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第三部分 一 腊月初六这天,斗争地主李文武。 会场设在村公所前面。四周的小树上,绑着几杆红旗。会场土台子上,挂着 几条标语: “打倒恶霸地主李文武!” “向李文武讨还血债!”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天下贫农一条心!” 等等。贫农团团长赵刺猬,腰里扎着武装带,脖子里缠条羊肚子毛巾,屁股 蛋子上吊着一个手榴弹,在会场里走来走去。斗争会开始之前,他叫来一班吹鼓 手(每人发给他们二升米),让他们在台子上吹打。村里群众都发动起来了,听 到村公所前面的鼓乐声,都像看戏一样兴奋,纷纷向村公所聚集。赵刺猬便指挥 人们应该站立的位置。贫农团副团长赖和尚,已经带着几个团员,一人一杆红缨 枪,到李文武家去押李文武了。这时赵刺猬又跑到村公所去找工作员老范。老范 正趴在桌子前给区里写信。赵刺猬说: “工作员,我还得向你汇报个事!” 老范停止写信,仰着头说: “你还要汇报什么?” 赵刺猬说: “我想来想去,今天光斗争李文武没有意思,咱们还得找两个陪斗的!” 老范说: “找谁陪斗呢?许布袋、路小秃,不是还要专门开他们的斗争会吗?” 赵刺猬说: “不找许布袋和路小秃,我也能找得出来。李文武有一个哥哥叫李文闹,罪 恶大得很,手里有几条人命!” 老范倒吃了一惊: “李文闹?我怎么没见过他?这么个恶霸,怎么没有挖出来呢!” 赵刺猬说: “他已经死了!” 老范泄了气: “已经死了,如何陪斗?” 赵刺猬说: “他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李清洋,一个叫李冰洋!” 老范问: “他们罪恶大么?” 赵刺猬说: “是地主都有罪恶,别看他们二十多岁,每个人十六就娶了老婆!从小就知 道把穷人的孩子捺到地上当马骑!” 老范问: “目前有什么罪恶?” 赵刺猬说: “目前他们也不老实,对贫农团不服气。老地主见了贫农团的人,倒还点头 哈腰的,这两个崽子,到现在还愣着眼睛。我听赖和尚说,前天夜里他和几个光 棍去李清洋家听房,这小子干那事时,还跟老婆念叨等中央军回来报仇呢!干一 下说一句,把他老婆弄得直叫唤!……” 老范摆了摆手,不让赵刺猬说下去。最后拍了一下桌子: “可以,可以让他们陪斗!” 于是这天斗争会上,就多了两个陪斗的。当然主要还是斗李文武,让群众上 台控诉对李文武的冤屈。赵刺猬主持大会,赖和尚带人维持四周秩序。李文武、 李清洋、李冰洋三人,一人脖子上挂一块大牌子,在台子上低头站着。他们身后 ,是几个吹鼓手。上来一个人控诉一段,赵刺猬就让吹鼓手吹打一番。弄得会场 一直情绪高昂,大家像看戏一样兴奋。工作员老范没有在台子上坐,他在幕后蹲 着。虽然他觉得血泪控诉与吹鼓手吹打有些不大协调,但他觉得这也算一种斗争 方式,所以就没有制止。散了斗争会,老范问赵刺猬: “怎么说一段吹打一段,热闹个没完了?” 赵刺猬说: “翻身就得有个翻身的样子!” 老范倒“扑哧”笑了,不再说什么。但这次斗争会的效果,会后老范很不满 意。因为斗争会结束,将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押走以后,群众并没有立即解 散,还留在会场上让台上的吹鼓手继续吹打。满会场说说笑笑。似乎他们今天不 是来斗争地主,而是为了看吹打。老范在东北搞过土改,根据他在东北搞土改的 经验,凡是一场斗争会下来,群众都鼻涕眼泪的,围着地主仇恨得不行,甚至砖 头、棒子下去,群众才算真正发动起来了。像今天这样的斗争会,又是做了一锅 夹生饭。今天的夹生饭,固然跟赵刺猬弄来一班吹鼓手、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有 关系,但从今天群众的控诉看,工作做得还不深入,还没有将群众心底对地主的 仇恨挖出来,还停留在对地主的鸡毛蒜皮的指责上。上台来控诉的人,都是讲些 细枝末节事情,没挖出大仇恨。比如,一次跟李文武或李文闹借粮食,人家不借 给,家里孩子饿得嗷嗷叫;比如,一次想到李家去打长工,李家不让去,有本村 人他不用,却用了一个外村的;比如,一次李文闹放马,放到他的庄稼地,吃了 他家的庄稼……等等。更深刻的仇恨没挖出来。斗争会开到中间,老范倒暗自将 赵刺猬拉到身边,启发他说: “刺猬,你上去发个言怎么样?你不是说,李家曾逼死过你妈吗?上去揭一 揭!” 赵刺猬倒是满听话,立即就上台子去揭。吹鼓手奏了一段,他就开始揭了, 说某年某月某日,地主李文闹到他家欺负他妈,逼得他妈上了吊。这时台下一个 老头子李守成(也是贫农)倒指着赵刺猬说: “刺猬,这事上年纪的人都知道,怪不得人家李文闹,是你娘自己愿意的! ” 台下就笑。赵刺猬马上火了,指着老头说: “李守成,我×你妈,你妈才跟地主愿意呢!” 接着掏出手榴弹就要炸老头,把老头吓得直往人裤裆里钻。会场马上大乱。 这时老范只好出来,又鼓动吹鼓手,让他们吹打,才将会场稳定住,接着让下边 的人揭。 头一次斗争会又成了夹生饭,不过工作员老范没有泄气。老范不是上次的老 贾,他有丰富的斗争经验。所以他并没急躁,斗争会开过的当天晚上,他又将贫 农团的骨干叫到一起,问: “今天斗地主过瘾不过瘾?” 贫农团副团长赖和尚首先说: “怎么不过瘾?比看戏还过瘾!过去见地主都害怕,原来地主也有熊的时候 。我去抓李清洋李冰洋,你知道这俩家伙叫我什么,叫我‘大爷’,我用红缨枪 逼住他们,一连让他们叫了十声‘大爷’!” 贫农团团长赵刺猬说: “就是老头子李守成跟我们捣乱,扰乱会场。工作员,咱们明天别斗地主了 ,斗李守成吧!” 老范笑着摆摆手: “刺猬,不能转移斗争方向啊,还是得先斗地主。据我看,今天咱们这个斗 争会,开得不成功,开得太平和了。一场斗争会下来,地主还是地主,这怎么成 呢!刚才和尚说比看戏还过瘾,我看我们开得不如演戏。我在部队时看人家演‘ 白毛女’,人家不过演了一场戏,群众就往戏台上扔砖头,有的战士还拉枪栓要 枪毙地主,我们呢?一场斗争会下来,大家一点不仇恨地主,大家还想听吹喇叭 ,这不行!证明我们的工作不深入。我们贫农团的领导,还要下去发动群众,发 动群众回忆。这次就不要回忆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了,要回忆就回忆些带劲的,有 没有人命呢?有没有逼得人家破人亡的事呢?我想是有的,天下没有一个地主没 有这样的事。没有这样的事,就不叫地主了。关键是我们能不能发动大家回忆。 如果发动不起来回忆,打不倒地主,就是我们的事了,就不能怪人家地主了。所 以,我想,今天这个斗争会咱们不算数,李文武三人不能算斗过了,还得再来一 次!下一次开斗争会,就不能这么平和了,就不能叫吹鼓手了,咱们得把李文武 真正打倒!” 老范说完,这个小会就结束了。赵刺猬、赖和尚等人走出村公所,脑子里还 懵懵懂懂的。他们就记住两个字:“回忆”。赵刺猬说: “咱们是得‘回忆’!” 赖和尚说: “我出感到今天的斗争会缺点什么,一场地主斗下来,还让他平平和和的。 这样吧刺猬,你管发动群众‘回忆’,我管下次斗争会不平和。工作员说咱们太 平和,我看工作员还太平和呢!想不平和还不容易?要早知道不能平和,斗争会 也不用开第二次了!” 第二天,说“昨天斗李文武不算数,还得斗第二次”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 。村里群众听到后,倒没有什么,反正腊月天闲着也是闲着,斗地主听喇叭,热 热闹闹中迎来过年也不错。但接着赵刺猬就挨门挨户把任务布置了下来:回忆。 消息传到老地主李文武的耳朵里,李文武当时就瘫到了地上。工作员老范觉 得斗争会很不深入,李文武却觉得已经十分深入了。过去人老几辈都是当东家, 站在人前看到的都是笑脸,现在却站在人前被人挂牌捺头斗了一把。背后还有几 个吹鼓手吹着喇叭,玩他像玩猴一样。当天斗完回家,他就扑倒到铺上哭了。共 产党真是厉害,房子地收回去也就算了,你不该这么羞辱人。现在又听到消息, 斗完一把还不算,还要半第二把。李文武当时就想拿根绳子上吊。但想想一家老 小,地窖里还有个快坐月子的儿媳妇,又叹了口气,打消上吊念头。他晚饭也没 吃,就早早上床睡觉了。等被子捂上了头,老头又“呜呜”地哭了。 ---- 输入:北京洪亮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