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平凡的世界》   卷  三   第二十七章 在一般人看来,徐国强是个幸福老汉。有吃有穿,日子过得十分清闲。更重要的是 ,他女婿是这个地区的“一把手”,他活得多么体面啊!走到哪里,人们都尊敬地对他 笑;亲切地、甚至巴结地问候他,奉承他。他要是来到街头说闲话的退休老头们中间, 当然就成了个中心人物。   但是,徐国强老汉自有他的难言之苦。女儿和女婿经常不在家,晓霞和润叶一个星 期也只回来一两次,平时家里一整天就他一个人闲呆着,活得实在寂寞。如果在原西县, 他还在许多熟人朋友,可以出去走走,说说话,散散心。可是现在他被搁置在水泥楼中 的一个小房子里,感觉就象被孤零零地吊在了“半空中”。大街上人那么多,他都不认 识。和一些半生不熟的退休老头说闲话,人家虽然因他是福军的岳父,很尊重他,但他 感到别扭和不自在;不象在原西,他和老朋友们蹲在一起,唾沫星子乱溅,指天骂地, 十分痛快。眼下,他实在感到寂寞难忍时,就只能到几尺宽的阳台上去,如同站在悬崖 上一般,紧张得两只手紧紧抓着栏杆,茫然地望着街上的行人。他每次都要目送着黄原 去省城的飞机消失在遥远的空中——这算一天中最有兴趣的一个瞬间。他也不敢在阳台 上站得太久,否则会感到眩晕。一天之中,他大部分时间在那间十二平方米的房子里消 磨。唉,如果象原西一样住在平房,他还能在院子里营务点什么庄稼。这楼上屁也种不 成!在陶瓷盆里养点花?他不会。哼,大地方人也真能!竟然在盆子里种起了东西!他 唯一的伙伴就是那只老黑猫。   黑猫不用说更老了。自到黄原以后,它和他一样,也懒得出去跑一趟,整天卧在他 身边,挑拣着吃点好东西,然后便打着呼噜睡觉。他们有时候也拉拉话。当然主要是徐 国强说,黑猫听——它只是在主人说话之时,间隔用“喵呜”来应酬一声。后来,他们 加添了一个“节目”。徐国强从女儿房间里翻出来一个毛线蛋,在床上把线蛋滚来滚去, 让黑猫扑着去抓。徐国强指教黑猫说:“你也老了,要锻炼身体哩!要不得个高血压什 么的,又没个给你治病的医院!”   时光静悄悄地在流逝。世界上有些人因为忙而感到生活的沉重,也有些人因为闲而 活得压抑。人啊,都有自己一本难念的经;可是不同处境的人又很难理解别人的苦处。 百事缠身的田福军和忙忙碌碌的徐爱云一离开这个家,也就很难想象老人怎样打发一天 的日子。至于晓霞,正遨游在青春烂漫的云霞里,很少踏进这个家门来。   徐国强只能生活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他现在最大的安慰就是这只忠实的老黑猫, 一直形影不离地陪伴着他。   但是这一天,灾难降临在了老汉头上——他的黑猫突然失踪了!黑猫是中午出门的。 因为今天太阳很好,徐国强想让猫出去晒一晒暖。通常过三四天,徐老都要单独让猫出 去散散心。一般说来,他的猫不会远行;常就在楼下玩一会,就跑上来“喵呜”着让他 开门。   可是今天它出去很长时间没有回来。焦急的徐国强跑到楼下找了一两个钟头,没有 找见它。他以为在找它的这段时间里,猫说不定回去了,就又匆匆赶回家来——但猫仍 然没有回来。这可怎么办?徐国强老汉楼上楼下跑个不停,声音哽咽地“咪咪”呼唤着, 寻找了整整一个下午。   天黑以后,猫还没有回来。徐国强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就凄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佝偻着腰呆呆地望着墙壁。   夜已经深了。老汉和衣躺在床铺上,耳朵敏捷地谛听着外面的各种声音。呼啸的寒 风拍打着门窗。夜是宁静的,又充满了喧嚣和嘈杂。他回忆起黑猫初到他家时,还象个 撒娇的孩子似地,在窑里乱跑,曾经把爱云她妈心爱的一只花瓷碗也打碎了;看爱云妈 拿个笤帚把打它,它就跑到他怀里来寻求保护……可爱的小东西呀,晚上贴着他的胸膛, 毛绒绒的,在被窝里也不老实。早上它总是和他一块起床。他洗脸的时候,它也蹲在炕 上,用两只小爪子抹自己的脸……   徐国强老汉难受地闭住了眼睛。但他怎么能睡得着呢?   突然,老汉一下子从床上挺身而起。他似乎听见什么地方传来老黑猫的“喵呜”声。 是的,一点也没错,就在门外的楼道里!他慌忙托拉着鞋,出了自己房间,通过黑暗的 走道,手抖得象筛糠一般扭开门关子。啊啊!正是他亲爱的老黑猫!他鼻子一酸,很快 把它抱起来,向房间走去;猫身上不知糊了些什么东西,弄得他两手粘乎乎的。   徐国强把猫抱进房间才发现,他两只手上粘的是血。他的心缩成一团:黑猫受伤了! 看来这伤不是人打的,也不是自己碰磕的,而是被锋牙利齿咬伤的。天呀,是什么作孽 的家伙伤害了他的宝贝?狼?城里没狼。狗?狗咬猫干啥!那么是猫?是呀,说不定是 谁家的猫咬的!看来人家是几只猫咬他的老黑猫,寡不敌众,才被咬得遍体鳞伤。唉, 你呀,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可不是在原西,咱们是外来户,怎么敢和这里的地头蛇打 斗呢?再说,你和我一样,都已经老了,就应该呆在家里,谁让你出去逞强呢?人家年 轻力壮,你老胳膊老腿,闹腾不过人家呀……   徐国强老汉把猫抱在灯下,一边嘴里唠叨着埋怨老原猫一边细心地检查它身上的伤 口。耳朵、脸、爪子都在流血;最可怕的是它的咽喉上被撕开一个致命的大口子,简直 惨不忍睹。徐国强面对这个血淋淋的牲畜,不知如何是好。他猛然灵机一动,拉开桌子 抽屉,把他自己平时用的药都拿了出来。   他先把止血粉撒在猫的伤口上,又拿了棉纱和胶布准备包扎,但胶布在皮毛上面粘 不住,只好凑合着捆扎起来。   他把它放在一个棉垫子上,然后悄悄溜到厨房里,把几片止疼片拿刀背捣碎,在杯 子里拿水调成汤,又带了几块熟肉回来。他把肉放在猫嘴边,猫只是呻吟般喵呜着,无 心食用。他就拿小勺子给它喂药。尽管他给猫说,这是止痛药,但猫怎么也不喝。他只 好把杯子放在一边,束手无策地坐在猫旁边,陪伴着它。外面的风似乎小了,寂静中听 见一片沙沙声。隔壁房间里,传来福军沉重的鼾声。   徐国强呆呆地看着奄奄一息的老黑猫。此刻,这只猫对他来说,已经不是动物,而 是他的亲人。他记得爱云她妈临终的时候,他也就这样呆在她的床边。动物和人一样, 总有一天也要走向生命的终点。在这个时刻,他们是极需要亲人守护在身边的;这样, 他们也许能镇定地度过这最后的时光。   亲爱的黑猫渐渐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了。受伤的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那两只美丽、 金黄色的眼睛。   老汉轻轻把它抱在怀里,用一只青筋突暴的手悲痛的抚摸着它。黎明时分,老黑猫 在徐国强的怀抱里死去了。   老汉用手掌抹去满脸泪水,抱起这个咽气的伙伴,打开了通往阳台的门。他看见, 外面已经铺了一层寸把厚的雪。天阴得很重,空中仍然飘飞着雪花。风已经完全停了, 空气中流荡着一种微微的温暖。他把老黑猫安放在阳台的一个角落里,用那片棉垫遮盖 住它,然后静静地立在栏杆边,望着风雪迷朦的城市和模模糊糊的远山,嘴里叹息着, 胡楂子周围结上了一圈白霜……   徐国强老汉一个上午没有出自己的房门。他盘腿坐在床铺上,沉默地抽了很长一阵 烟。后来,他在床下找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用笤帚打扫干净,给里面垫了一些新棉絮。 他要象安葬人一样安葬他的老黑猫。   中午前后,他的猫入“殓”了。他把那只猫经常饮水吃食的小碗和那个毛线蛋,都 放在了“棺材”里;然后拿小木片把木匣子钉起来。福军和爱云中午都不回家来,他自 己也无心吃饭;于是就把这个小木匣装进一个破提包,又拿了一把挖炉灰的小铁铲,一 个人静悄悄地出了门。   他踏着厚茸茸的积雪出了家属楼后边的小门,蹒跚着来到街道上。满天雪花象无数 只纷飞的白蝴蝶。徐国强老汉脸绷得紧紧的,路上偶尔有认识他的人热情地给他打招呼, 他只是严峻地点点头。他到离地委不远处的一个小山沟里,在马路旁边瞅了个向阳的小 山坡,用小铁铲在土崖根下掘个小洞,把那个小木匣放进去;然后用土掩埋起来,并且 象真正的坟墓一样,弄起一个小土包。殡葬全部结束后,他蹲在这个小土包旁边,又抽 起了旱烟,雪花悄无声息地降落着,天地间一片寂静。他的双肩和栽绒棉帽很快白了。 他痴呆呆地望着对面白皑皑的雪山和不远处的一大片建筑物,一缕白烟从嘴里喷出来, 在头顶上的雪花间缭绕。徐国强老汉突然感到这个世界空落落的;许多昨天还记忆犹新 的事情,好象一下子变得很遥远了。这时候,他并不感到生命短促,反而觉得他活得太 长久。   毫无疑问,老黑猫的死对徐国强老汉的打击是沉重的。只有他自己才能体验到这件 事的残酷性。他也并不指望别人理解他,包括他家里的人。几天来,他的情绪一直很低。 他也不愿给别人叙说他的不幸。要是说出他为一只死去的猫而悲伤,也许别人会笑掉牙 的。只是在星期天的饭桌上,爱云突然提念说:“这几天怎不见猫呢?”“猫已经死了。” 他对女儿说。   “死了?也是的,这只猫太老了……”爱云轻淡地说了一句,然后便去盛汤。晓霞 只顾低头吃饭,福军一边吃,一边和旁边的一位干部说话。谁也没有再说起这只死去的 牲灵。   徐国强勉强吃了一小碗米饭,连汤也没喝,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木然地立在门 后边,泪水盈满了一双昏花的老眼。他好象听见房间的什么地方传来“喵呜”一声叫唤, 赶忙把脑袋转了一圈。一无所有,是他的耳朵产生了错觉……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过一两天,徐国强老汉总要在临近黄昏的时候,一个人悄然地 走出家门,穿过那条街道,来到那个小山湾里,在那个小土包前徘徊一段时光。人的感 情有时候真是不可思议,他也许对人是冷漠的,但可以对一个动物怀着永远的眷恋。又 是一个黄昏,城市的灯火和山坡上的残雪闪烁着冰冷的白光。大地已经开始结冻,硬帮 帮得象铁板一样。风呜咽着从远处的山口中吹过来,灌满了低洼中的城市。   徐国强老汉象往常一样,穿着厚厚的挂面羊羔皮大氅,戴着栽绒棉帽,又来到掩埋 着老黑猫的那个小山湾溜达。他现在已经没勇气走到那个小土包前;只是在那个山坡下 面的公路边上来回走几圈。这在很大程度上倒不是专门来祭奠那只死去的猫。他也不知 道自己为什么就跑到这里来了;就好象他在这地方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尽管毫无指 望再拾回来,但仍然还要反复寻找。徐国强老汉在马路边上溜达了几圈,正准备返身回 家去,却突然又听见了一声猫的叫唤。他心一惊,不由转过脸向山坡上望了一眼。除过 一片昏暗,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摇摇戴栽绒棉帽的脑袋,知道他的耳朵又出了毛病。   “喵呜!”又是一声猫的叫唤声。这下老汉听真切了!这的确是一声猫叫,而且和 他的老猫叫声几乎一模一样!   一股凉气沿着老汉的后脊梁一直窜到后脑勺上。难道他的老黑猫真的活过来了?他 尽管是个老共产党员,但多少还有点迷信,心想是不是猫的魂灵在他附近叫唤呢?   当又听见一声猫叫后,他才发现这叫声是从公路前面传来的。他怔怔地立在路边, 看见前面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向他这边走来。直等到这个人走到他面前,他才认出这是他 的外孙女晓霞!“你怎到这儿来了?”徐国强老汉走前一步,对外孙女说。   晓霞从她的棉大衣里掏出一只小猫,举到他面前说:“外爷,我在自由市场上给你 买了一只猫。你看,也是黑的!两只眼睛黄黄的,和你原来的那只一样,说不定就是老 黑猫生的儿子呢!外爷,你不要难过。我知道你一个人常到这地方来……”徐国强老汉 从外孙女手里接过那只小黑猫,弯下腰用脸颊在猫身上蹭了蹭,黑暗中忍不住泪水夺眶 而出。他伸出一只手在外孙女头上摸了摸,说:“咱们回家去吧……”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