学诺贝尔奖不容易吧?   余光中:是!这又使我想起一个问题,就是诺贝尔文学奖能不能做到公平?既然文学不是科学, 而是艺术,评审又是凭taste,这就有争议了!我且说英美文学,英美作家得诺贝尔奖比如叶芝、艾 略特,没有什么异议,福克纳、海明威得奖也没有,可是曾经有几个人有争议,像赛珍珠就是一位! 当时有好多人说她哪里可以得奖!然后是史坦贝克,他的小说很多,评价也高,可是美国文坛仍觉得 他不够好,甚至史坦贝克自己都觉得有点侥幸。   沈君山:赛珍珠后来也是,赛珍珠和我们家认识,60年代我和父亲曾去她在宾州的农庄看她,她 为了这件事情心里头一直不舒服,她说她宁愿没有得奖,因为受到的攻击太多了!而且她能代表中国 吗?   马悦然:那一年真的是选错人了!   沈君山:你那时候不是这委员会的一员吧!   马悦然:不不不!(一笑)那早得很, 1938年的事!   余光中:那是抗战的第二年,因为全世界都很同情中国。   马悦然: 1938年时,西方根本就不知道中国乡下的景观是什么样子!赛珍珠以后也写了一些自 传性的文章(注:如《我的几个世界》),都一塌糊涂!那个时候当然也有中国作家写乡土文学,像 沈从文,应该得奖的!他早在1934年就发表了《边城》,以后的《长河》都非常好,可是当赛珍珠得 奖的时候,根本没有一个外国人知道沈从文是谁!他的作品没有被翻译过,直到 1947年才有一个美 国人把《边城》的一部分翻译成英文,而且翻得并不好,所以翻译实在非常非常重要!   瑞典学院的十八个院士,德、英、法文当然都没有问题,有的还会西班牙文、俄文、波兰文,我 自己是会中文,但是用其他语言写的作品就非看译文不可,所以翻译家的责任是非常重大的,要不然 真的是对不起原作者。   沈君山:东方作家目前只有三位得到诺贝尔奖,两位是日本作家,一位是印度作家……   马悦然:泰戈尔是用英文写作!   沈君山:对,用英文写的不能算,那就有日本的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了。我是外行的,不过在 我看来,这两位东方作家不论在文化背景、文字的表达方式上,都非常“本土”,尤其川端康成,假 如换成中国人,也是这样子写的。那么他们得奖,跟中国人没有得奖,是不是很重要的因素是他们有 很好的翻译家?   马跃然:就是!就是!   沈君山:所以诺贝尔文学奖应该给两份,一份给文学家,一份给翻译家。   马跃然:有道理。   沈君山:还有一个问题,我想读者也许也有兴趣知道,就是关于诺贝尔文学奖的整个评审程序。 尤其你们十八位委员中有十七位不懂中文,面对外国作品怎么办?   马跃然:都要懂中文,那是不可能的任务。每年有资格推荐候选人的是世界上所有大学的文学系 主任,副主任,以及所有作家协会的主席,副主席,在2月1日以前把推荐书送到瑞典学院,每年有两 百个名额。我们从2月份开始讨论,瑞典学院每个星期四开会,并且请很多专家来做报告,不论关于 一个人,或是一个国家的作品,那些报告是秘密的,不会发表。讨论以后名单就越来越短,到了5月 或者6月初,有一个短的名单出来,包括5--6个人。我们用夏天的时间他读那五、六个人的作品,每 一个院士都得读,夏天不开会,直到9月份又开始开会讨论,到了10月中旬投票,投二至三次,就是 这样的过程。   余光中:有没有人报告过台湾的文学?   马悦然:哦!这我不能讲!   结语:期待一个东方诺贝文学奖   余光中:世界文化是多元的,可是相对于以希腊为主轴的欧洲文化,我们东方文化是很不一样 的。我们有我们的宗教哲学、历史背景,再通过翻译,去瑞典跟各国作家用原文所写的作品竞争,先 天上已经好几重不公平!就像古人所言,以我之下驷,去比别人的上驷,也难怪东方到现在只有三位 作家得奖,其中还有一位是用英文写的!所以每当别人问起,我一向这么说:诺贝尔奖自己从来没有 说它是世界文学奖,只因为它声势浩大,大家不得不重视它!   沈君山:它其实主要是在自然科学方面,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奖可以媲美诺贝尔奖的荣耀!   余光中:那方面是无可争辩的,但文学是可争辩的,可是大家仍很重视,它有瑞典的国王来隆重 颁奖,奖金也相当高,又因为瑞典本身是个小国,把奖颁给世界各国,相当的国际化。   我一直觉得可以把诺贝尔文学奖看作西方文学奖,所以在东方,比如中国、日本……能不能也 办一个自己的奖?如果反过来想,东方有这么个大奖,奖金也一样高,也是严格评审、隆重颁赠,而 西方作家来申请必须先翻译成中文,大家就会觉得不可思议了。其实反而观之,不是一样吗?   沈君山:这完全跟我同感,而且我事实上也做了一些这方面的事情。台湾和香港的一些有钱人的 基金会有很庞大的基金,怎么样用这笔钱?有些就设了好多奖,大多是与科技工商有关的,香港的特 别多,我自己就是两三个会的评审员,但是科技奖怎么比都比不过诺贝尔奖的,而且也很多了。我曾 经写封信给他们,提了些建议,包括文学,十三亿的华人应该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华人文学奖。我建议 基金会拿出一笔钱来,奖金就是像诺贝尔奖,也不怎么多。大家商量以后,最大的问题就是怎么样才 能够做到像诺贝尔奖那么隆重?瑞典有个国王,有个常设的学院,常年地来评审;钱太容易了,一年 有三千万的台币利息就可以弄一个诺贝尔奖,但是什么机构来做?这一点是最困难的!   余光中:王室的传统是由继承而来,所以不变,而东方国家的元首都是变来变去的。   沈君山:传统很重要。   余光中:还有一点,不论是由台湾还是大陆来办这件事,在政治上也不是没有障碍。以瑞典来 说,它在欧洲不是很小的国家,但也不是强国,它相当超然,不会牵涉到政治斗争。如果是在法国, 法国人对德国人就有敌意了!如果我们也请十八个委员,两岸都有高明的学者,海外也有……   沈君山:要有一个地位超然的常设机构,请超然的评审员来办。   余光中:建立公信力也很重要。刚才马先生讲到诺贝尔奖评审过程,他们十八位委员其实就像审 案时的陪审团,听多家报告、辩论,最后由陪审团投票决定。   沈君山:最好是一个私人的基金会,委托一个学术机构,找一个像杨振宁这样的人来主持,他在 两岸都有公信力,是中国第一位诺贝尔奖的得主,而且他对中国文学也有相当程度的修养。   余光中:对,他相当了解。   沈君山:我是相当思考过这个问题的。成立一个委员会,就是你讲的陪审团,陪审团的委员他们 懂得欣赏文学,但自己是不能得奖的。问题是机构设在哪里?国家的力量太强可以干预的地方是不可 能的,不如放在新加坡可能还好一点,就像放在瑞典一样,比较超然。新加坡未来十年内大概不会有 人能得这个华人文学奖吧?我们的目的是要设立一个取代诺贝尔文学奖的华人文学奖,不能有边界或 政治的纷争,新加坡也许是比较没有争议的地方。   余光中:摆在台湾恐怕难免有统独之争!   沈君山:不错,马上政治性就出来了,你给一个本土的,或是不给本土的作家,大家立刻就吵起 来,那没有意义!   余光中:大陆也有相同的问题。   沈君山:至少现在,大陆绝对是政治挂帅的!大陆学者是可以请他们做委员,也可以给奖,这都 没有问题……即使不在新加坡,假如用哈佛的燕京学社可能也不错,燕京跟中国渊源深厚。   余光中:只是燕京在美国,也有问题。   沈君山:可是找不到地方啊!哈佛燕京有传统,有超然性。嗯,这个问题值得大家深思,能不能 拥有一个属于我们华人的诺贝尔文学奖?我们等待有心人一起来推动!   (选自 1999年1月 1日一5日台湾《联合报》)   (马悦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沈君山,台湾清华大学教授,原校长。)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