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他是谁的主席 ——论江山好改,话语难移 郝建   前不久读到朱学勤先生的《八次犯规,破位下行》,觉得文章写得好。依据的都是白纸 黑字,据实说来,严密推理,心气平和,明白晓畅。   但对文中的一个称呼觉得用得不妥。他提到毛泽东时,用的是"毛主席"。   首先是觉得不舒服,我自己感情上觉得不对劲,就咂摸着作者对毛泽东太近乎了,今天 用这个称呼是否太有点感情色彩了,有点一往情深的意思。   但仅就这个感觉是应该一笑置之的,犯不上写字来说的。让我能提笔写这个话题,主要 是这个称呼在许多地方被我们使用是错误使用的、名不符实的,用毛泽东自己也引用过的话 说叫"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就共产党论,就算我和朱学勤都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我们入党 的时候此公也早已作古,他没当过一天我们的主席。就中华人民共和国来说,从我们记事起 ,他也没当过我们的主席。国家主席是刘少奇,在他的直接纵容或间接默许下被整死了,难 不成现在倒把主席的称呼安到他头上?到了1971年要开四届人大,毛泽东坚决不当国家主席 ,也不许设国家主席。他用他的毛体语言说讲了"六万句"。原话是这样的:"不设国家主席, 我不当主席(这里少个逗号,郝注)讲了六次,一次就算是一句,是六万句,他们都不听。 半句都不顶,等于零。"(引自曲爱国《九一三前的秘密召见》载《作家文摘》2000年9月12 日1版)从此看来,现在人们还叫他主席就跟让他睡水晶棺材、躺在天安门广场一样,是违反 他本人意愿的,似乎也没征求家属的同意,有点侵犯人权。当然,我认为称主席不妥主要原 因是这使得我们说话名实不符。    就毛泽东而言,就有许多称呼,内里的差异实在让人觉得有趣、有气。一般而言是称毛 主席,但很多这样称呼的人其实没这个资格,让人感觉不知道在跟谁套近乎。公家的正式称 呼倒是称毛泽东,要是谁写文章称之为"主席",那作者与他的关系一定很近,感情一定很深 ;这里面还有个身份问题,"主席"就不是一般小草民好叫的,小老百姓对他感情深的一般称 "毛主席他老人家"。可要是光称"老人家"就不对了,多少有点大不恭的意思,其实在民间和 干部中还有一个很普遍的用法就是"毛老头"。有一次我看一个电视"记录片",访谈一个老大 爷。大爷嘴里说的是"毛老头",屏幕下方打出字幕却是"毛主席",那位电视编导尊重前领导 人是以强暴老大爷为代价的。他还是一位"记录片"编导!使用这些重大、革命、历史语词之 时,我一直比较谨慎。我在1996年3期的《读书》上《义和团病的呻吟》一文中提到毛泽东, 使用的措辞是"已故主席毛泽东"。现在想想,意思也不是很严密。也有的人叫"主席"是对毛 泽东没有感情、没有崇敬的,那就是在许多民间段子中使用这个称呼,这时说段子的人往往 是学着周恩来的腔调叫道:"主席"。当然,对领袖人物的称呼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近年来在 各单位组织观看五个一工程的《开国大典》、《大决战》等"大"片之后,民间又多了一点时 髦,流行以周恩来的语调称呼毛泽东为:"主席--",听起来很有点韵味。   对周恩来也差不多,有叫"周总理",有叫"总理",除了国家正式出版物,好象叫"周恩来 "的比较少。当然我也看见有人不厌其繁,写文章一水是"我们敬爱的周总理",不过在口语中 倒没人这么饶舌。与对毛泽东的称呼不同,叫"总理"的人比较多,好象谁都能凑得上去套一 下近乎。不知为何,我一听见"总理"这个称呼就觉得下面要连着的是"敬爱的总理未长辞啊, 他又去视察祖国的山和水……"。    我为什么这么斤斤计较?因为我看到周围随便用词和巧妙用词的事例实在太多。有的太 好玩,有的让我太生气以至绝望。许多词语上附着的污泥浊水实在太多,引起的残酷联想实 在太多,有许多真是残酷"毙了"。现在的小孩没几个人知道, 在"反右"和"文革"和毛泽东搞 的其它运动中,叫不叫一个人"同志"可性命悠关。   新千年第6天,一个出版社在朝阳公园的戛那酒吧开一个图书首发会。沈昌文先生介绍来 宾,一口一个"某某同志"、"某某同志"。我的耳朵就树起来了,我建议沈先生还是以先生、 女士介绍,他欣然接受。   我觉得要是以同志划分,在场的人可能要四分五裂,附近的好几家酒吧都有生意可做了 。因为在今日中国,我们的"同志"一词显然不是指大家在菜肴上的口味爱好,也不是指文学 趣味上的差异,更不关乎一个人的性趣。"同志"是一个被彻底政治化了的词,它是指几个人 或更多人在政治观点、生活信念、社会理想上有共同之处。这就很难"同志"了,所以我们在 一般的正式场合说话时就不能随便"同志"。    组合得最为巧妙的两个词组是"三年自然灾害"和"十年浩劫",好在小学生语文比赛上得 奖。   我相信少奇的解释:"七分人祸"。其实那三分是刘少奇给毛泽东留的台阶。明明是人祸 ,可有一段时间所有的报纸、历史教科书都说是"自然灾害"。可怕的是我自己现在经常改不 过口来,说出话来语无伦次:"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啊,不对,没有自然灾害,《方法》上有 科学家的研究,是风调雨顺的三年,要么含糊点,咱们叫三年困难时期,不,准确地说是'三 分天灾七分人祸'时期,这是前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准确概括。"   戈陪尔博士厉害呀,脑子洗好了以后,我想改口,哪那么容易。   关于"文革"最可怕的一个名词就是"十年浩劫"。它无人称、无主语、无动词的单复数。 这就把毛泽东"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描述成一个上天降给中国的倒运时期,这里面 既符合了中国人那种"在劫难逃"的宿命论信念,又浸透了黑格尔历史决定论的汁液。以至于 到今天还有人说这是毛泽东的理想主义实验,还在用"现实的就是合理的"来把文革述说成 必然的,还想计算文革的"功过得失",还说出"要是没有文革,我们今天能如何如何吗"这样 的句式。   最让人害怕的词是"革命"。朱学勤先生在1999年最后一期《南方周末》以此为题的文章 里说得漂亮又准确,它是"最近一千年里人类最惊恐而中国最熟悉的一个词汇"。问题是,我 们什么时候把革命中的这个"命"理解为生命的"命",理解为"人头"。我很长时间内理解的"革 命"就是"急风暴雨",就是要人头落地。这首先是受毛泽东的教导,是因为脑袋受过文革意识 形态的洗刷和浸泡。我背诵过的语录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其 实,"革命"的本来意思是"实施变革以顺应天命"。《易·革》:"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 ,顺乎天而应乎人。"孔颖达的疏是:"……革其王命,改其恶俗……顺乎天而应乎人"。这里 的"革其王命"的意思是修改王发出的最高指示,没说要把路易十六或者某个国家主席推上断 头台。   因为我们对革命有不同的读解,革命一词在中国的使用也的确具有中国特色,所以我们 围绕着是否要"告别革命"产生了一些十分纠缠不清、很对不上口径的争论。   类似的词要让我好好想一想的词还很多,大的小的都有。比如"围攻"、"传统"、"天"、 "天人合一"。说这些不是要所有人来做小学工夫,都来说文解字,但希望我们说话写字自觉 一点、小心一点的意思是有的。丰子恺回忆过当年李叔同跟学生较真的事,一个学生写作文 说父亲去世时自己"星夜匍匐奔丧"。李叔同就非问他:"你真的是在地上爬着去的吗?不是就 不要这样写。"今天,我们的暴力、我们的温柔、我们的深思熟虑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语词上表 现出来的。   首先要建立遣词造句的自觉,接着才是话语的自觉,思维的自觉。不然,就会把反抗变 成革命,变成话语上的对吵对骂,变成政治思维上的取而代之。一个政治制度最成功的地方 是能塑造自己的臣民的话语,这样它就可以预先消灭其中可能出现的反抗者,把他们变成体 制内的竞争者。教会了人们说话,就可以铸剑为犁,把农民起义的非理性力量变成"彼,可取 而代之"的宏图大志,把挥动的板斧的李逵变成维护超稳定的封建金銮殿的木匠。现在看看伤 痕文学和一些牛棚里出来的控诉,最可怕的地方是发现被迫害者完全重复的迫害者的整套思 维模式和话语。这些语词的底层是一种价值观,是个人所认定的现实。有时候,我对这些现 象实在恐惧、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就用一个最简单的词来说:脑子洗好了。深圳有一位王 四四先生着急地呼吁:"学说话,要从孩子抓起"。   所以,我没法把这些词和它们的使用看作是什么等待我"解构"的"文本",因为它们太"不 理论"了。我更关心的并不是"理想的语言",我更关心的是肮脏、混乱、又趣味无穷的日常语 。在这个意义上,我理解维特根斯坦的"日常语言是完全正确的。"我更认为,今天寻找元语 言、处处要求语言的"清洗"、"纯洁"是很容易飞入空中的。我看到一座座华丽的理论阿房在 宫空中飞舞。徐友渔先生也好象不太喜欢一些大师无限鼓吹"语言转向",他说:"无限制地搞 泛文本化,甚至把最重大的历史事件(比如'文化大革命')当成供他们任意拆解、拼合的文 本,以文字游戏代替道义立场和价值判断。语言的无所不在往往是障眼法,掩盖的是无所不 在、尖锐逼人的社会问题。"(见1999年12月29日《南方周末》《语言》)      看来,在人们快要学会说话的时候,可以跟他们谈"话语"。就我来看,今天的难处不在 于指出所有的语言都是话语,所有的语言都是乌托邦,而是挑出乌托邦语言学、乌托邦"元 语言学"、纯粹"元……学"在中国的独特语境和意义,是挑出这些"话语转向"理论的现实定位 和实实在在的用处、好处。当然,这与我前面说的谨慎用词是两个层面的意思。   江山好改,话语难移啊。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