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一个俗人 王朔 原载《收获》1992年第2期 八 “不不,我们不能接受您的请求,我认为您这个动机有问题。这不是一件好玩 的事,而是一桩充满艰辛、饱含血泪、需要极大献身精神的事业。”于观没精打采 地对个小孩说。 “我就是把这当事业对待的。您想我学习也不好,每门功课都不及格。连我爸 我妈都发愁:这孩子长大能干什么呀?除了嘴甜任嘛不懂。”小孩振振有词。 “你错了,我们这个工作不是嘴甜就能干的。我们也不要没有文化的人。我建 议你还是先回学校上学,如果将来有志于作一名吹捧家,大学毕业再来找我们,起 码也得是个大专学历。小同学呀小同学,任何工作都需要有科学文化知识,否则你 将一事无成。回去吧,好好学习,先学一身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再说其他。你聪明, 一看就聪明,除了核物理别的你都一学就会,记住我这话。没准将来艾滋病被你治 了也说不定——造福人类吧你就!” “哟,宝康来了,好久没见,怎么一进门就笑嘻嘻的?这后边跟着的是你什么 人?嗬,赵老师,更年轻了,大街上遇见我得把您当成您儿子。”马青笑着起身相 迎。 “听说你们几个改当吹捧家了?我正到处找人吹我呢,感觉特别需要这个。来 吧,好好吹吹我,我还跟过去一样,出高价。你们几个我全包了,别的客就不要接 了——多少钱一天呀?”宝康笑着一路握手,大模大样坐下。 “我们不卖。”于观回答。 “先别把话说绝,先问问我能出到多少价。” “一万两银子一天我们也不卖,一个大子儿不花我们照样笑脸相迎,我们这是 为人民服务。” “哎哟,跟真的似的。” “没想到我们觉悟这么提高得这么快吧?你以为我们这两年白混呐?赵老师, 坐,近来好么?有需要我们效劳的尽管吱声。”于观冷笑,转向赵忠舜。 “没事,就是跟宝康一起来看看你们,都挺好。” “都挺好就好。前两天我们还念叨呢,老没见赵老师抛头露面,怕是叫外国请 去演讲了。” “怎么着,死活不接待我,对我有意见?”宝康敲桌子。 “不,您需要我们会像对其他客人一样接待您。只要别提钱,提钱伤感情。” 于观态度委婉地说。 “我需要!”宝康一扬脸。 “马青、杨重,你们捧一道宝康。”于观起身让开。 “说吧宝康,你想怎么捧?”杨重盯着宝康问。 “怎么刺激怎么来,我要那最肉麻的。” “赵老师,您好像有什么心事?”于观问赵忠舜。 “没有,心情挺好。”赵忠舜一笑回答。 “不对,您不是闲得没事串门的人,您一向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给自己安排得特 充实的人。您甭不好意思,是不是想让我们捧您一道?现成。” “咱能不能到里屋说去?”赵忠舜探头探脑左顾右盼。 “里屋也有人,您要不想让人听见,咱们就到街上说去。” “哥们儿,您这学问又长了吧?做一隆鼻术,再把后脑勺那片毛滋起来,活脱 爱因斯坦青年时代呀!”马青笑道。 “是,昨儿在街上还有人认错了我呢,喊着‘爱老师’扑过来让我往他胸脯上 签名。”宝康大言不惭。 “哎,诺贝尔评奖委员会给你来了一封信,您知道么?”杨重十分神秘地问宝 康。 “听说了,但信我还没收到呢,不知道什么内容,左不过是要给我奖呗。” “写错地址了,寄我那儿去了。我好奇呀,就拆开看了。信上说他们那帮老头 现在特发愁,选来选去就觉得这奖该给您,又怕您瞧不上,拒绝得奖,所以想先跟 您商量商量,千万给他们个面子。” “我还真不一定给我就接着,我拒绝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古今中外,概莫能 外——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就不能灵活一下么?人家那信上说了,国王王后都盼着您去呢,国宴的菜都 炒好放凉好几年了。”杨重很发愁。 “噢,他盼着我去我就去?我怎那么好说话呵?退一万步说我真接了这奖,也 得到我们家来颁给我。这事是谁求谁呀?”宝康傲然冷笑。 “宝康,你这人什么都好,就一条:太傲。”马青责备他。 “没错,我真是这样。我也觉得这样特别不好,老让别人觉得巴结都巴结不上 。我现在这已经改了不少了,过去,我连我妈都不正眼瞧一下。”宝康痛快地承认 。 “我呀,还真有点说不出口,我这想法和我这身分太不般配。”赵忠舜忸怩作 态,欲言又止。 “那有什么呀?您就说我吧,还不是口蜜腹剑,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 女娼,我都没不好意思。” “你要这么说,那我心里就有底了。”他坦然了一些。 “千万别不好意思赵老师,您的品行高超已经有口皆碑翻不了案了。” “我吧,从小挺羡慕一种职业,阴差阳错成了现在这样儿。也不是现在这样就 不好,但你是明白人你知道,童年的梦想对人的一生会有多大影响。” “知道知道,您往下说。” “嘿嘿,真不好意思。” “你瞧,赵老师,我就烦您这知识分子气质:羞涩。痛痛快快的,跟我您还藏 首遮尾的干吗?您就是说您想当飞贼我对您的印象也一样富丽堂皇。” “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我就是想当一回专门夜里逮人的盖世太保!” “嘿,赵老师,你怎么跟我想的一样呵?” “你也这么想?” “没错,穿着黑皮大衣戴着礼帽,夜里十二点以後到人家彬彬有礼地敲门。” “没错!敲开门进去后照旧彬彬有礼,先道歉再逮人,不忘欣赏一下墙上的油 画,恭维几句主人家的艺术气氛和夫人的美丽端庄。干的是肮脏勾当可透着相当高 的文化素养。” “还应该在钢琴上弹一段巴赫的曲子。” “没错!再跟夫人干上一杯香槟,聊几句毕加索、莫奈。即便是威胁也相当优 雅,说着上流社会的法语和那些狗汉奸狗特务区别开来!” “太对了!什么纺绸褂、水银镜,比皮上衣呢礼帽档次差多了。” “你觉得这事难办么?” “一点不难办,几件皮大衣好凑,礼帽我也有路子能借来。” “可我不想抓一般的中国老百姓,我就想闯入一对外国夫妇家里当不速之客。 ” “少数民族行不行?我认识一个乌孜别克人,经常冒充外国人进出友谊商店从 来没人敢拦过。” “像就行,主要是找那感觉。” “信在哪儿呢?你倒给我拿来瞅瞅呀信是写给我的你干吗扣着不给——拿来拿 来!”宝康急了,扑过来搜杨重。 “信是瑞典文,你看不懂,回头我给你翻译出来再给你。” “我就要看原文,我不懂瑞典文可有人懂英语呀。” “那也得等我上荣宝斋给你裱了,镶了框子再送来。这信你一定得藏好,否则 博物馆肯定会来找你。” “我不捐,我肯定不捐。我死後这信我孙子就能揣着上索思比拍去了。” “哎,宝康,我那天看报,报上有两人为你吵架。一个说你是李白,一个说你 是杜甫,你自己觉得你是谁呀?”马青问。 “还有比他俩更好的没有?我就是那更好的。” “两人还争呐,一个说你的作品寿命有一千年,一个说只有九百九十九年,你 觉得他们谁说得更准一点?” “都小瞧我了,我觉得起码不比李后主的寿命短。他也就是一句‘一江春水向 东流’,我除了跟他一样愁还有好多哲理呢。不行,我不能跟你们聊了,光聊天把 正事都耽搁了。哎,你们谁知道瑞典大使馆的电话号码?” “查114。”杨重说。 “我用汉语问,他们能告我么?” “带点口音呵。” “我觉得他们真不负责任,信寄出那么长时间没有回音也不知道再打个电传查 查,怎么就那么相信中国邮政的效率?” “怎么能这么对待宝康同志?这不是捉弄人么?”于观大怒。 “开玩笑。”杨重分辩。 “什么开玩笑?工作就是工作怎么能开笑?你们开玩笑他当了真,兴冲冲跑到 瑞典人那儿肯定挨一顿臊,自尊心怎么受得了?你们这是严重违反捧德的行为!” “宝康那人就欠这个,我们不给他垫砖他也得揪着自个往半空中跳。” “他是他,你们是你们。我不管顾客是什么操行,但我要求我的工作人员遵守 职业道德。你们违反了这点,我就要批评你们!作为一个吹捧家我就要对你们提出 更高的要求,怎么能混同于一般老百姓呢?” “于观,你别生气。”丁小鲁劝解。 “我不是气,而是难过。捧德问题我再三讲过,现在居然还是发生这样的事情 ,令人痛心!我的话你们是当耳旁风了。你们觉得自己了不起是不是?比别人聪明 伶俐更会绕着弯子骂人是不是?你们知道你们小小得逞的同时你们丧失了什么?你 们丧失了做人的善良!” “别说了于观,你没看他们泪都快垂下来了么?” “现在哭了,当初不是挺得意的吗?你们能耐,你们走吧,我这儿不需要爱耍 小聪明的人!这是一个严肃的工作我不允许用不严肃的态度对待它!” “我们错了。”杨重说。 “下回不干了。”马青也说。 “给他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吧于观。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美萍也 替他俩求情。 “让他们写检查,深刻认识自己错在哪儿,为什么错,挖一挖思想根子。光承 认错了,不认识自己错在哪儿就不可能彻底改正错误,将来一遇机会就有可能重犯 。我不是和你们两个过不去,我是痛恨这种行为。这个世界爱和理解太多了么?我 们是把爱和关怀传播到人间的使者呵!” “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生我养我的人民。”马青先哭。 “哭吧,让悔恨的泪水冲刷去你们心灵上的污垢。哭完去向宝康道歉,诚恳地 道歉,以博得人家的原谅。”冯小刚在一边轻声道。 “哎哎,哭完我们就去。”马青眼睛湿漉漉地连连点头。 于观心情沉重地站起来,对大家说: “同志们,通过杨重马青这次所犯的错误,我们大家也要汲取教训。在今后的 工作中一定不能搀杂个人感情,不能凭个人的喜好对待顾客。可能有一些不理解我 们工作的人会讽刺、挖苦乃至侮辱我们,大家一定要正确对待。要知道我们工作的 全部意义就在于一点:把别人的欢乐建筑在自己的痛苦之上——我说的对么冯先生 ?” “你精辟地概括了我想说却一直没能表达清楚的思想。”冯先生庄严地点头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