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天下黄花》第二部分 二 鸡叫头遍,伙[亻夫]小得起来喂马。 小得是和小冯一块到孙家来的。两人一开始是喂猪放羊,长大成人后,小冯 开始学喂马,小得开始学做饭。两人又像两人的爹一样,开始在一起搭伙计。白 天各人干各人的活,夜里到下院睡一个房子。小冯性格野,小得性格肉;小冯夜 里躺在床上说,整天喂个马不是个事,多咱咱也出去闯荡闯荡;小得却觉得自己 做饭就不错,伙上做饭,有什么好东西,自己不可以尝一尝?果然,后来小冯在 家里呆不住,跑出去跟少东家孙屎根当兵去了。 记得那天孙屎根来家,还带着一个八路军战士。小冯一开始是与那个战士一 块凑,上去摸人家的枪。那个战士看上去也是庄稼老粗出身,满手的硬茧,会干 庄稼活。先是扫院子,后是起马圈的粪,还帮小冯喂马。小冯与他谈了半天,晚 上少东家孙屎根又把他叫出去,往上房唧唧哝哝谈了半夜。等他回来睡觉,他一 拳将睡熟的小得打醒了,说: “小得,从明天起,我就不喂马了!” 小得说: “你不喂马,喂什么?” 小冯说: “我跟少东家说好了,明天跟他去当兵!” 小得吓了一大跳,上去拉住他: “你胆子可真大,要去当兵,你娘知道吗?” 小冯说: “我娘知道不知道,反正也不是让她去当兵!” 小冯又问小得去不去,小得说: “你想去你去吧,我是不去。当兵就得打仗,不是闹着玩的!” 小冯当时笑了,用拳头凿了一下他的头: “你胆子还没兔子大!你呀,我看也就是做一辈子饭了。” 第二天,小冯就跟少东家走了。 小冯走了以后,孙家又找来一个老头子来喂马。老头子来了,也与小得睡一 个房子。老头子年纪大了,夜里睡不着,在床上摸摸索索地不停,弄得小得也跟 着睡不着。这时小得倒挺怀念小冯的,不知他跟着队伍开到哪里去了。老头子喂 马喂了一个月,一天不小心,突然被马咬了腿,被人抬回家养伤,这样就剩下小 得一个人。小得白天做饭,夜里还得起来喂马。这时小得又对小冯不满意,他当 兵拔腿走了,把两个人的活留给了小得一个人。以前小得没有半夜起床的习惯, 现在夜里睡得正香,突然得起来喂马,这让小得感到特别气恼。往往他一边喂马 ,一边骂小冯。一开始就是埋怨,后来骂习惯了,什么都骂。这天半夜起来,一 边给马拌料,一边又骂上了。骂: “小冯,你个王八羔子!” “小冯,你一当兵好清闲,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可苦了我小得,半夜得起 来替你个龟孙喂马……” 突然身后闪进一个人,将一个硬家伙顶到他腰眼上: “不谁动,把手举起来!” 小得吓得心里“怦怦”乱跳,知道碰上了土匪,忙将手举了起来,腿接着就 哆嗦了。边哆嗦边说: “大爷,饶了我吧,我是喂马的,东家住在前院!” 身后的人说: “今天不找东家,就找你!” 小得急着说: “大爷,我啥也没有,要不你把我的褂子脱走吧!” 身后的人说: “我不要褂子,要票子!” 小得说: “大爷,我一个穷喂马的,哪里会有票子?” 身后的人说: “你敢说你没票子?你睡觉床下有个小泥罐,里头藏的是什么?” 小得知道碰到了本地土匪,不然情况咋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于是垂头丧气地 说: “大爷既然知道了,我领你去拿,里头也就几十块联合票!” 身后人揪住他脖领子说: “不忙,还有个事得说清楚,刚才你嘴里骂什么?” 小得说: “大爷,我刚才可不是骂你老人家,我是骂一个叫小冯的家伙!” 这时身后那个人劈头给了他一巴掌,接着“哧哧”笑了,说: “小得,你个王八蛋,你看看我是谁?” 小得扭头一看,身后拿枪的,正是小冯。小得松了一口气,浑身都软了,也 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冯原来是你,可把我吓坏了!” 接着打量小冯。小冯变样了,穿着一身粗布军装,扎着皮带,手里提着一根 独撅枪。小冯说: “好小子,敢背后骂我!” 小得说: “好你个小冯,还说呢,你这一当兵,家里什么活都落到我身上,我不骂你 骂谁?” 两人说说笑笑,搂着膀子,又回到两人以 前睡觉的下房。点上灯,小冯递 给小得一支烟卷。小得说: “就是混得不赖,都抽上烟卷了!” 两人就着油灯吸着烟,小得问: “怎么,你不当兵了,你偷着跑回来了?” 小冯不满地瞪他一眼: “什么叫偷着跑回来了?我这是有任务。明天少东家要回来,我这是打前站 来了,也顺便回来看看俺娘!”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小冯就回家看他娘去了。 果然,第二天上午,少东家孙屎根,骑着一匹马,带着几个八路军战士回来 了。 孙屎根一米七八的个头,穿着军装,扎着皮带,腰里别着盒子,很英俊的样 子。其实孙屎根所在的部队,不是八路军的正规军,只是这个县的县大队。大队 里的战士,都是刚从各村募来的民兵,虽然换了军装,有的走路还是种庄稼的步 子,根本不像个兵。本来开封一高转移,八路军去募军官时,是把孙屎根派到正 规军去的;一年多以后,这里要开辟根据地,说他对这一块地方熟,就又派他回 来到县大队当了个中队长,和连长是平级的。但县大队对外仍称自己是正规军。 孙屎根每次回来,也都借头牲口骑着,带着几个在县大队呆的时间长一些的战士 。本来孙屎根在开封一高转移时,并不想加入八路军,他想入中央军。中央军军 容整齐,官有个官的样子,兵有个兵的样子,像个正规部队;只是因为仇人的儿 子李小武入了中央军,他不愿意跟他在一起,才入了八路军。到八路军呆了两个 月,孙屎根开始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入八路。生活艰苦不说,整天还尽讲发动群 众、减租减息、联合抗日的一套,枯燥极了。和满身虱子的佃户挨在一起,孙屎 根也弄得满身虱子。他手下的兵,没有一个不长虱子的。这时“西安事变”刚过 ,正讲国共合作,孙屎根到友军中央军的军营去参观,发现人家才像个部队的样 子,营房是营房,兵们天天操练,当官的在旁边穿着马靴,戴着白手套。参观中 ,正好碰到开封一高的同学李小武,自己一身虱子爬,人家一双马靴,一副白手 套,领口上还别着上尉军衔。一方面因为是仇人,一方面为自己的一身衣服感到 惭愧,孙屎根就没有上去与人家打招呼。倒是人家大度,上来与孙屎根笑着握手 : “孙同学来了,欢迎到敝连指导!” 这时孙屎根就特别后悔,后悔自己不该为个人意气,误入了部队,误了大事 ,现在想改正都来不及了。 这样一年多过去,孙屎根一直情绪低落。一直到这个团新调来一个政委,是 燕京大学的毕业生,蹲点到了他这个连,与他谈了几次话,他才如梦方醒,知道 八路军有前途,怪以前自己眼圈子太短。这个政委姓文,家里也是财主出身,但 人家就不讲究表面的东西,不讲究虱子,人家一眼就能看穿世界的前途。他说: 别看现在八路军小,穿戴破烂,却比中央军有前途。为什么这样说呢?他说道理 很简单,正因为八路军穿得破烂,他一破烂,和老百姓一样破烂,帮助老百姓减 租减息,老百姓就拥护他。在部队内部呢?当兵的穿得破烂,当官的穿得也破烂 ,同甘共苦,当兵的就拥护当官的;上下一心,这部队就能打胜仗,就有发展前 途。中央军呢,表面看军容整齐,能穿马靴戴白手套,但那是短暂的。一是他看 不起穷人,而天下穷人是大多数,大多数穷人被他看不起,穷人就不会拥护他, 失民心者失天下。在部队内部呢,当官的享福,当兵的受罪,从上到下,大家都 吃兵饷,喝兵血,一团烂污,这样的军队,虽有飞机大炮,到头来没有个不失败 的。至于日本呢,日本现在看起来强大,但也是没有前途的。一是他国太小,中 国太大,占不过来,像个蚂蚁吃大象,虽然上了身,却吃不过来;二是他得罪人 太多,连美国、英国、苏联都得罪了,大家群起而攻之,他没有不败的道理;失 败是肯定的,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至于山野荒滩上的一帮帮土匪呢,都是小 猫小狗,不足为论。所以,将来的天下,必定是共产党和八路军的!这样一番高 论,使孙屎根如醍醐灌顶,如大梦初醒,怪自己以前只看到眼皮前的几只蚂蚱, 没看到远处有骆驼,眼眶子太浅了!人家文政委到底是燕京大学的毕业生,谈起 话来,像诸葛亮论天下,比自己一个偏僻小隅的开封一高毕业生强多了。在人家 面前,自己简直等于不识字。于是真心佩服地说: “政委,你讲得好,讲得太好了!开了我的大窍!” 从此以后孙屎根像换了一个人。不再看不起虱子,不再看不起穷人,每到一 地,也像战士们一样给佃户们挑水扫地,帮助他们减租减息。后来这里开辟根据 地,文政委派他到县大队,他二话没说,背着背包就回来了,到县大队当中队长 。到了县大队,兵们都是刚抽调上来的民兵,比八路军更不正规,动不动还是村 里那一套,你给他一条枪,他拿起来像粪叉,或者拄到地上当拐棍使,但孙屎根 不急不躁,慢慢调理他们。一次与日本偶然遭遇,混战之中,他这个中队虽然死 了三个人,但还竟打死一个鬼子,受到大队政委的表扬。只是他每当回自己村时 ,还想摆一摆威风,借个牲口,挑几个战士。县大队政委也是文政委的同学,知 道谁还没个小毛病,也不怪他,只是一笑了之,有时还把自己的一身新军装借给 他。这次孙屎根回来,穿的就是大队政委的衣服。 孙屎根骑马进村以后,许多人看到,都跑出来与他打招呼。孙屎根下了马, 也笑着与他们打招呼。这时几个战士也自动走成一行,整齐地迈步,很像个样子 。大家便看那几个八路军战士走步。到了孙屎根家门口,两个战士便上去站岗。 孙屎根摆摆手说: “也没有敌人,站什么岗,进屋喝水吧!” 这时孙屎根的娘孙荆氏迎了出来。老太太说: “当兵当兵,回来就中!” 虽然她自己吃素,却吩咐伙计们杀鸡,给孙屎根和战士们改善生活。这时小 冯也从家里迎出来,将孙屎根的马牵到了马圈里。洗过脸,喝过水,孙屎根留在 家和老太太叙话,其他几个战士,便分头到村里的人家扫地打水。村里人都很高 兴,说: “屎根训练的队伍就是秋毫不犯!” “八路军没有架子!” 也有人看这军队的人没有架子,反倒看不起这军队的。一问当兵们的出身, 也都和自己差不多,几个月前还是庄稼老粗,反倒觉得他们给自己扫院子是应该 ,有的上去就摸人家的米袋子。 孙屎根正在家里枣树下和老太太叙话,突然一个战士跑进来,说: “报告队长,村子西头,有人在吊打人!” 孙屎根一听有人吊打人,以为是来了土匪,当下拔出枪说: “集合队伍,过去看看!” 倒把孙荆氏吓了一跳,说: “屎根,你这是怎么了?” 孙屎根说: “娘,咱这队伍是老百姓的队伍,有人吊打老百姓,咱不能不管!” 就带了战士们过去。原来在村西一个佃户叫宋胡闹家,村长许布袋带着几个 村丁,正在树下吊打他。自从那天县警备队小队长孙毛旦布置下日本人的任务后 ,许布袋正在执行这任务:收集一马车白面,两头猪。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一 到阴历十五就要来兵取面,哪里敢不收集?只是村里人被几路军队刮来刮去,整 天都煮槐树叶,哪里还有白面?收集了一上午,才收集到两口袋,许布袋就有些 发急。收集到宋胡闹家,宋胡闹是个犟脾气,蹲在门口黑着脸说: “村长,这次隔过这个门吧!俺小妞病了一春天,还吃槐树叶,你们倒想吃 白面了?要白面也可以,你们先把我打死吧!” 许布袋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你好好说话,一切可以商量;你犯横,非治 下这横不可,不然以后这村子还弄不弄了?于是就说: “我还没厉害,你倒厉害了?你以为这白面是我吃了,是给日本人的!打死 就打死,把这鸡巴玩意吊起来!” 宋胡闹扑过来就要拼命,早被许布袋一脚踢翻,几个村丁便将他吊在树上打 。打了几鞭,宋胡闹嚎叫得像猪,渐渐就认熊了。这时又见外边突然进来几个兵 ,认为是来捉他,忙在树上对许布袋说: “大爷,别让兵捉我,都怪我年轻不懂事,不会说话。我交白面,我交白面 。牛圈石槽下面小瓦罐里,还有半瓦罐麦种哩,我给你去磨磨!” 这时孙屎根已经到了眼前,几个战士上去就用枪逼住了许布袋和几个村丁, 小冯上去把宋胡闹解了下来。宋胡闹这时才知道兵们是来救他,才知道是孙屎根 领的八路军,突然又感到委屈,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许布袋一看孙屎根 的兵敢逼自己,本来想上去[扌扇]孙屎根一耳光,但看孙屎根皱着眉头,手里提 着盒子,盒子的大机头都张着,也只好瞪了孙屎根一眼,带着村丁回去了。 中午孙屎根和许布袋在一起吃午饭。孙屎根说: “大爷,你给日本人干事,倒还积极了,为了收白面,把人都吊了!” 许布袋瞪了他一眼: “你说得轻巧,好人谁不会做,你吊人,我也会去解。你解下人拍拍屁股走 了,等到十五日本人来收白面,可是要来找我。我没有白面,日本人不吊我?你 们八路军本事大,等到十五那天,你带人来跟日本人说说,让他们把白面免了吧 !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你们回来不也是偷偷摸摸?你有名当了八路军连长,怎 么不骑马去县城逛逛?不是你们也怕日本人?再说,你们知道老百姓苦,你们的 队伍不也给老百姓派粮食?告诉你,上次给你们敛粮食,我也吊打过人!不吊打 哪有粮食,家家户户吃槐叶!” 说到这里,许布袋不说了,只是用眼睛瞪人。弄得孙屎根也无言以对,便起 身给许布袋倒了一杯酒。 喝过几杯酒,许布袋的气消了。这时许布袋说: “大爷年轻时候,也当过兵!可惜现在五十的人了!” 又说: “老了老了,被你们挤在中间!” 孙屎根与许布袋在这边谈话,小冯与小得在伙房谈话。小得给小冯专门做了 一碗炒馍,小冯吃了。小得提出想要小冯一颗手榴弹,说夜里喂牲口带着不害怕 。小冯感到有些为难,但还是从腰带上解下一颗,悄悄给了他,说: “可别让走了火!” 小得说: “我根本不玩它,夜里喂牲口才带。” 就把手榴弹放到了床头的小泥罐里。 到了晚上,孙屎根领着几个兵归队。这天已经是阴历初十,走到半路,月亮 上来了。孙屎根骑在马上走,几个战士仍在议论十五那天日本兵要来收白面和猪 。孙屎根听着,突然灵机一动,猛地用鞭子打开了马。马一跑,几个战士也跟着 跑。这样跑了七八里,战士们都累坏了,纷纷说: “队长,别跑了,你骑着马!” 等到了县大队驻地,已是第二天早上。孙屎根马上去找政委,提出一个建议 ,说十五那天日本兵要去马村收粮,他可以带着自己的中队去消灭他们。一来那 里是自己的家乡,地形比较熟,打仗有把握;二来日本兵不防备,可以打他个措 手不及;三来县大队成立以来,没敢跟日本下面打过仗。虽然上次和日本有过一 次遭遇战,但被人家打得跑,死了三个人,才换人家一个。这次弄得好,不用死 一个,就可以干掉他们三个。这一仗打好,既可以鼓舞士气,又可以扩大八路军 的影响;四来日本人武器精良,突然袭击消灭他们,武器缴过来可以补充大队。 政委听了他的“四来”,也十分高兴,当下就批准了他的计划。孙屎根得到批准 ,当即就回到中队驻地,让战士们操练准备。接着又把小冯派了回去,让他到村 里去侦察情况,阴历十五接应部队进村。同时交代他,嘴不要乱说,要注意保守 军事秘密。 孙屎根考虑打仗这个计划,还有三点没有给政委谈出来,一来是他刚到县大 队,想打一个漂亮仗露露脸;二来这个大队没有大队长,只有一个大队副,又是 病秧子,他想借这一个胜仗,升到大队长;三来这仗是在家门口,如果打胜了, 自己也在家门口显显威风。 ---- 输入:北京洪亮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