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班的最後一夜 白先勇 当台北市的闹区西门盯一带华灯四起的时分,夜巴黎舞厅的楼梯上便 响起了一阵杂沓的高跟鞋声,由金大班领队,身後跟著十来个打扮得衣履风 流的舞娘,绰绰约约的登上了舞厅的二楼来,才到楼门口,金大班便看见夜 巴黎的经理童得怀由里面窜了出来,一脸急得焦黄,搓手搓脚的朝她嚷道:     “金大班,你们一餐饭下来,天都快亮喽.客人们等不住,有几 位早走掉啦.”    “呦,急什麽? 这不都来了吗?”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 “小 姐们孝敬我,各各争著和我喝双杯,我敢不生受她们的吗?”金大班穿了 一件黑沙金丝相间的紧身旗袍,一个大道士髻梳得乌光水 华的高耸在头 顶上;耳坠,项链,手串,发针,金碧辉煌的挂满了一身,她脸上早已酒 意盎然,连眼皮盖都泛了红.    “你们闹酒我还管得著吗?夜巴黎的生意总还得做呀!”童经理犹 自不停的埋怨著.    金大班听见了这句话,且在舞厅们口煞住了脚,让那群唧唧呱呱的 舞娘鱼贯而入走进了舞厅後,她才一只手撑在门柱上,把她那只鳄鱼皮包 往肩上一搭,一眼便睨住了童经理,脸上似笑非笑的开言道:    “童大经理,你这一箩筐话是顶真说的呢,还是闹著玩,若是闹著 玩了,便罢了.若是认真起来,今天夜晚我倒要和你把这笔帐给算算.你 们夜巴黎还要做生意吗?”    金大班打鼻子眼里冷笑了一声,“莫怪我讲句居功的话:这五六年 来,夜巴黎不靠了我玉观音金兆丽这块老牌子,就撑得起今天这个场面了? 华都的台柱小如意筱红美是谁给挖来的?华侨那对姐妹花绿牡丹粉牡丹难 道又是你童大经理搬来的吗?天天来报到的这起大头里,少说些也有一半 是我的老相识,人家来夜巴黎花钞票,倒是捧你童某人的场来的呢!再说, 我的薪水,你们只算到昨天.今天最後一夜,我来,是人情,不来,是本份. 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金兆丽在上海百乐门下海的时候,只怕你童某人 连舞厅门槛还没跨过呢.舞场里的规矩,那里就用得著你这位夜巴黎的 大经理来教导了?”    金大班连珠炮般似的把这番话抖了出来,也不等童经理答腔,迳自 把舞厅那扇玻璃们一摔开,一双三寸高的高跟鞋跺得通天价响,摇摇摆摆 便走了进去,才一开们,便有几处客人朝她摇著手一叠声的”金大班″叫了 起来.金大班也没看清谁是谁,先把嘴一咧,一只鳄鱼皮皮包在空中乱挥 了两下,便向画妆室里溜了进去.    娘个冬采!金大班走进化妆室把手皮包豁琅一声摔到了化妆台上, 一屁股便坐在一面大化妆镜前,狠狠的啐了一口.好个没见过世面的赤佬! 左一个夜巴黎,右一个夜巴黎.说起来不好听,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 巴璃的舞池还宽敞些呢,童得怀那付嘴脸在百乐门掏粪坑未必有他的份. 金大班打开了一瓶巴黎之夜,往头上身上先乱洒了一阵,然後对著那面镜子 一面端详著发起愣来.真正霉头触足,眼看明天就要做老板娘了,还要受这 种烂污瘪三一顿乌气.金大班禁不住摇著头颇带感叹的余了一口气.在风月场 中打了二十年的滚,才找到个户头,也就算她金兆丽少了点能耐了.当年百 乐门的丁香美人任黛黛下嫁棉纱大王潘老头儿潘金荣的时候,她还刻薄过 人家:我们细丁 香好本事,钓到了一头千年大金龟.其实潘老头儿在她金 兆丽身上不知下过多少功夫,花的钱恐怕金山都打得起一座了.那时嫌人 家老,又嫌人家有狐臭,才一脚踢给了任黛黛.她曾对那些姐妹淘夸下海口: 我才没有你们那样饿嫁,个个去捧棺材板.可是那天在台北碰到任黛黛, 坐在他男人开的那个富春楼绸缎庄里,风风光光,赫然是老板娘的模样. 一个细丁相发福得两只膀子上的肥肉吊到了柜台上,摇著柄檀香扇,对她说 道:玉观音,你这位观音大士还在苦海里普渡众生吗?她还能说什麽?只得 牙痒痒的让那个刁妇把便宜捞了回去.多走了二十年的远路,如此子下场,也 就算不得什麽轰烈了.只有像筱红美她们那种眼浅的小婊子才会捧著杯酒 来对她说:到底我们大解是领班,先中头采.陈老板,少说些,也有两巴掌吧? 刚才在状元楼,夜巴黎里那一起小娼妇,个个眼红得要吊下口水来了似的, 把个陈荣发不知说成了什麽稀罕物儿了.也难怪,那起小娼妇那里见过 从前 那种日子?那种架势?当年在上海,拜倒她玉观音裙下,像陈荣发那点根基 的人,扳起脚指头来还数不完呢!两个巴掌是没有的事,她老早托人在新加坡 听得清清处处了:一个小橡胶厂,两栋老房子,前房老婆的儿女也早分了家. 她私自估了一下,三四百万的家当总还少不了.这且不说,试了他这个把月, 除了年纪大些,顶上无毛,出手有点呕爬,却也还是个实心人,那种台山 下出来的,在南洋苦了一辈子,怎能怪他把钱看得天那麽大?可是阳明山庄 那栋八十万的别墅,一买下来,就过到了她金兆丽的名下,这麽个土佬儿, 竟也肯为她一掷千金,也就十分难为他了..    至於年纪哩,金大班凑近了那面大画妆镜,把嘴巴使劲一咧,她那 张涂得浓脂艳粉的脸蛋儿,眼角子上突然现出了几把鱼尾巴来.四十岁的 女人,还由得拟理论别人的年纪吗?饶著像陈荣发那麽个六十大几的老头儿, 她还不知在他身上做了多少手脚呢.    这个把月来,在宜 香美容院就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拉面皮,扯眉毛 --脸上就没剩下一块肉没受过罪.每次和陈老头儿出去的时候,竟像是披枷 带锁,上法场似的,勒肚子束腰,假屁股假奶,大七月天里,绑得那一身的家私 --金大班在小肚子上猛抓了两下--发得她一肚子成饼成饼的热痱子,奇痒 难耐.这还在其次, 当陈老头儿没头没脸问她贵庚几何的当儿,她还不得不装 出一付小娘姨的腔调,矫情的捏起鼻子反问他:你猜? 三十岁!娘个冬采! 只有男人才瞎了眼睛.金大班不由得噗嗤的笑出了声音来.哄他三十五,他竟 吓得嘴巴张起茶杯口那麽打大,好像撞见了鬼似的.    瞧他那付模样,大概除了他那个种田的黄脸婆,一辈子也没近过别的女人, 来到台北一见到她,七魂先走了三魂,迷得无可无不可的.可是凭他怎样, 到底年纪一大把了,金大班把腰一挺,一双奶子便高高的耸了起来.收拾这麽个 老头儿,只怕连手指头儿也不必翘一下哩.    金大班打开了她的皮包,掏出了一盒美国骆驼牌香烟点上了一枝,狠狠 的抽了两口,才对著镜子若有所误的点了一下头,难怪她从前那些姐妹淘个个 都去捧块棺材板,原来却也有这等好处,省却了多少麻烦.年纪轻点的男人, 哪里肯安这麽个份? 那次秦雄下船回来,不闹得她周身发疼的?    她老老实实告诉过他:她是四十靠边的人了,比他大六七岁呢,哪 里还有精神来和他穷纠缠?偏他娘的,秦雄说他就喜欢比他年纪大的女人, 解事体,懂温存.他到底要什麽 ?要个妈吗?秦雄倒是对她说过:他从小便 死了娘,在海上漂泊了一辈子也没给人疼过.说实话,他待她那份真也比 对亲娘还要孝敬.哪怕他跑到世界哪个角落头,总要寄些玩意儿回来给她- --香港的开什毛衣,日本的和服绣花睡袍,泰国的丝绸,罗罗唆唆,从来 没断过,而且一个礼拜一封信,密密匝匝十几张信纸,也不知是从什麽尺牍 抄下来的:“兆丽吾爱”--没的肉麻!他本人倒是个痴心汉子,只是不大 会表情罢了. 有一次,他回来,喝了点酒,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一个彪形大 汉,竟倒在她怀中哭得像个小儿似的.为了什麽呢?原来他在日本 一时寂寞,去睡了一个日本婆,他觉得对不起她,心里难过.    这真正从何说起?他把她当成什麽了?还是个十来岁的女学 生生?头一次谈恋爱吗?他兴冲冲的掏出他的银行存摺给她看, 他已经攒了七万块钱了,再等五年--五年,我的娘--等他在船 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台北来,买房子讨她做老婆.    她对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告诉他,她在百乐门走红的时候, 一夜转出来的台子钱恐怕还不止那点.五年--再过五年她都好 做他的祖奶奶了.要是十年前,--金大班又猛吸了一口烟,颇 带惆怅的思量道--要是十年前她碰到像秦雄那麽个痴心汉子, 也许她真的就嫁了.十年前她金银财宝还一大堆,那时她也存心 在找一个对她真心真意的人.    上一次秦雄出海,她一时兴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码头 上站满了那些船员的女人,船走了,一个个泪眼汪汪,望著海水 都掉了魂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这次她下嫁陈荣发, 秦雄那儿她连信也没去一封,秦雄不能怨她绝情,她还能像那些 女人那样等掉了魂去吗?    四十岁的女人不能等.四十岁的女人没有功夫谈恋爱, 四十岁的女人--连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那麽,四十岁的 女人到底要什麽呢?金大班把一截香烟屁股按熄在烟缸里, 思索了片刻,突然她抬起头来,对著镜子歹恶的笑了起来,她要 一个像任黛黛那样的绸缎庄,当然要比她那个大一倍,就开在她 富春楼的正对面,先把价钱杀个八成,让那个贫嘴薄舌的刁妇也 尝尝厉害,知道我玉观音金兆丽不是随便招惹得的.     “大姐---”    化妆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舞娘走了进来,向金大班 叫道.金大班正在用粉扑扑著面,她并没有回过头去,从镜子里, 她看见那是朱凤.半年前朱凤才从苗栗到台北,她原来是个采茶 娘,老子是酒鬼,後娘又不容,逼了出来.刚来夜巴黎,朱凤穿 上高跟鞋,竟像踩高跷似的.不到一个礼拜,便把客人得罪了.    童得怀劈头一阵臭骂,当场就要赶出去,金大班看见朱凤 吓得抖索索,缩在一角,像只小兔子似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实 在憎恶童得坏那付穷凶极恶的模样,一赌气,便把朱凤截了下来. 他对童得怀拍起胸口说过:一个月内,朱凤红不起来,薪水 由她金兆丽来赔.她在朱凤身上确实费了一番心思,舞场里的十 八班舞艺她都一一传授了给她,而且还百般替她拉拢客人.朱凤 也还争气,半年下来,虽然轮不上头牌,一晚上却也有十来张 转台票子了.    “怎麽了,红舞女?今晚转了几张台子了?”金大班看见 朱凤进来,黯然坐在她身边, 没有作声,便逗她问道.刚才在 状元楼的酒席上,朱凤一句话也没说,眼皮盖一直红红的,金大 班道,朱凤平日依赖她惯了,这一走,自然有些慌张.    “大姐---”    朱凤隔了半晌有颤声叫道.金大班这才查觉朱凤的神色有异, 她赶紧转过身,朝著朱凤身身上,狠狠的打量了一下,煞那间,她 晃然大悟起来.    “遭了毒手了吧?”金大班冷冷问道.    近两三个月,有一个在台湾大学念书的香港侨生,夜夜来 捧朱凤的场,那个小广仔长得也颇风流.金大班冷眼看去,朱凤 竟是十分动心的样子,她三番四次警告过她:阔大少跑舞场,是 玩票,认真起来,吃亏的总还是舞女.朱凤一直笑著,没有承认, 原来却瞒著她干下了风流的勾当,金大班朝著朱凤的肚子盯了一 眼,难怪这个小娼妇勒了肚子也要现原形了.    “人呢?″    “回香港去了,”朱凤低下了头,吞吞吐吐地答道.    “留下了东西了没有?”金大班又追逼了一句,朱凤使劲 的摇了几下头,没有作声.金大班突然觉得一腔怒火给勾了起来, 这种没耳性的小婊子,自然是让人家吃的了,她倒不是为 朱凤可惜,她是为著自己花在朱凤身上那番心血白白糟蹋了. 实在气不忿.好不容易,把这麽个乡下土豆儿脱胎换骨,调理得 水葱似的,眼看著就要大红大紫起来了.连万国的陈胖婆儿陈大班 都跑来向她打听朱凤的身价.    她拉起朱凤的耳朵,咬著牙齿对她说:再忍一下,你出头的 日子就到了,玩是玩,耍是耍.货腰娘第一大忌是让人家睡大肚皮. 舞客里哪个不是狼心狗肺?那怕你红遍了半边天,一知道你给人 睡坏了,一个个都捏起鼻子鬼一样的跑了.就好像你身上沾了鸡屎 似的.    “哦---”金大班冷笑了一下,把个粉扑往台上猛一砸, 说道:“你倒大方!人家把你睡大了肚子,拍拍屁股溜了,你连 他鸟毛也没拽抓住半根!”    “他说他回香港一找到事,就汇钱来,”朱凤低著头, 两手搓弄著手绢子,开始嘤嘤的啜泣起来.    “你还在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金大班霍然立了起来, 走到朱凤身边,狠狠啐了一口,“你明明把条大鱼放走了,还抓得 回来?既没有捉男人的本事,裤腰代就该扎紧些呀.现在让人家 种下了祸根子,跑来这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那一点叫我瞧的上 ?平时我教你的话都听到那里去了?那个小王八想开溜吗?厕所 里的来沙水你不会捧起来当著他灌下去?”金大班擂近了朱凤的耳根子喝 问道.    “那种东西---”朱凤往後闪了一下,嘴唇哆索起来, “怕痛呵---,”    “哦--怕痛呢!”金大班这下再也耐不住了,她一手扳 起了朱凤的下巴,一手便截到她眉心上,“怕痛?怕痛为什麽不 滚回你苗栗家里当小姐去?要来这种地方让人家搂腰摸屁股?怕痛? 到街上去卖家伙的日子都有你的份呢!” 朱凤双手掩起面,失声痛哭起来.金大班也不去理睬她, 迳自点了根香烟猛抽起来,她在室内踱了两转,然後突然走到 朱凤面前,对她说道:    “你明天到我那里来,我带你去把你肚子里那块东西打掉.”    “啊---”朱凤抬头惊叫了一声.    金大班看见她死命的用双手把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互护住, 一脸抽搐著,白的像张纸一样.金大班不由得愣住了,她站在朱 凤面前,默默的端详著她,它看见朱凤那双眼睛凶光闪闪,竟充满 了怨毒,好像一只刚赖抱的小母鸡准备和偷她鸡蛋的人拼了命似的,    她爱上他了,金大班暗暗叹惜道,要是这个小表子真的爱上 了那个小王八,那就没法儿了.这起还没尝过人生三昧的小娼妇们, 凭你说烂了舌头,她们未必听的入耳.连她自己那一次呢,她替月如 怀了孕,姆妈和阿哥一个人揪住她一只膀子,要把她扛出去打胎. 她捧住肚子满地打滚,对他们抢天哭地的哭道:要除掉她肚子里那块 肉吗?除非先拿条绳子来把她勒死.    姆妈好狠心,倒底在面里暗下了一把药,把个已经成了型的男 胎给打了下来.一辈子,只有那一次,她真的萌了短见:吞金, 上吊,吃老鼠药,跳苏州河--偏他娘的,总也死不去.姆妈天天劝 她:阿媛,你是聪明人,人家官家大少,独儿独子,哪里肯让你毁了前程去? 你们这种卖腰的,日後拖著个无父无姓的野种,谁要你?姆妈的话也 不能说没有道理,自从月如那个大官老子,派了几个卫士来,把月如从 他们徐家汇那间小巢里绑走了以後,她就知道,今生今世,休想再见 他那个小爱人的面了. 不过那时她还年轻,一样也有许多傻念头. 她要替她那个学生爱人生一个儿子,一辈子守住那个小孽障,哪怕 街头讨饭也是心干情愿的.难道卖腰的就不是人吗?那颗心也一样 是肉做的呢.何况又是很标致的大学生?像朱凤这种刚下海的 雏儿,有几个守得住的?    “拿去吧,”金大班把右手无名指上一只一克拉半的火油大 钻戒卸了下来,掷到了朱凤怀里,“值得五百美金,够你和你肚子 里那个小孽种过个一年半载了.生了下来,你也不必回到这个地方 来.这口饭,不是你吃的下的.”    金大班说著便把化妆室的门一摔开,朱凤追在後面叫了几声 她也没答理,迳自跺著高跟鞋便摇了出去.外面舞池子里早挤满了人, 雾一般的冷气中,闪著红红绿绿的灯光,乐队正在敲打得十分热闹, 舞池中一队队都像扭股糖儿似的粘在了一起摇来晃去.金大班走过一 个台子,一把便让一个舞客捞住了,她回头看时,原来却是大华纺织 厂的董事长周富瑞,专来捧小如意筱红美的.    “金大班,求求你做件好事.红美今夜的脾气不太好,恐怕要 劳动你去请请才肯转过来,”周富瑞死捏住金大班的膀子,一脸焦灼 的说道.    “那也要看你周董事长怎麽请我呢,”金大班笑道.    “你和陈老板的喜事--十桌酒席,怎样?”    “闲话一句!”金大班伸出手来和周富瑞重重握了一下,便 摇到了筱红美那边,在她身边坐下 ,对她悄悄说道:    “转完这一桌,过去吧.人家已经等掉魂了.”    “管他呢,”筱红美正在和桌子上几个客人调笑,她头也不回 就驳道“他的钞票又比别人的多值几文吗?你去跟他说:新加坡的 蒙娜正在等他去吃消夜呢!”    “哦,原来是打翻了醋罐子,”金大班冷笑道.    “呸.他也配?”小红美尖起鼻子冷笑了一声. 金大班凑近筱红美耳多对她说道:    “看在大姐脸上,人家要送我十台酒席呢.”    “原来你和他暗地里勾上了,”筱红美转过头来笑道,“干麻 你不去陪他?” 金大班且不答腔,匕斜了眼睛瞧著筱红美,一把两只手便抓到了筱红 美的奶子上,吓得筱红美鸡猫子鬼叫乱躲起来,惹得桌上的客人都笑 了.筱红美忙讨了饶,和金大班咬耳说道:    “那麽你要对那个姓周的讲明白,他今夜完全沾了你的光,我 可是没有放饶他.你金大姐是过来人,″打铁趁热″这句话不会不懂, 等到凉了,那块铁还颁的动吗?”    金大班倚在舞池边的一根柱子上,一面用牙签剔著牙齿,一面 看著小如意筱红美妖妖娆娆的便走到了周富瑞那边桌子去了.筱红美 穿了一件石榴红的透空纱旗袍,两筒雪白滚圆的膀子连肩带臂肉颤颤 的便露在外面,那一身的风情,别说男人见了要起火,就是女人也得 动三分心呢.何况她又是头一等难缠的刁妇,心黑手辣,耍了这些年, 就没见过她栽过一次筋斗.那个姓周的,在她身上少说也贴了十把 二十万了,还不知道连她的骚舐著了没有?    这才是做头牌舞女的材料,金大班心中暗暗赞叹道,朱凤那块软 软皮糖只有替她拾鞋子的份.虽然说筱红美比起她玉观音金兆丽在上 海百乐门时代的那种风头,还差了一大截,可是台北这一些舞厅里论 起来,她筱如意也是个拔尖货了.    当年数遍了上海十里洋场,大概只有米高梅五虎将中的老大 吴喜奎还能和她唱个对台.人家说她们两人是九天瑶女白虎星转世,来到 黄浦滩头扰乱人间的 可是她偏偏就和吴喜奎那只母大虫结成了小 姐妹,两个人晚上转完台子便到惠而康去吃炸子鸡,对扳著指头来 教量,那个大头耍得多,耍得狠,耍得漂亮. 伤风败德的事,那几年还真干了不少,不晓得害了多少人, 为著她玉观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後来吴喜奎抽身的早, 不声不响便嫁了个生意人,她那时还直纳闷,觉得冷清了许 多.来到台北,她到中和乡去看吴喜奎.没料到当年那只张 牙舞爪的母大虫,竟改头换面,成了个大佛婆.吴喜奎家中 设了个大佛堂,里面供了两尊翡翠罗汉.他家里人说她终年 吃素念经,连半步佛堂都不肯出.吴喜奎见了她,眼睛也不 抬一下,摇著个头,叹道:啧啧,阿丽,侬还在那种地方惹 是非不.听得她不由得心中一寒.    到底还是她们乖觉,一个个鬼赶似的都嫁了人,成了 正果,只剩下她玉关音孤鬼一个,在那孽海里东飘西飘,一蹉 跎便是二十年.偏她娘的,她又没有吴喜奎那种慧根.西天 是别想上了,难道她也去学吴喜奎起个佛堂,里面真的去供 尊玉观音不成?作了一辈子的孽,没的玷辱了那些菩萨老爷! 她是横了心了,等到两足一伸,便到那十八层地狱去尝尝那 上刀山下油锅的滋味去.    “金大班--”    金大班转过头去,她看见原来靠进乐队那边有一台 桌子上,来了一群小伙子,正在向她招手乱嚷,金大班认得 那是一群在洋机关做事的浮滑少年,身上有两文,一个个骨子 子里都在透著骚气.金大班照例也一咧嘴,风风标标的便摇 了过去.    “金大班”一个叫小蔡的一把将金大班的手捏住笑嘻 嘻的对她说道:“你明天要做老板娘了,我们小马说他还没 吃著你炖的鸡呢.”说著桌上那群小夥子都怪笑了起来.    “是吗?”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一屁股便坐到了小 蔡两只大腿之间,使劲地磨了两下,一只手勾到小蔡脖子上, 说道:“我还没宰你这头小童子鸡,那里来的鸡炖给他吃?” 说著她另一只手暗伸下去在小蔡大腿上狠命一捏,捏得小蔡 尖叫了起来.正当小蔡两只手要不规举的时候,金大班霍然跳起 身来,推开他笑道:“别跟我胡闹,你们的老相好来了,没的教她 们笑我″老牛吃嫩草″.”    说著几个转台子的舞女已经过来了,一个照面便让那群 群小夥子搂到了舞池中,贴面婆娑起来.    “喂,小白脸,你的老相好呢?”    金大班正要走开的时候,却发现座上还有一个年青男 人没有招人伴舞.    “我不大会跳,我是来看他们的,”那个年青男人嗫 嚅的答道.    金大班不由得煞住了脚,朝它上下打量了一下,也不过 是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恐怕还是个在大学里念书的学生,穿 戴得倒十分整齐,一套沙市井的浅灰西装,配著根红条子的领 带,清清爽爽的,周身都露著怯态,一望便知是头一次到舞场 来打野的嫩角色.金大班向他伸出了手,笑盈盈的说道:    “我们这里不许白看的,今晚我来倒贴你吧.”    说著金大班便把那个扭怩的年青男人拉到了舞池里去.乐队正在奏 著“小亲亲”,是一支慢四步.台上绿牡丹红牡丹两姐妹穿得一红一绿, 互相搂著腰,妖妖娆娆的在唱著:    “你呀你是我的小亲亲,    为什麽你总对我冷冰冰?”    金大班借著舞池边的灯柱,微仰著头,端详起那个年青的男人来. 她发觉原来他竟长得眉清目秀,趣青的须毛都还没有长老, 头上的长发梳得十分妥贴,透著一阵阵贝林的甜香.    他并不敢贴近她的身体,只稍稍搂著她的腰肢,生硬的 走著.走了几步,便踢到了他的高跟鞋上,他惶恐的抬起头, 腼腆的对她笑著,一直含糊的对她说著对不起,雪白的脸上 一下子通红了起来.金大班对他笑了一下,很感兴味的瞅著他, 大概只有第一次到舞场来的嫩角色才会脸红,到舞场来寻欢竟 也会脸红---大概她就是爱上了会脸红的男人,     那晚月如第一次到百乐门去,和她跳舞的时候,羞的连头都 都不抬起来,脸上一阵又一阵的泛著红晕.当晚她便把他带回 了家里去,当她发觉他还是一个童男子的时候,她把他的头 紧紧的搂进她的怀里,贴在她赤裸的胸房上,两行热泪,突地 涌下来.那时她心中充满了感激和疼怜,得到了那样一个羞 赧的男人的童贞,一霎那,她觉得她在别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的 玷辱和亵渎都随著她的泪水流走了一般.她一向都觉得男人的 身体又脏又丑又臭,她和许多男人同过床,每次她都是偏过头去, 把眼睛紧紧闭上的.可是那晚当月如熟睡了以後,她爬了起来, 跪在床边,借著月光,痴痴的看著床上那个赤裸的男人.    月光照到了他青白的胸膛和纤细的腰肢上,她好像 第一次真正的看到了一个赤裸的男体一般,那一刻她才了 悟原来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肉体,竟也会那样发狂般的痴 恋起来的.当她把滚热的面腮轻轻的偎到月如冰凉的脚背上时, 她又禁不住默默的哭泣起来了.    “这个舞我不会跳了,”那个年青的男人说道.他停了 下来,尴尬的望著金大班,乐队刚换了一支曲子.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终於温柔的笑了起来,说道:    “不要紧,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著我,我来替你数拍子.”    说完她便把那个年青的男人搂进了怀里,面腮贴近了他的耳朵, 轻轻的,柔柔的数著:     一二三--    一二三---          ---- 〖新语丝电子文库(http://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