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一个俗人 王朔 原载《收获》1992年第2期 五 “发学习材料了呵。” 次日刚上班,美萍便捧着一摞《祝词贺语辞典》发给大家。 “都认真学习呵,回头我要一一检查你们的学习体会的。”她边分发边说。 马青正在和丁小鲁谈工作: “五星上将的军服有了,M-1步枪也有了,美式吉普也搞到了。现在就差几 身中将、少将的军服。我到北影道具库看了,美式军装都被上戏的剧组借出去了, 只有国民党的军服。” “国民党的也可以。”丁小鲁说,“但一定得是解放战争时期的。” “行刑室也联系了。”马青又说,“老虎凳、竹签子、麻绳皮鞭都搞到了,再 买把烙铁就齐了,先说好不可能完全尊重历史,烙铁只能电烙铁。” “可以,”丁小鲁说,“大概齐嘛,是那意思就行了。” “目前成问题的是这几条:沿途高呼口号有关方面没有批准。” “你应该跟他们讲,口号我们都审查过了,没有问题,都是‘打倒国民党’‘ 共产党万岁’之类的,也就是‘二十年之后又是条好汉’粗俗点。” “我跟他们讲了,不行。还有,节前不许放鞭炮,枪毙是不是考虑改绞刑?其 实这也挺过瘾的。” “最好还是枪毙,这是客户再三强调的,再争取争取,做做有关方面的工作。 法场呢?和菜市口交通队联系了么?” “于观说了,不必去菜市口,拉到郊外随便找一个山清水秀唱起歌剧也不奇怪 的地方就行了。” “采景的工作还要抓紧。” “我会的。” “大家静一静呵,我说几句。”正在和冯小刚嘀咕的于观站起来,手扶着桌子 对大家说:“今天上午我们就不营业了,集中起来开个会。刚才我和冯先生研究了 ,我们开始营业以来,取得了一些成绩,但同时也暴露出了一些问题。我们认为有 必要在大规模开展业务以前总结一下前一段的工作,澄清一些是非问题。” “我今天已经和一个客户约好了,上午去她家谈为什么总有人嫉妒她的问题。 ”杨重说。 “这个,改个时间吧。”于观挥手让杨重坐下,“你尤其不能走,今天这个会 主要是谈你的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杨重不服气地小声嘟哝。 于观严肃地扫了大家一眼,看到会场静了下来,开始说: “前一段的工作情况总的来说是不错的,是有成绩的。同志们大多数都表现得 很投入,很忘我。特别是一些过去表现不好的同志,在这阶段工作中表现出了很大 的干劲和创新精神。在这里我特别要表扬马青,不但工作主动,下了班后仍然坚持 捧人,拿同事练兵。这就很好嘛,就是要在我们内部首先创造出一种互相吹捧的气 氛。正人先须正己,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应该首先做到,我认为马青带了好头,应 该表扬。” 大家的眼睛一起转向马青,马青害羞地低下头。 “但是——”于观的语气严厉了,“也有那么一些人,表现得不好,很不好。 在这里我就不点他的名字了,大家可能也猜得出我说的是谁。” “我么。”杨重说,“你还没‘但是’我就已经猜出来了,总共就这么五六个 人。” “既然你自己跳出来了,我们不妨就公开指名道姓地说,这也符合我们中有问 题摆到桌面上谈的传统。杨重,我对你的表现很不满意!数你怪话多,牢骚满腹, 干起工作来瞧你那个不情愿的样子。同志找你切磋业务你什么态度?” 杨重和马青热烈握手。 “马青你不要和他握手。你不要笑杨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我是无所谓嘛,不是装的。”杨重说。 众人一阵小声窃笑。 “严肃点!”于观喊,“这是在开会。我们有些同志就是是非观念模糊,谁受 了批评他就忙不迭跑过去表示同情。我看我们这个小小的单位里歪风邪气也很厉害 。” 大家不笑了,低下头都不吭声。 于观又说:“我还要说你,杨重。我看你是没有放下包袱,背着个老沉老大的 箱子过河。像个满族女人,头发梳得很高,脚上穿着花盆底鞋,一步三扭,弱不禁 风,这个样子怎么能适应新形势?你有什么丢不下的?你那个箱子装的都是什么宝 贝?抖落出来让大家看看。究竟是宝贝呢还是破烂?我看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于观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众人一眼。 “我再三对同志们讲,要舍得自己,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人死灯 灭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嘛。有些同志就是像个地主老财,终身只恨聚无多,不但 聚,他还要藏,挖很深的洞子埋。把自己那点宝贝藏得严严的,秘不示人,打算子 子孙孙传下去么?今天我们就是要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你不是宝贝么?你不是 舍不得么?对不起,我就是要搞光你。” 于观撸胳膊挽袖子虎着个脸瞪着杨重,“你不动手老子可要动手了,搞你个倾 家荡产!” 冯小刚说:“当然我们这样做的目的,还是为了治病救人,大家不要以为这是 在有意整谁。” 于观说:“不如此我们的事业就不能发展!这就如同身在战场,同志们都舍生 忘死地往前冲,你一个人脑子里总是盘算老婆孩子发财保命,这就是对正在流血牺 牲的战友的背叛!知道战场上对临阵畏缩的逃兵怎么处置么?” 冯小刚把脸转向大家,“都谈谈,大家都谈谈,这也是考验每个人的立场和态 度,是站在人民一边呢还是跑到人民的反面去。” “我说说吧,”刘美萍先开了口,“刚才听了于观同志的一席话,我觉得很受 教育,也很受震动。于观同志虽然是在批评杨重,但我觉得同样的问题也在自己身 上不同程度地存在。过去吧,总觉得自己根红苗壮,又是个苦孩子,不会有什么私 心……” “慢,慢,美萍,”于观打断她,“你先不要急于检讨,我们不是要搞人人过 关。你的问题这次不谈,先集中火力打杨重的土豪,不要混淆两种不同性质矛盾。 ” “我觉得吧,杨重从骨子里瞧不起捧人工作,认为低人一等。”美萍扭捏地说 。 “没有,我没有。”杨重抗议。 “你不要打断别人,呆会儿专门有时间给你讲。”于观喝住他。 “是这样的杨重同志。”美萍道,“你不承认,我也看得出来。我觉得你虚荣 心特别强,平时就有点知识分子的自命清高,不爱理人。” “你才是知识分子呢!我初中文化程度怎么成知识分子了?”杨重火了,“诬 陷嘛。” “不是知识分子,一身知识分子毛病更要不得。”马青说,“我觉得美萍说得 没错,但还没说到点子上。你那个虚荣心不是知识分子的,而是彻头彻尾小布尔乔 亚虚荣心!你到农贸市场买菜连价钱都不好意思问嘛,不管开价多少丢了钱就走。 ” “这也是资产阶级阔少作风。”于观在笔记本上记上一条。 “我同情劳动人民,乐意多给他们几个。” “你那叫同情?你那叫伪善,劳动人民不用你怜悯!”马青冲杨重连珠炮似地 开火,“你这是不尊重劳动人民的劳动成果。” “恰恰相反,正因为一粒米一片菜叶都来之不易,我才觉得应该多付一些钱, 不好意思讨价还价。” “伪君子!你这是资产阶级的自我道德完善!你完善了置别人于何地?那些和 你一起买菜的家境并不宽裕的广大群众怎么办?”马青一拍大腿,指着杨重喝道, “你站起来!” “站起来!”刘美萍也情绪激昂地喊,“杨重不老实就叫他站起来!” “群众叫你站,你就站起来吧。”于观对杨重说。 杨重可怜巴巴地站起来,低下头。 “你说!你交代……”马青、刘美萍围攻杨重,指指戳戳。 “我交代什么呀?”杨重十分困惑、无奈。 “咱们原先打算让他交代什么来着?”于观也小声问冯小刚。 “买菜多给钱?” “不,不,不是这个,是什么我也忘了,但肯定不是这个。”于观想了又想, 叹口气,“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被这一搅也搅忘了。”冯小刚灵机一动,“让他自己说。” “你自己说,我们想让你说什么来着?”于观义正词严地指着杨重。 丁小鲁抬腿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哪儿?”于观问。 “恶心。”丁小鲁说,“你们抽烟抽得太凶,熏得我脑仁疼。” 说完她径自出了门。 “你们让我说什么呀?”杨重愁眉苦脸,“哪位好心人给提个醒。” “管说什么呢,”马青小声对他说,“捧于观一道不就完了?” “对对,我怎么把这忘了。”杨重转向于观,一脸沉痛,喃喃地说: “我确实是,□〖语气词,字形左口右安〗,像于观老师所说的那样,嗯,总 而言之,一切尽如于观老师所指出的没有丝毫走样儿。心情很沉痛,另一方面又为 有于观这么一个严格要求我的老师庆幸,否则我不知要滑得多么远呢。我们是好朋 友,可是你能不徇私情,这才说明你是真正爱护我,我们是真朋友——这需要多么 大的勇气呵!” “我想起来了,”冯小刚小声对于观说,“捧人……” 于观伸手制止了冯小刚,眼含热泪望着杨重。 他们动情地拥抱在一起,紧紧握手。 “这叫什么呀!”杨重一甩手,对马青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呀?”马青对他说,“从今後,咱对于观也得捧着说话了。 ” “冯老师,”丁小鲁对冯小刚说,“我有一个工作问题想向你请教。咱们现在 这工作开展得的确很顺利、很有成绩,顾客也在不断增多,可我对这个工作的某些 工作方式及其效果不大舒服,不瞒你说甚至有些反感。” “你说你说,知无不言。” “捧人这个意义我是懂的,也很赞同。可为什么捧一个人的同时我们总要贬低 一些人乃至自我贬低?这和我们要捧出个全社会的祥和气氛的宗旨岂不是互相矛盾 、冲突了么?这么捧下去,不还是造成了人和人之间的互相轻视互相瞧不起,最多 只是一部分人心情舒畅?” “有这个问题。”冯小刚深深点头。 “其实我们并没有解决矛盾,只不过是片面助长了单方的气焰。可想而知,从 我们这里获得了满足感的人一旦走出我们这个门会是副什么嘴脸,别人对他又是个 什么印象。” “是呵,没准我们好心好意倒是把人家害了。”马青咂着舌道。 “总是讲我们没目的,可长此以往,别人会对我们怎么看?能相信我们么?” 杨重摊开手问冯小刚。 “你们说的这些问题,其实是个捧人的理论问题。的确,这种现象是和我们捧 人的初衷背道而驰的。问题出在实践中,可实际上根源是我们捧人理论还不够完善 ,很多重大问题还很混乱,没有得到澄清。” “请您说得具体点,您刚才那席话等于什么都没说。” “说来话长。” “没关系,您就长话短说。”丁小鲁摆出认真听讲的相儿。 “就像任何新的东西都是脱胎于旧的东西一样,我们捧人也是脱胎于骂人,因 此不可避免带有旧社会的影响和烙印。我们很多吹捧家譬如诸位都是骂人出身,虽 然抱有最良好的愿望,但一旦捧不动了急于追求效果就情不自禁使用习惯语式。要 知道骂人是比捧人更悠久的一门艺术。当然更重要的还有我们的对象的审美需要。 ” “没错,如果你不贬低他人,没有一个对象会获得真正的快感和满足。”于观 插话。 “是呵,任何吹捧家也不可能脱离对象单独存在,就像衣服离不开身体鞋离不 开脚毛发离不开皮肤一样。” “可我觉得,作为一个优秀的吹捧家,应该有自己的追求和个性,不能迁就对 象的庸俗趣味,就像优秀的纯文学作家和纯电影导演从来不迁就我们一样。”丁小 鲁道。 “你说得很对,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可我们吹捧艺术还不完全相同于其他艺术 ,它有些类似于工艺美术——我这么看。你还不能把它完全摆到一种只供欣赏的位 置。它还是要服务于大众的。任何艺术如果变成了纯形式纯技巧的炫耀,也就失去 了生命力,特别是吹捧这门刚刚起步的艺术。我不排除,将来有一天,社会进步到 一定程度,吹捧会像芭蕾、交响乐、绘画那样变成一种只能到剧场、博物馆才能欣 赏到的艺术,一种只适合在舞台上表演的艺术。哪怕变得像哲学那么抽象,仅仅是 智慧的独白和语言的发挥。要是到了那一天,我们这些人断子绝孙又有什么遗憾的 呢?” “冯老师,我发觉你这人还是挺爱幻想的。”美萍微笑。 “那当然,老实说我这人其实就是个生活在幻想中的人,虽然我的行为那么脚 踏实地。我告诉你美萍,我推心置腹地告诉你,我们谁都不可能跨越历史发展的阶 段。既然生当斯时,就要尊重现实,不要让认识的飞跃把你变成脱离时代的狂人。 对你们刚才提到的那个问题,我也只能如此回答: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可这对其它人是不公平的。”丁小鲁说。 “吹捧像资本主义一样也要有个残酷的原始积累阶段,任何温情主义只能妨碍 乃至破坏公平的最终确立。你生而美丽,就是对丑姑娘最大不公平。所以,忘掉人 生来是平等的这一资产阶级观点吧。” 冯小刚语重心长地说: “任何一味药都不能说是包治百病。就像一个人患了绝症病得要死一样,明明 知道吗啡只能暂时减缓他的痛苦甚至还会有嗜瘾的不良副作用,你给不给他注射呢 ?是看着他痛苦挣扎还是用药物使他麻痹获得短暂的安宁?不要谈什么诚实的良知 和救死扶伤的使命感,仅从一个医生的起码医德讲,减轻病人的痛苦就是责无旁贷 的。所以,道德不是空泛的、脱离对象孤立存在的。你给一个健康人注射吗啡那是 犯罪,而给一个垂死的人注射吗啡那就是最大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