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王朔：你以为是我什么人 ■采写：吴菲 　　王朔要出随笔集，新书下周见。 　　便想采访。电话那头王朔的声音，有点冬天午后太阳的意思，散散淡淡：“那 就下午吧。正好我有点儿烦，想找个什么人聊聊。” 　　于是东三环路边的“星期五”餐厅，1月9日下午。王朔目不斜视，对四周不断 投到他脸上来的各种目光麻木不仁。但他提前拒绝了我带摄影记者的建议：“公共 场合，弄那么大响动，大家就看你了！多那什么呀！” 　　他爱说“我小时候”，用来指他2岁到20岁那段日子。他会说着说着笑起来，虽 然把一个40岁的男人往“小孩儿”上比多少有点不敬也有点儿肉麻，可是他那种笑， 坏坏的，有点儿得意，的确就是那么孩子气地突然一下盛开在那张著名的“娃娃脸” 上，实在有趣。 　　没想到原本很正襟危坐的采访，最终变成了4个小时的聊天。说他的新书，说他 对从小被“骂”大多么甘之如饴，说到今后10年的计划，甚至说到将来想如何死去。 　　对王朔，或许真的你只要听他说就够了。 　　■骂自己其实最高兴 　　这本集子里，《我看王朔》是我新写的，比较放得开，我对自己人身攻击，我 想谁也管不着吧。另外，写创作的形成过程中都受了什么人影响，过去大家都不太 好意思谈，都假装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想我也别忌讳这个。假如说假装性情中 人说老实话，那就先从自个儿这儿说起，这是我写得比较高兴的（笑），我觉得非 常好玩儿。 　　■有时候也想“出这本书干吗！” 　　简单说就是挣点钱呗，这个原因最简单，也比较容易说服人。 　　前阵儿不留神不就大大热闹了一把吗？既然很多人说我在炒作，那我不出本书 岂不就“枉担了这虚名”。不能让他们白说，说我炒作，那我就炒作吧，而且你们 也别瞎猜动机了，我炒作的目的就是为出书。 　　倒也不是为了让人家不忘记我。当然也有一些想说的话，散在小说里就很复杂 了，而随笔就会很简单，也比较鲜明一点，比较省心。 　　■我多年以“被人骂”赢利 　　我觉得理想的话，这个书出来能把大家的话题引到大众文化、港台文化上，大 家能谈点正经的，起码作为读者我能看到些有见地的看法，那就行。 　　甭提我，老实说，提我等于替我炒作。最损的无非是你一通臭骂我，我狂卖书， 最后我挣钱，大家什么都没说，一场混战而已。我多年以此赢利，我觉得这里大家 应该想明白了吧。 　　我这个也不叫什么批评，无非就是随便说两句，咱们有专业吃批评这碗饭的。 我让人失望没关系，他们最好拿出点儿真本事让我们瞧瞧，“正经”的批评是什么， 肯定不是绕着弯子夸人吧。 　　■被人骂就是被认可 　　对批评，你得接受，然后习惯。我觉得没有谁的形象是靠赞扬树立的。而且我 向他们进一言，以不光彩形象出名，以骂出名，没什么可怕的，毫无损失（笑）。 报纸上的东西，贬低不了你的人格，真正你生活圈子里的人不会被媒体左右，所以 你在生活中，没有什么不方便。别怕批评，别怕挨骂，除非你本来就不值一提。 　　早晚我也会有一天，书会卖不出去。那活该，我也就认了。那就东山再起呗。 我觉得这里面，应该以最坚强的心态面对这个的，首先应该是作家。被人骂就是被 人认可。 　　■被人“骂”我真的不难受 　　我写了金庸，有人说“哎哟，那网上把你骂的，你看看，比你过分多了”。我 去一看我觉得很斯文，这毕竟是读书人的事儿嘛，不过是对作家、作品而言，他能 骂到哪儿去呀？我们有些事情想要简化一些，就使用一些词，这些词都造成误会， 比如“骂”，谁谁批评谁就说谁“骂”谁，传开来慢慢大家就忘了本意是“批评”。 　　被人“骂”我真的不难受。我小时候看见过，“文革”那个时候，批评是非常 可怕的，真骂了你你就快死了。今天实际不是这样的情况，我们夸人夸了这么些年 了，到了可以恢复那个正常批评的时候了。 　　现代社会，众声喧哗。众声喧哗那尺度就会不一样。 　　■心理医生说我没事儿 　　被人议论，小时候对此我有一种非常畸形的得意———人都认识你，你出名了。 　　小时候在学校，在我们家院儿里，来自大人的看法对我就都是负面的，所以我 不在乎。因为我知道，是他们错了。从小开始，我的心理就特别健康。而且我们那 时候男孩子的共性，把同伙认可的重要性看得超过了父母、老师。当然我可能不是 很正常，但我是从那会儿这么过来的，所以我习惯这样。 　　人要说“我不太喜欢你写的那东西，那东西不好”，我感觉特正常，我觉得这 样挺好，当面说我好话我会觉得特别尴尬。后来我还问过心理医生：“我这是不是 变态啊？” 　　那一次也是类似采访一类的东西，也不知人为什么找来一心理医生（笑）。他 说：“你这倒也不是病态，也算健康。”我想最终可能是，我自我认可程度特别高， 我不会为别人的评价贬低自己，也不会因为别人的评价抬高自己。这得从小练（笑）。 　　■谁说我要骂鲁迅 　　其实，我真正很赞赏的作家太多了。这本书里我提到了我喜欢的人，当然我喜 欢的是他们的作品，他伟大不伟大，是否是战士，是否爱国，我认为都跟我无关， 我不关心这些。任何人我也不会把他们视为神。我敬天地，畏鬼神，我尊重法律， 我尊重任何大家都要遵守的游戏规则，但我不怕人，我也不打算把任何一个人搁我 脑袋顶上供着，即使他证明他配。 　　比如曹雪芹，比如鲁迅，他们的作品确实是我学习的榜样。我觉得鲁迅确实是 本世纪最牛逼的作家，那我也不把他搁我脑袋顶上，我觉得他哪篇不好我还是可以 说，那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我觉得，你尊重一个人就把他当人对待。 　　谁说我要骂鲁迅了？这话我得重复多少遍才能以正视听，我不是要骂他，这本 书里也没有他。 　　■被误解是宿命的 　　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被误解是宿命的，谁也不可能了解谁。我为什么被人批 评的时候感到挺心安理得，我还是本质上觉得我确实人性弱点比较多，而且是无法 克服的。 　　当然反过来说，承认自己的人性弱点，会给自己带来很大方便。从小我就知道 当好孩子最累（大笑），当个小人很快活。其实社会对我的话比对一般人容忍度要 大，“他就这么一扯淡的人”（笑），有道理没道理，听不听单说，我说什么别人 不觉得奇怪，“他一贯如此，哗众取宠”。你要换一个公众形象本来不这样的，比 如换刘震云或者余华出来胡说一通，那观众的震惊程度会远超过现在。 　　实际我这样负面的公众形象，反倒使我在实际生活中得到很大好处。我真的碰 到好多人说，“你怎么跟别人说的不一样”（笑），我说：“你以为我什么样！” 　　■我不是从没在乎过 　　我不是从来没有在乎过。我曾经很想出名，这东西当然有很多方便之处，最大 的好处就是别人对你说的话会多用心听一下，这个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得到的时候你就看清了。就像人一结婚就必会对婚姻有所失望一样。这东西 被我得到了就不珍惜。所以我愿意把我自己打到底，所以我现在有一个底线就是我 很自信，你们现在就是把我打到底，打到什么都不是，不仅把我东西拿了，把我全 禁了，我都不在乎，我最多拿3年功夫我再踏踏实实写小说，就说损点，你把我判了， 判我一10年，瞧着吧，以后我那小说肯定特牛逼。 　　■我的人生我自己回味 　　肯定会有人说我是在这儿“叫卖”我的书。当然我要叫卖了，书只要进入流通 领域就是商品，怎么叫卖也不过分。凭什么书就得默默的，送到大伙儿手里，等待 命中注定的欣赏者前来翻开它，那是什么呀，我又不是跟大伙谈恋爱（笑）。 　　接下来我会回去写我的小说。我写《看上去很美》，写那个叫方枪枪的小男孩， 有人就说我是没什么可写的了。确实是没的写了，我认为就我自己值得我写。我会 在10年之内全写出来，到时候我50岁，我就不写小说了。 　　我过去认为我一生毫无意义，整天浑浑噩噩，东拉西扯过了小半生。现在我认 为我的生活，就是我必定要过的，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儿，别人不爱跟我回味我自己 回味。 　　昨日，晨起见雪，天地尽白。从报箱中拿回报纸，展开便见王朔。照片上，那 自个儿抱着自个儿正乐得陶然的人，说不出来地，总觉得和前日里跟我聊天的那个 王朔，不大像。也才知道，原来，他新书的名字叫《无知者无畏》。 （北京青年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