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 第一炉香 ·张爱玲·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 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 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还是相当的 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 矮矮的白石A字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 。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 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 ,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 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 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 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 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 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 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 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 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 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 面上。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 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   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 ,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的裤脚管,还是满清 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 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 ,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发。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 “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 ,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 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是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时代 的健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南英中 学读书,物以希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一 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言” 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 上踢托踢托地串来串去。这时候便听到一个大姐娇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厅里坐的是谁? ”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听那睇睇的喉咙,想必就是适才倒茶的那一个,长脸儿 ,水蛇腰;虽然背后一样的垂着辫子,额前却梳了虚笼笼的筚头。薇龙肚里不由得纳罕起来 ,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谁?没听说姑母有子嗣,哪儿来的媳妇?难不成是姑母?姑母 自从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那时薇龙还 没出世呢。但是常听家人谈起,姑母年纪比父亲还大两岁,算起来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 还称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旧人,一时改不过口来?正在寻思,又听那睇睇说道: “真难得,我们少奶起这么一大早出门去!”那一个鼻里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乔家十三少 爷那鬼精灵,说是带她到浅水湾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声道:“那,我看今儿指不定什么 时候回来呢。”那一个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丽都去吃晚饭,跳舞。今天天没亮就催我 打点夜礼服,银皮鞋,带了去更换。”睇睇悄悄地笑道:“乔家那小子,怄人也怄够了!我 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样机灵人,还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个道:“罢了! 罢了!少嚼舌头,里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吧。白叫人家呆等着,作孽相!”   那一个道:“理她呢!你说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丰的,我们应酬不了那么多!” 睇睇半天不做声,然后细着嗓子笑道:   “还是打发她走吧,一会儿那修钢琴的俄罗斯人要来了。”那一个听了,格格地笑了起 来,拍手道:“原来你要腾出这间屋子来和那亚历山大·阿历山杜维支鬼混!我道你为什么 忽然婆婆妈妈的,一片好心,不愿把客人干搁在这里。果然里面大有道理。”睇睇赶着她便 打,只听得一阵劈啪,那一个尖声叫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睇睇也嗳唷连声道:“ 动手的是小人,动脚的是浪蹄子!……你这蹄子,真踢起人来了!真踢起人来了!”一语未 完,门开处,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的溜溜地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龙 的膝盖,痛得薇龙弯了腰直揉腿。再抬头看时,一个黑里俏的丫头,金鸡独立,一步步跳了 进来,踏上那木屐,扬长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龙一看。   薇龙不由得生气,再一想:“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 这就是求人的苦处。看这光景,今天是无望了,何必赖在这里讨人厌?只是我今天大远的跑 上山来,原是扯了个谎,在学校里请了假来的,难道明天再逃一天学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 母在家不在。这件事,又不是电话里可以约好面谈的!踌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罢!” 出了玻璃门,迎面看见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搂起裤脚来捶腿肚子,踢伤的一块还有些红红 的。那黑丫头在走廊尽头探了一探脸,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儿你别跑!我找你算帐 !”   睨儿在那边笑道:“我哪有那么多的工夫跟你胡闹?你爱动手动脚,等那俄国鬼子来跟 你动手动脚好了。”睇睇虽然喃喃骂着小油嘴,也撑不住笑了;掉转脸来瞧见薇龙,便问道 :“不坐了?”薇龙含笑点了点头道:“不坐了,改天再来;难为你陪我到花园里去开一开 门。”   两人横穿过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香港地气潮湿,富家宅第大都建筑 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这门,还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睇睇正在 抽那门闩,底下一阵汽车喇叭响,睨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斜刺里掠过薇龙睇睇二人,噔 噔噔跑下石级去,口里一路笑嚷:“少奶回来了!少奶回来了!”睇睇耸了耸肩冷笑道:“ 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贱 相!”一扭身便进去了。丢下薇龙一个人呆呆站在铁门边;她被睨儿乱哄哄这一阵搅,心里 倒有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扶了铁门望下去,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 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 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 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开车的看不清楚,似 乎是个青年男子,伸出头来和她道别,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阶来了。睨儿早满面春风迎 了上去问道:“乔家十三少爷怎么不上来喝杯啤酒?”那妇人道:“谁有空跟他歪缠?”睨 儿听她声气不对,连忙收起笑容,接过她手里的小藤箱,低声道:“可该累着了!回来得倒 早!”那妇人回头看汽车已经驶开了,便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骂道:“去便去了,你可 别再回来!我们是完了!”睨儿看她是真动了大气,便不敢再插嘴。那妇人瞅了睨儿一眼, 先是不屑对她诉苦的神气,自己发了一会愣,然后鼻子里酸酸地笑了一声道:“睨儿你听听 ,巴巴的一大早请我到海边去,原来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约玛琳赵,她们广东人家规矩严 ,怕她父亲不答应,有了长辈在场监督,赵家的千金就有了护身符。他打的这种主意,亏他 对我说得出口!”睨儿忙不迭跌脚叹息,骂姓乔的该死。   那妇人且不理会她,透过一口气来接下去说道:“我替人拉拢是常事,姓乔的你不该不 把话说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里瞧过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里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个 人。唱戏唱到私订终身后花园,反正轮不到我去扮奶妈!吃酒,我不惯做陪客!姓乔的你这 小杂种,你爸爸巴结英国人弄了个爵士衔,你妈可是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门摇摊场子 上数筹码的。你这猴儿崽子,胆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捣起鬼来了!”一面数落着,把面纱一 掀,掀到帽子后头去,移步上阶。   薇龙这才看见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 ,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认识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珍 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薇龙心 里一震,脸上不由热辣辣起来。再听睨儿跟在姑母后面问道:“乔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 过您。难道您真陪他去把赵姑娘接了出来不成?”那妇人这才眉飞色舞起来,道:“我不见 得那么傻!他在汽车上一提议,我就说:‘好吧,去接她,但是三个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 个人来。’他倒赞成,可是他主张先接了玛琳赵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让赵老爷瞎疑心 。我说:‘我们顺手牵羊,拉了赵老太爷来,岂不是好?我不会游泳,赵老太爷也不会,躺 在沙滩上晒晒太阳,也有个伴儿。’姓乔的半天不言语,末了说:‘算了罢!还是我们两个 人去清静些。’我说:‘怎么啦?’他只闷着头开车;我看看快到浅水湾了,推说中了暑, 逼着他一口气又把车开了回来,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来喝瓶汽水,我也不许;总算出了 一口气。”睨儿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摆布得他也够了!只是一件,明儿请客,想必他 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还得另找人补缺吧?请少奶的示。”那妇人偏着头想了一想道:“请 谁呢?这批英国军官一来了就算计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多了就烂醉如泥。哦!你给我 记着,那陆军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门了,他喝醉了尽粘着睇睇胡调,不成体统!”睨儿连声 答应着。那妇人又道:“乔诚爵士有电话来没有?”睨儿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是不懂了: 从前我们爷在世,乔家老小两三代的人,成天电话不断,鬼鬼祟祟地想尽方法,给少奶找麻 烦,害我们底下人心惊肉跳,只怕爷知道了要恼。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过了明路的了,他们 反而一个个拿班做势起来!”那妇人道:“有什么难懂的?贼骨头脾气罢了!必得偷偷摸摸 的,才有意思!”睨儿道:“少奶再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不怕他们不眼红!”那妇人道:“ 呸!又讲呆话了。我告诉你——”说到这里,石级走完了,见铁门边有生人,便顿住了口。   薇龙放胆上前,叫了一声姑妈。她姑妈梁太太把下巴颏儿一抬,眯着眼望了她一望。薇 龙自己报名道:“姑妈,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太太劈头便问道:“葛豫琨死了么?”薇 龙道:“我爸爸托福还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来找我么?”薇龙一时答不出话来,梁 太太道:“你快请罢,给他知道了,有一场大闹呢!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倒玷辱了你 好名好姓的!”薇龙赔笑道:“不怪姑妈生气,我们到了香港这多时,也没有来给姑妈请安 ,实在是该死!”梁太太道:“哟!原来你今天是专程来请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当你们 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乖 乖地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被她单刀直入这么一说,薇龙到 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   睨儿在旁,见她窘得下不来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还没有开口,少奶怎么知道人 家是借钱来的?可是古话说的,三年前被蛇蛟了,见了条绳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 我们公馆里,一年到头,川流不息的有亲戚本家同乡来打抽丰,少奶是把胆子吓细了。姑娘 您别性急,大远地来探亲,娘儿俩也说句体己话儿再走。你且到客厅里坐一会,让我们少奶 歇一歇,透过这口气来,我自会来唤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听你这丫头,竟替我赔 起礼来了。你少管闲事罢!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费!”睨儿道:“呵哟!就像我眼里没 见过钱似的!你看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睨儿虽是一片好意 给薇龙解围,这两句话却使人难堪,薇龙勉强微笑着,脸上却一红一白,神色不定。睨儿又 凑在梁太太耳朵边唧唧哝哝说道:“少奶,你老是忘记,美容院里冯医生嘱咐过的,不许皱 眉毛,眼角容易起鱼尾纹。”梁太太听了,果然和颜悦色起来。睨儿又道:“大毒日头底下 站着,仔细起雀斑!”一阵风把梁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   薇龙一个人在太阳里立着,发了一回呆,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泪珠,更觉得冰 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一步懒似一步地走进回廊,在客室里坐下。   心中暗想:“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我只道是造谣言的人有心糟踏寡妇人家, 再加上梁季腾是香港数一数二的阔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遗嘱上特别派了一大注 现款给她,房产在外,眼红的人多,自然更说不出好话来。如今看这情形,竟是真的了!我 平白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还得把计划全盘推翻,再行考 虑一下。可是这么一来,今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细细一想,不觉又 心酸起来。   葛家虽是中产之家,薇龙却也是娇养惯的,哪里受过这等当面抢白,自己正伤心着,隐 隐地听得那边屋里有人高声叱骂,又有人摔门,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个小丫头进客厅 来收拾喝残了的茶杯,另一个丫头便慌慌张张跟了进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少奶和 谁发脾气?”这一个笑道:   “骂的是睇睇,要你吓得这样做什么?”那一个道:“是怎样闹穿的?”这一个道:“ 不仔细。请乔诚爵士请不到,查出来是睇睇陪他出去过几次,人家乐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 巴巴的上门来挨光了。”她们叽叽咕咕说着,薇龙两三句中也听到了一句。只见两人端了茶 碗出去了。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 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 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睨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着走进穿堂。睨儿低声 笑道:“你来得不巧,紧赶着少奶发脾气。回来的时候,心里就不受用,这会儿又是家里这 个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两面夹攻,害姑娘受了委屈。”   薇龙笑道:“姐姐这话说重了!我哪里就受了委屈?长辈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 何况是自己姑妈,骨肉至亲?就打两下也不碍什么。”睨儿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 把她引进一间小小的书房里,却是中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下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 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龙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 是少见。地下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 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   薇龙因为方才有那一番疑虑,心里打算着,来既来了,不犯着白来一趟,自然要照原来 计划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许倒是我的幸运。这么一想,倒坦然了。四 下里一看,觉得这间屋子,俗却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金漆交椅上,一条腿勾住 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她头上的帽 子已经摘了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 颜色的,不知道染过没有?薇龙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阖在脸 上,仿佛是睡着了。   薇龙趔趄着脚,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道:“你坐!”以后她就不 言语了,好像等着对方发言。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 跟前扯谎也是白扯。我这都是实话:两年前,因为上海传说要有战事,我们一家大小避到香 港来,我就进了这儿的南英中学。现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涨,我爸爸的一点积蓄,实 在维持不下去了。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了下来,想想还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盘算着,在这 儿书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够毕业了,回上海,换学堂,又要吃亏一年。可是我若一个 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费要成问题,只怕学费也出不起了。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连父母面 前也没讲;讲也是白讲,徒然使他们发愁。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姑妈设法。”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扇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太阳光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 脸上跟着转。她道:“小姐,你处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就是愿意帮 忙,也不能帮你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人?——自 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 落户的脸。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 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薇龙道:“爸爸就是这书呆子脾气,再劝也改不了。说话又不知 轻重,难怪姑妈生气。可是事隔多年,姑妈是宽宏大量的,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 成?”梁太太道:   “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她那扇 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黄金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正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 飞。   薇龙赔笑道:“姑妈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当初造了口舌上的罪过,姑妈得给我一 个赎罪的机会。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后慢慢地报答您!”梁太太只管 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 的漏缝里盯眼看着自己呢!不由得红了脸。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问道:   “你打算住读?”薇龙道:“我家里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学校里去。我打听过了, 住读并不比走读贵许多。”梁太太道:   “倒不是贵不贵的话。你跟着我住,我身边多个人,陪着我说说话也好。横竖家里有汽 车,每天送你上学,也没有什么不便。”薇龙顿了一顿方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太 太道:   “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么?我可担不起这离间骨肉的罪名。”薇龙道:“ 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见姑妈。”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罢!我随你 自己去编个谎哄他。可别圆不了谎!”薇龙正待分辩说不打算扯谎,梁太太却岔开问道:“ 你会弹钢琴么?”薇龙道:“学了两三年;可是手笨,弹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 怎样高明,拣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习,人人爱唱的,能够伴奏就行了。英国的大户人家小姐 都会这一手,我们香港行的是英国规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式的家教,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 来交际。他不知道,就是你将来出了阁,这些子应酬工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 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倒是你的运气。”   她说一句,薇龙答应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会打网球,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 ”薇龙道:“会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薇龙道:“就是学校里的运动 衣。”梁太太道:“恶!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裤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 寸,明天裁缝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裤;薇 龙穿了觉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折了起来。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 年轻的女孩子总是瘦的多。”薇龙暗暗担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诉父母,看他们的反应如何, 于是匆匆告了辞,换了衣服,携了阳伞,走了出来,自有小丫头替她开门。睨儿特地赶来, 含笑挥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儿殷勤,又与前不同了。   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 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   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 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 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 ,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 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 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 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 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 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 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 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 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细一盘算,父亲面前,谎是要扯的, 不能不和母亲联络好了,上海方面埋个伏线,声气相通,谎话戳穿的机会少些。   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她怎样去见了姑母,姑母怎样答应供给学费,并留 她在家住,却把自己所见所闻梁太太的家庭状况略过了。   她母亲虽然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时也不愿她耽误学业。姑太太从前闹的那些话 柄子,早已事过境迁,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久之也就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纪,自 然与前不同,这次居然前嫌冰释,慷慨解囊,资助侄女儿读书,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薇龙 的母亲原说要亲身上门去道谢,薇龙竭力拦住了,推说梁太太这两天就要进医院割治盲肠, 医生吩咐静养,姑嫂多年没见面,一旦会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动了情感,恐怕于 病体不宜。葛太太只得罢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说薇龙因为成绩优良,校长另眼看待,为她 捐募一个奖学金,免费住读。葛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名士脾气,脱略惯了,不像他太太一 般的讲究礼数,听了这话,只夸赞了女儿两句,也没有打算去拜见校长,亲口谢他造就人才 的一片苦心。   葛家老夫妇归心似箭,匆匆整顿行装,回掉了房子。家里只有一个做菜的老妈子,是在 上海用了多年的,依旧跟着回上海去。另一个粗做的陈妈是在香港雇的,便开销了工钱打发 她走路。薇龙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来,陈妈陪着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 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 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梁家在这条街上是独门独户,柏油山道上 空落落,静悄悄地,却排列着一行汽车。薇龙暗道:“今天来得不巧,姑妈请客,哪里有时 间来招呼我?”一路拾级上街,只有小铁门边点了一盏赤铜攒花的仿古宫灯。人到了门边, 依然觉得门里鸦雀无声,不像是有客,侧耳细听,方才隐隐听见清脆的洗牌声,想必有四五 桌麻将。   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紧凑,摩登,经济空间的房屋,又另有一番气象。薇龙正 待揿铃,陈妈在背后说道:   “姑娘仔细有狗!”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齐打伙儿一递一声叫了起来。陈妈着了慌 ,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褂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 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 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 ——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因道:“陈妈你去吧!再耽搁一会儿 ,山上走路怪怕的。这儿两块钱给你坐车。箱子就搁在这儿,自有人拿。”把陈妈打发走了 ,然后揿铃。   小丫头通报进去,里面八圈牌刚刚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听说侄小姐来了,倒踌躇了 一下。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 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这笔学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好在 钱还没有过手,不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件衣裳出来见见客。俗语道:   “真金不怕火烧。”自然立见分晓。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 其中布置,煞费苦心。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声,势必引起一番骚动,破 坏了均衡。若是薇龙不济事的话,却又不妙,盛会中夹着个木头似的孩子,更觉扫兴;还有 一层,眼馋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了一瞟她迎面坐着的那个干瘦小老儿,那是她全盛时代无 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名唤司徒协,是汕头一个小财主,开有一家搪瓷马桶工厂。梁 太太交游虽广,向来偏重于香港的地头蛇,带点官派的绅士阶级,对于这一个生意人之所以 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他知情识趣,工于内媚。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对于他竟有三分怕惧, 凡事碍着他,也略存顾忌之心。司徒协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为她摸熟了自己的 脾气,体贴入微,并且梁太太对于他虽然不倒贴,却也不需他破费,借她地方请请客,场面 既漂亮,应酬又周到,何乐而不为。今天这牌局,便是因为司徒协要回汕头去嫁女儿,梁太 太为他饯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龙,只怕他就回不了汕头,引起种种枝节。梁太太因低声把睨 儿唤了过来,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说我这边分不开身,明天早上再见她 。问她吃过了晚饭没有?那间蓝色的客房,是拨给她住的,你领她上去。”睨儿答应着走了 出来。她穿着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裤,两手抄在白地平金马甲里面,还是《红楼梦 》时代的丫环的打扮。惟有那一张扁扁的脸儿,却是粉黛不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 ,自有妩媚处。一见了薇龙,便抢步上前,接过皮箱,说道:“少奶成日惦念着呢,说您怎 么还不来。今儿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   “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们,少奶怕你跟他们谈不来,僵得慌,叫给姑娘另外开一桌 饭,在楼上吃。”薇龙道,“多谢,我吃过了饭来的。”睨儿道:“那么我送您到您房间里 去罢。夜里饿了,您尽管揿铃叫人送夹心面包上来,厨房里直到天亮不断人的。”   薇龙上楼的时候,底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 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的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也就飘飘荡荡,心旷神怡。薇 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栏杆外浩浩荡荡都是雾,一 片镑镑乳白,很有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 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   “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 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 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 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 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等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 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   坐了一会,又站起身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的胁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 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满橱香喷喷的。   薇龙探身进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女人的笑声,又滑又甜,自己也撑不住 笑了起来道:“听那睨儿说,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老爷们是否上了年纪,不 得而知,太太们呢,不但不带太太气,连少奶奶气也不沾一些!”楼下吃完了饭,重新洗牌 入局,却分了一半人开留声机跳舞。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 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 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 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 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 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然而她还是 探出手来把毯子拉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得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便 微笑着入睡。   第二天,她是起早惯了的,八点钟便梳洗完毕下楼来。那时牌局方散,客室里烟气花气 人气,混沌沌地,睨儿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 ,正在骂睇睇呢。睇睇斜签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慢吞吞地掳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 在紫檀盒子里,唏哩哗啦一片响。梁太太扎着夜蓝绉纱包头;耳边露出两粒钻石坠子,一闪 一闪,像是挤着眼在笑呢;她的脸却铁板着。见薇龙进来,便点了一个头,问道:“你几点 钟上学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刚回来,还没睡。”薇龙道:“我们春假还没完 呢。”梁太太道:“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 。睨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说完了这话,便只当薇龙不在跟前,依旧去抽她的烟。   睇睇见薇龙来了,以为梁太太骂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   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着她站住了。梁太太道:“从前你和乔琪乔的事,不 去说它了。骂过多少回了,只当耳边风!现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门了,你还偷偷摸摸的去找他 。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这样贱,这样的迁就他!天生的丫头坯子!”睇睇究竟年纪轻,当 着薇龙的面,一时脸上下不来,便冷笑道:“我这样的迁就他,人家还不要我呢!我并不是 丫头坯子,人家还是不敢请教。我可不懂为什么!”梁太太跳起身来,唰的给了她一个巴掌 。睇睇索性撒起泼来。嚷道:“还有谁在你跟前捣鬼呢?无非是乔家的汽车夫。乔家一门子 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 都放不过。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别叫我说出好的来了!”梁太太坐下身来,反倒笑了, 只道:   “你说!你说!说给新闻记者听去。这不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我上没有长辈 ,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谁?你趁早别再糊涂了。我当了这些年的 家,不见得就给一个底下人叉住了我。你当我这儿短不了你么?”   睇睇返身向薇龙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 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地过活罢,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 扯上旁人做什么?嘴里不干不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地算帐,现在我可太累了,没这精 神跟你歪缠。你给我滚!”睇睇道:“滚就滚!在这儿做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梁太太 道:   “你还打算有出头之日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你以为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 得几个有大来头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这条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从我这里出去 了,别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谁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这豆腐干大一块地么 ?”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会押你下乡去嫁人。”睇睇哼了一声道:“我爹娘管 得住我么?”   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女儿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妹们,自然 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时还体会不到梁太太的意思 ;呆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送出了房,口里数落道:“都 是少奶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气平了,少不得给你办一份嫁妆。”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头便蹑手蹑脚钻了进来,送拖鞋给梁太太,低声回道:“少奶 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会儿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 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 时就烧黄了一块。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 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 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 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 不到它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   正想着,花园的游廊里走出两个挑夫,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出门去了,后面跟 着一个身穿黑拷绸衫裤的中年妇人,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来了,立在当地,似乎在等着 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上薄薄地抹上一层粉,变为淡赭色。薇龙只看 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的,一些面部表情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 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里吃花生米呢, 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   薇龙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衣橱里黑黑成黑成地 ,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 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 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 牌局,对于她,不过是炫弄衣服的机会罢了。她暗自庆幸,梁太太只拿她当个幌子,吸引一 般年轻人,难得带她到上等舞场去露几次脸,总是家里请客的次数多。香港大户人家的小姐 们,沾染上英国上层阶级传统的保守派习气,也有一种骄贵矜持的风格,与上海的交际花又 自不同。对于追求薇龙的人们,梁太太挑剔得厉害,比皇室招驸马还要苛刻。便是那侥幸入 选的七八个人,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却又奇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近薇龙。一旦 容许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和梁太太 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了 ,倒也毫不介意。   这一天,她催着睨儿快些给她梳头发,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拨自己身边的得意人儿来 服侍薇龙;睨儿不消多时,早摸熟了薇龙的脾气。薇龙在香港举目无亲,渐渐的也就觉得睨 儿为人虽然刻薄些,对自己却处处热心指寻,也就把睨儿当个心腹人。这时睨儿便道:“换 了衣服再梳头罢,把袍子从头上套上去,又把头发弄乱了。”薇龙道:“拣件素净些的。我 们唱诗班今天在教堂里练习,他们教会里的人,看了太鲜艳的衣料怕不喜欢。”睨儿依言寻 出一件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参加那唱诗班做什 么?一天到晚的应酬还忙不过来,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你看你这两个礼拜忙着预备 大考,脸上早瘦下一圈来了!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薇龙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让睨儿 给她分头路,答道:“你说我念书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应酬,无非是碍在 姑妈面上,不得不随和些。我念书,那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这么个机会,不能不念出些 成绩来。”睨儿道:“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 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 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薇龙道:“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活 到哪里算到哪里罢。”睨儿道:“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我替你打算,还是趁这交际的机 会,放出眼光来拣一个合式的人。”薇龙冷笑道:“姑妈这一帮朋友里,有什么人?不是浮 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就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中尉以上的军官,也还 不愿意同黄种人打交道呢!这就是香港!”睨儿扑嗤一笑道: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饶是排不过时间来还去参加唱诗班;听说那里面有好些大学生。 ”薇龙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说着玩不要紧,可别认真告诉姑妈去!”睨儿不答。薇龙忙推 她道:   “听见了没有?可别搬弄是非!”睨儿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当作什 么人?这点话也搁不住?”眼珠子一转,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这里挑人,我 们少奶眼快手快,早给自己挑中了一个。”薇龙猛然抬起头来,把睨儿的手一磕磕飞了,问 道:“她又看上了谁?”睨儿道:“就是你们唱诗班里那个姓卢的,打网球很出些风头;是 个大学生吧?对了,叫卢兆麟。”薇龙把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不言语,半晌才道:“你怎 么知道她……”睨儿道:“哟!我怎么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诗班,她早就说了话了。 她不能让你在外面单独的交朋友;就连教堂里大家一齐唱唱歌也不行。那是这里的规矩。要 见你的人,必得上门来拜访,人进了门,就好办了。这回她并不反对,我就透着奇怪。上两 个礼拜她嚷嚷着说要开个园会,请请你唱诗班里的小朋友们,联络联络感情。后来那姓卢的 上马尼拉去赛球了,这园会就搁了下来。姓卢的回来了,她又提起这话了。明天请客,里头 的底细,你敢情还蒙在鼓里呢!”薇龙咬着牙道:“这个人,要是禁不起她这一撮哄就入了 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儿道:“姑娘傻了。天 下老鸦一般的黑,男人就爱上这种当。况且你那位卢先生年纪又轻,还在念书呢,哪里见过 大阵仗。他上了当,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几分交情,趁早给他个信儿,让他明天别 来。”薇龙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当下也就罢了。   次日便是那园会的日子。园会这一举,还是英国十九世纪的遗风。英国难得天晴,到了 夏季风和日暖的时候,爵爷爵夫人们往往喜欢在自己的田庄上举行这种半正式的集会,女人 们戴了颤巍巍的宽帽檐的草帽,佩了过时的绢花,丝质手套长过肘际,斯斯文文,如同参与 庙堂大典。乡下八十里圆周内略具身份的人们都到齐了,牧师和牧师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 衣冠楚楚,在堡垒遗迹,瓦砾场中踱来踱去,僵僵地交换谈话。用过茶点之后,免不了要情 商几位小姐们,弹唱一曲《夏天最后的玫瑰》。香港人的园会,却是青出于蓝。   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弄得全失本来面目。梁太太这园会 ,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 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 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 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   梁太太这一次请客,专门招待唱诗班的少年英俊,请的陪客也经过一番谨慎选择,酒气 醺醺的英国下级军官,竟一个也没有,居然气象清肃。因为唱诗班是略带宗教性质的,她又 顺便邀了五六个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来是在交际场上活动惯的,交接富室,手段极 其圆活。只是这几位师太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会说法文与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龙在学校 里有法文这一课,新学会了几句法文,便派定薇龙去应酬她们。   薇龙眼睁睁看着卢兆麟来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阳里眯缝 着眼,不知说些什么。卢兆麟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却从她头上射过来,四下的找薇龙。   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见了薇龙;一双眼睛,从卢兆麟脸上滑到薇龙脸上,又从薇龙 脸上滑到卢兆麟脸上。薇龙向卢兆麟勉强一笑。那卢兆麟是个高个子,阔肩膀,黄黑皮色的 青年;他也就向薇龙一笑,白牙齿在太阳里亮了一亮。那时候,风恰巧向这面吹,薇龙依稀 听得梁太太这样说:“可怜的孩子,她难得有机会露一露她的法文;我们别去打搅她,让她 出一会儿风头。”说着,把他一引引到人丛里,便不见了。   薇龙第二次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两人坐在一柄蓝绸条纹的大洋伞下,梁太太双肘支在藤 桌子上,嘴里衔着杯中的麦管子,眼睛衔着对面的卢兆麟,卢兆麟却泰然地四下里看人。   他看谁,薇龙也跟着看谁。其中惟有一个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薇龙心里便像汽 水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他看的是一个混血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她那皮 肤的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 阴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些肃杀之气 ;那是香港小一辈的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据说她的宗谱极为复杂,至少可以查出阿 拉伯,尼格罗,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国的成份却是微乎其微。周吉婕年 纪虽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稳固;薇龙是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两人虽然不免略含敌意, 还算谈得来。   这会子薇龙只管怔怔地打量她,她早觉得了,向这边含笑打了个招呼,使手势叫薇龙过 来。薇龙丢了个眼色,又向尼姑们略努努嘴。尼姑们正絮絮叨叨告诉薇龙,她们如何如何筹 备庆祝修道院长的八十大庆,忽然来了个安南少年,操着流利的法语,询问最近为孤儿院捐 款的义卖会的盛况。尼姑们一高兴,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驾临的大典有声有色地描摹给他听 ,薇龙方得脱身,一径来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着鼻子笑道:“谢谢我!”薇龙笑道:“救命王菩萨是你差来的么?真亏 你了!”正说着,铁栅门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睨儿笑盈盈地拦着一个人,不叫他进 来,禁不住那人三言两语,到底是让他大踏步冲了进来了。薇龙忙推周吉婕:“你瞧,你瞧 ,那是你令兄么?我倒没有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吉婕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然后把眉毛一 耸,似笑非笑地说道:“我顶不爱听人说我长的像乔琪乔。我若生着他那一张鬼脸子,我可 受不了!趁早嫁个回回教的人,好终年蒙着面幕!”薇龙猛然记起,听见人说过,周吉婕和 乔琪乔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里面的详情,又是“不可说,不可说”了。难怪吉婕讳莫如深 。于是自悔失言,连忙打了个岔,混了过去。   谁知吉婕虽然满口地鄙薄乔琪乔,对于他的行动依然是相当地注意。过不了五分钟,她 握着嘴格格地笑了起来,悄悄地向薇龙道:“你留神看,乔琪老是在你姑妈跟前转来转去, 你姑妈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地在她面前卖俏,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恼了!”薇龙这一看 ,别的还没有看见,第一先注意到卢兆麟的态度大变,显然是和梁太太谈得渐渐入港了。两 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卢兆麟和薇龙自己认识的日子不少 了,似乎还没有到这个程度。   薇龙忍不住一口气堵住喉咙口,噎得眼圈子都红了,暗暗骂道:“这笨虫!这笨虫!男 人都是这么糊涂么?”再看那乔琪乔果然把一双手抄在裤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 踱来踱去,嘴里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地送了过来。 引得全体宾客连带的注意了梁太太与卢兆麟。他们三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旁观者看得 有趣,都忍不住发笑。梁太太尽管富有涵养,也有点垴坼不安起来。她把果子汁的杯子一推 ,手搭在椅背上,远远的向薇龙使了个眼色。薇龙向乔琪乔看看,梁太太便微微点了个头。 薇龙只得抛下了周吉婕,来敷衍乔琪乔。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就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是乔琪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 下。”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   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 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 笑道,“你瞧着我不顺眼么?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乔道:“可不是 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薇龙笑道:“你真会 说笑话。这儿太阳晒得怪热的,到那边阴凉些的地方去走走吧。”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 么个人?”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 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 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象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 世纪里,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 紧。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象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 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 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 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 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 ,她这么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   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欢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 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泳,大约我会更喜欢香港的。”乔琪道:“慢慢 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 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 。”乔琪道:   “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   “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行。”乔琪道,“什么都别说。你 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有些 吃力了。”   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嗤一笑道:“静默三分 钟,倒像致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一面说,一面把 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 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   当下低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 什么。多半你在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龙突然红了脸, 垂下头。   乔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 谁要听?”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 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琪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子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 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不知道,我就爱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 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要去 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地笑道:“你姑妈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 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薇龙道:   “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 我们一块儿去吃饭。”薇龙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乔琪道:“我要看见你, 必得到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 给轰出去了。”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 泼洒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 婕找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闹热闹。”薇龙答应着,再看乔琪乔 ,早一溜烟不知去向了。   薇龙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   薇龙上了楼,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 肤膏擦去了脸上的浮油。薇龙道:   “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没有那么大 的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婕把棉纸捻 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闹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个人一开口 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薇龙噗嗤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 是?给他们灌的。”   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红。薇龙道:“今天这些人,你仿佛 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 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华南大学,自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 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么?”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 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学,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 学念书么?”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进了华大 ,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入了华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 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 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 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 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 。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 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么个罗曼谛克 的傻子?”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吉婕道:“就为了这个,吉妙也是 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 这么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 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顿,又含笑同道:“后来呢?” 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 。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知道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 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 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逼着薇龙唱歌。   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 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 心病,因此固执不肯再唱了。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 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却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 ,有些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贴。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 “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 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 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 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薇龙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 这个样子!”梁太太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薇龙倒呆住了,答 道:   “我几时笑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 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 的,连忙正了一正脸色。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 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   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道:“你这是怎么了 ?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么 ?”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 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 不寂寞。   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摊在枕 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   “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龙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 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 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 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 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 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 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 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 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 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 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 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 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 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些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些芥蒂, 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 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 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这一天,薇龙和梁太太同赴一个晚宴,座中佳宾济济,也有乔琪乔,也有司徒协。席散 后,梁太太邀司徒协到她家里来看看浴室墙上新砌的樱桃红玻璃砖,司徒协原是汕头搪瓷业 巨头,她愿意得到内行的批评。当下她领了薇龙,乘司徒协的汽车一同回家,半路上下起倾 盆大雨来。那时正是初夏,黄梅季节的开始。黑郁郁的山坡子上,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 雨,一阵急似一阵,把那雨点儿挤成车轮大的团儿,在汽车头上的灯光的扫射中,像白绣球 似的滚动。遍山的肥树也弯着腰缩成一团,像绿绣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   三个人在汽车里坐着,梁太太在正中,薇龙怕热,把身子扑在前面的座位的靠背,迎着 湿风,狂吹了一阵,人有些倦了,便把头枕在臂弯里。这姿势,突然使她联想到乔琪乔有这 么一个特别的习惯,他略为用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的一会,然后 抬起头来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 她想去吻他的脑后的短头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皱了的地 方;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 ,心里热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这冷冷的快乐的逆流,抽搐着全身,紧一阵,又缓 一阵;车窗外的风雨也是紧一阵,又缓一阵。   薇龙在这种状态中,哪里听得见梁太太和司徒协的对话。   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说时,把一只玉腕直送到她脸上来,给她 赏鉴那一只三寸来阔的金刚石手镯。   车厢里没有点灯,可是那镯子的灿灿精光,却把梁太太的红指甲都照亮了。薇龙呵哟了 一声。梁太太道:“这是他送给我的。”又掉过脸去向司徒协撇撇嘴笑道:“没看见这么性 急的人,等不得到家就献宝似的献了出来!”薇龙托着梁太太的手,只管啧啧称赏,不想喀 啦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上了同样的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 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薇龙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只管把手 去解那镯子,偏偏黑暗中摸不到那门榫的机括。她急了,便使劲去抹那镯子,想把它硬褪下 来。   司徒协连忙握住了她的手,笑道:“薇龙小姐,你不能这样不赏脸。你等等,你等等! 我说来由给你听。这东西有一对,我不忍拆散了它;那一只送了你姑妈,这一只不给你给谁 ?送了你姑妈,将来也是你的,都是一样。你别!你别!你不拿,暂时给姑妈收着也好。” 薇龙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收。”梁太太便道:“长辈赏你的东西,拿着也不碍事 ,谢一声就完了!”又轻轻踢了她一脚脚,凑在她耳朵边上骂道:   “说你没见过世面,越发的小家子气起来了!”薇龙忍住了气,向司徒协笑道:“真是 谢谢您了,可是我还是——”司徒协连连说道:“不必谢!不必谢!都是自己人。”说着, 把她的手摇撼了几下,便缩回手去,自和梁太太说笑起来,薇龙插不进嘴去,一时没了主意 。   汽车转眼间已经到了梁宅,那雨越发下得翻山搅海。梁太太等没有带雨衣,只得由汽车 夫揿着喇叭,叫佣人撑了伞赶下台阶来,一个一个接了上去。梁太太和薇龙的镂空白皮鞋, 拖泥带水,一迈步便咕哝咕哝的冒泡儿,薇龙一进门,便向楼上奔,梁太太叮嘱道:“你 去洗了脚,换了鞋,下来喝些白兰地,不然仔细伤风。”薇龙口里答应着,心里想:“夜深 陪你们喝酒,我可没吃豹子胆!”她进了房,就把门锁上了,一面放水洗澡,一面隔了门打 发人下去,说她招了些凉,睡下了。接着就来了睨儿,嘭嘭地敲门,送了阿司匹灵来;薇龙 借着热水龙头的水响,只做不听得。她这一间房,可以说是“自成一家”,连着一个单人的 浴室,还有一个小阳台。她上床之前,觉得房间里太闷了,试着开了一扇玻璃门,幸而不是 这一面的风,雨点儿溅得不太厉害。紧对着她的阳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岭 伸出舌头舔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潮湿的青叶子味 ;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 ,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些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些微微的腥气。空气里水份过于浓 厚了、地板上,木器上全凝着小水珠儿。   薇龙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头套上似乎随时可以生出青苔来,她才洗过澡,这会儿 恨不得再洗一个,洗掉那潮气。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得难受。她追想以前司徒协的神色, 果然有异;他始终对于她相当的注意,只是碍着梁太太,不曾有过明白的表示。他今天有这 一举,显然是已经和梁太太议妥了条件。无缘无故送她这样一份厚礼?他不是那样的人!想 到这里,她瞥见梳妆台上那只手镯,是她脱了下来搁在那儿的,兀自在小台灯底下熠熠放光 。薇龙一骨碌坐了起来,想道:“快把它好好收了起来罢!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子还给他, 丢了可不是玩的。”她开了衣橱,取出一只小皮箱,把手镯珍重藏起。那衣橱是嵌在墙壁中 的,里面安着一排一排强烈的电灯泡,雨季中日夜照耀着,把衣服烘干了,防止它们发霉。   薇龙这一开壁橱,不由得回忆到今天春天,她初来的那天晚上,她背了人试穿新衣服, 那时候的紧张的情绪,一晃就是三个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际场中,也小 小的有了些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们所憧憬着的一切,都尝试到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 ?如此看来,像今天的这一类事,是不可避免的。梁太太牺牲年轻的女孩子来笼络司徒协, 不见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龙作同样的牺牲,也不见得限于这一次。唯一的推却的方法是离 开了这儿。   薇龙靠在橱门上,眼看着阳台上的雨,雨点儿打到水门汀地上,捉到了一点灯光,的溜 溜地急转,银光直泼到尺来远,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薇龙叹了一口气;三个月的工夫 ,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 ,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单找一个有钱的吧,梁太太就是个榜样。梁太太 是个精明人,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做小姐的时候,独排众议,毅然嫁了一个年逾耳顺 的富人,专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经老了;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 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但是她求爱的方法,在年轻人的眼光中看来是多么 可笑!薇龙不愿意自己有一天变成这么一个人。   这时候,她又想起乔琪来,经过了今天这一番波折,她在这心绪不宁的情形下,她觉得 她和她心里的乔琪一场挣扎,她已经精疲力尽了,无力再延长下去。她对爱认了输。也许乔 琪的追求她不过是一时高兴;也许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是这样的。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诚意的表 示的话,她一定会答应他。   的确,在过去,乔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聪明了,他的人生观太消极,他周围的人没 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间,如同异邦人一般。幸而现在他还年轻,只要他的妻子爱 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即使他没有钱,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 人,不怕没有活路可走。   薇龙的主张一变,第二次看见了乔琪的时候,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乔琪立即觉得了 。那天是一伙青年人到山顶去野宴;薇龙走累了,乔琪陪着她在道旁歇息着,约好了待会儿 和大家在山顶上会齐。雨下了多天,好容易停了,天还是阴阴的,山峰在白雾中冒出一点青 顶儿。薇龙和乔琪坐在汽车道的边缘上,脚悬在空中,往下看过去,在一片空白间,隐隐现 出一带山麓,有两三个蓝衣村妇,戴着宝塔顶的宽檐草帽,在那里拣树枝。薇龙有一种虚飘 飘的不真实的感觉,再加上乔琪那一天也是特别的安静老实,只悄悄的挨着她坐着,更觉恍 恍惚惚,似乎在梦境中。薇龙穿着白裤子,赤铜色的衬衫,洒着锈绿圆点子,一色的包头, 被风吹得褪到了脑后,露出长长的微鬈的前刘海来。她把手拔着身下的草,缓缓地问道:“ 乔琪,你从来没有作过未来的打算么?”乔琪笑道:   “怎么没有?譬如说:我打算来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话。”薇龙变了脸,还没 有说出话来,乔琪接下去说道:“我打算来看你,有要紧话和你说。我想知道你关于婚姻的 意见。”   薇龙心里一震。乔琪又道:“我是不预备结婚的。即使我有结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 在五十岁以前,不能做一个令人满意的丈夫。薇龙,我把这种话开诚布公地向你说,因为你 是个好女孩子,你从来没在我跟前耍过手段。薇龙,你太好了。你这样为你姑母利用着,到 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时候,你想她还会留下你么?薇龙,你累了。 你需要一些快乐。”说着,便俯下头来吻她,薇龙木着脸,让他吻着。乔琪低声道:“薇龙 ,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这和薇龙原来的期望相差太远了,她仿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有些眩晕。她把 手按在额角上,背过脸去,微微一笑道:“好吝啬的人!”乔琪道:“我给你快乐。世上有 比这个更难得的东西么?”薇龙道:“你给我快乐!你折磨我,比谁都厉害!”乔琪道:“ 我折磨你么?我折磨你么?”他把手臂紧紧兜住了她,重重地吻她的嘴。这时候,太阳忽然 出来了,火烫的晒在他们的脸上。乔琪移开了他的嘴唇,从裤袋里掏出他的黑眼镜戴上了, 向她一笑道:“你看,天晴了!今天晚上会有月亮的。”薇龙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领,抬着 头,哀恳似的注视着他的脸。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 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她呆瞪瞪地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头。乔琪伸 出手去揽她的肩膀,她就把额角抵在他胸前,他觉得她颤抖得厉害,连牙齿也震震做声,便 柔声问道:“薇龙,你怕什么,你怕我么?”薇龙断断续续地答道:“我……我怕的是我自 己!我大约是疯了!”说到这里,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乔琪轻轻地摇着她,但是她依旧那 么猛烈地发着抖,使他抱不牢她。她又说道:“我可不是疯了!你对我说这些无理的话,我 为什么听着?……”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谚:“香港的天气,香港的女孩子。”两般两列,因为那海岛 上的女孩子,与那阴霾炎毒的气候一样地反复无常,不可捉摸。然而那天气似乎也和女孩子 一般的听乔琪的话。当天晚上,果然有月亮。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月亮还在中 天,他就从薇龙的阳台上,攀着树桠枝,爬到对过的山崖上。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 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 ,缓缓地煮着它,锅里水沸了,骨嘟骨嘟的响。这崎岖的山坡子上,连采樵人也不常来。   乔琪一步一步试探着走。他怕蛇,带了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拨开了荒草,用手电筒扫 射一下,急忙又捻灭了它。有一种草上生有小刺,纷纷地钉在乔琪裤脚上,又痒又痛。正走 着,忽然听见山深处“唿呕……”一声凄长的呼叫,突然而来,突然的断了,仿佛有谁被人 叉住了喉咙,在那里求救。乔琪明明知道是猫头鹰,仍旧毛骨悚然,站住了脚,留神谛听。 歇了一会,又是“唿呕……”一声,乔琪脚下一滑,差一些跌下山去。他撑在一棵柠檬树上 ,定了一定神,想道:“还是从梁家的花园里穿过去吧。他们的花匠要等天亮才出现,这会 子离天亮还远呢。”他攀藤附葛,顺着山崖子向下爬。他虽然不是一个运动家,却是从小顽 皮惯了的,这一些困难却是应付自如。爬到离平地一丈来高的地方,便耸身一跳,正落在梁 家后院子的草地上。   他沿着走廊一转,便转到宅前的草坪上。那小铁门边,却倚着一个人。乔琪吃了一惊。 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着白夏布衫子,黑香云纱大脚裤。因为热,把那灵蛇似的 辫子盘在头顶上,露出衣领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颈。小小的个子,细细的腰,明显的曲线,都 是乔琪平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不是睨儿是谁呢。乔琪想道:“梁宅前面,这条山道, 是有名的恋人街。一到了夏天,往往直到天亮都不断人。这丫头想必是有一个约会。”他稍 稍踌躇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向她走来。不想睨儿感官异常敏锐,觉得背后有人,嚯地掉过身 来,正和乔琪打了个照面。乔琪倒退了一步笑道:“吓了我一跳!”睨儿拍着胸脯,半晌方 说出话来道:“这话该是我说的!……嗳呀,你这人!魂都给你吓掉了!”她眯着眼打量了 乔琪好一会,嘿嘿的冷笑了两声道:“我知道你来干什么的。”   乔琪涎着脸笑道:“你们少奶叫我来,没告诉你么?”睨儿道:   “少奶约你来,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过了夜去。你这会子干吗鬼鬼祟祟往外溜?” 乔琪伸手去触了一触她脑后的头发,说道:“辫子没扎紧要散了。”说着,那只手顺势往下 移,滑过了她颈项,便到了她的脊梁骨。睨儿一面躲闪,一面指着他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道:“我待要嚷来,又怕少奶那霹雳火脾气,不分好歹的大闹起来,扫了我们姑娘的面子。 ”乔琪笑道:“扫了姑娘的面子还犹可,扫了你的面子,那就糟了。这里头还碍着你呢!我 的大贤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园子里做什么?”睨儿并不理睬他这话,只管狠狠瞅着 他,接着数说下去道:“你这事也做得太过分些了,你跟梁家的人有什么过不去,害了睇睇 还不罢休,又害了她!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乔琪道:“不好了,你打算给她们报仇么 ?黑夜里拦了我的去路,敢是要谋财害命?”睨儿啐了一声道:“你命中有多少财?我希罕 你的!”转身便走。乔琪连忙追了上去,从她背后揽住了她的腰,笑道:“好姐姐,别生气 。这儿有些小意思,请你收下了。”说着便把闲着的那只手伸到自己裤袋里去,掏出一卷钞 票,想塞进她的衣袋去。可是他在她的白夏布衫里面寻来寻去,匆忙中竟寻不到那衣袋。睨 儿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难不成我真要你的买路钱!”可是这 时候,即使乔琪真要褪出手来,急切间也办不到——睨儿的衫子太紧了。忙了半晌,总算给 乔琪拔出了他的手。睨儿扣着钮子,咕噜着,又道:“我可要失陪了。我们粗人,比不得你 们公子小姐,有这闲情逸致在露天里赏月。”便向屋子里走。乔琪在后面跟着,趁她用钥匙 开那扇侧门的时候,便贴在她背上,把脸凑在她颈窝里。睨儿怕吵醒了屋里的人,因而叫喊 不得,恨得咬牙切齿,伸起右脚来,死命地朝后一踢,踢中了乔琪的右膝。乔琪待叫“嗳哟 ”,又缩住了口。睨儿的左脚又是一下,踢中了左膝。乔琪一松手,睨儿便进门去了。乔琪 随后跟了进来,抬头看她袅袅的上楼去了;当下就着穿堂里的灯光,拿出手帕子来,皱着眉 ,掸一掸膝盖上的黑迹子,然后掩上了门,跟着她上了楼。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 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 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 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 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 。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么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 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 ,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 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 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 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是爱 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视眈眈 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乔琪没跟 她结婚。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 白云,预备随时放一些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 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她伏在栏杆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弯里 ,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头。她紧紧 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子狗 来,摇着尾巴。薇龙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说着话。   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有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 笺。对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声。忽然阳台底下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人。薇 龙想道:“这花匠好勤快,天没亮就起来了。”她那时候心情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皮, 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耳朵边低声笑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是谁? ”狗便汪汪地叫了起来。薇龙仔细再向那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儿有这么 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白,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 是两个人紧紧地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个人。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抬头望见薇龙 ,不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和睨儿的脸。薇龙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儿,猛然 指头上一使劲,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来,便拼命一挣,挣脱了薇龙的臂膀,跳下地去,一 路尖叫着,跑进屋去了。薇龙也就跟着它跌跌绊绊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手臂直 僵僵地垂在两边,站了一会,扑向前倒在床上,两只手仍旧直挺挺地贴在身上,脸跌在床上 ,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就这样脸朝下躺着,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 下的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来的时候,冻得 浑身酸痛,脑门子直发胀。屋里的钟已经停了,外面太阳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 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就去找睨儿。   睨儿正在楼下的浴室里洗东西,小手绢子贴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色,烟蓝,桃红, 竹青,一方块一方块的,有齐齐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画意。睨儿在镜子里望 见了薇龙,脸上不觉一呆,正要堆上笑来;薇龙在脸盆里捞出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 了过来,唰的一声,睨儿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溅了一身子的水。睨儿嗳哟了一声,偏过头去 ,抬起手来挡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满臂酸麻。 薇龙两只手捏紧了毛巾,只管没头没脸的乱打,睨儿只顾躲闪,也不还手,也不辩白,也不 告饶。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声响,小丫头们跑来看见了,吓得怔住了,摸不着头脑。有两 个看得不服气起来,便交头接耳地说道:“正经主子,且不这么作践我们;这是哪一门子的 小姐,这样大的脾气!睨儿姐姐,你平时也是不肯让人的人,今儿你是怎么了?”睨儿叹了 一口气道:“由她去吧!她也够可怜的!”这句话正戳到薇龙的心里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 儿一下,把毛巾一丢,人一软,就瘫到浴盆边上去,捧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场的时候,睨儿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砖上一汪 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这是怎么回事?”睨 儿不答。再问薇龙,哪里问得出一句话来。旁边的小丫头们也回说不知姑娘为什么生气。梁 太太当时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只叫人把薇龙扶上楼去休息,然后把睨儿唤到密室里,仔细盘 问。睨儿无法隐瞒,只得吞吞吐吐说出姑娘怎样约了乔琪来,自己怎样起了疑,听见姑娘房 里说话的声音,又不敢声张,怕闹出是非来,只得在园子里守着,想趁那人走的时候,看一 个究竟,不料被姑娘发现了,怪我监督她的行动,所以今天跟我发脾气。梁太太听了,点头 不语,早把实情揣摩出了八九分。当下把睨儿喝退了,自己坐着,越想越恼,把脸都气紫了 。本来在剔着牙齿的,一咬牙,牙签也断了,她嗤的一声吐掉了牙签头儿,心里这么想着: 这乔琪乔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钩,香饵是给 他吞了,他还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他的 捣乱,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炉灶,用全力去训练薇龙 ,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价十倍的时候,乔琪乔又 来坐享其成。这还不甘心,同时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梁太太赔了夫人又折兵,身边出色 人材,全被他一网打尽,如何不气?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地走到薇龙房 里来。薇龙脸朝墙睡着,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会,然后颤声说道:“薇龙,你 怎么对得起我?”说着,便抽出手绢子来揉眼睛。薇龙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 爸爸面上怎么交代过去?照说,你住在我这儿,你的行动,我得负责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 ,疏忽了一点,就出了乱子。……咳!你这可坑坏了我!”薇龙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 自然由得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自己该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这许多,把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做错了事 ,不能连累了姑妈。我这就回上海去,往后若有什么闲言闲语,在爹妈的跟前,天大的罪名 ,我自己担下,决不致于发生误会,牵连到姑妈身上。”梁太太手摸着下巴颏儿道:“你打 算回去,这个时候却不是回去的时候。   我并不是阻拦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双手把你交还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责任,也 少担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上的嘴多么坏,指不定你还没到家,风里言,风里语,倒已经吹 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这一回去,正证实了外边的谣言。你 这一向身体就不大好,那里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给你气受!”薇龙不做声,梁太太叹 道:“怪来怪去,都怪你今天当着丫头们使性子,也不给你自个儿留一些余地!这么大的人 了,还是一味小孩子脾气,不顾脸面,将来怎样做人呢?”薇龙红了脸,酸酸地一笑:“姑 妈要原谅我,我年纪小,脱不了毛躁的脾气。等我到了姑妈的岁数,也许我会斯斯文文的谈 恋爱,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你要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 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人家的女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环境好,保养得 当心,我早就老了。你呀——你这么不爱惜你的名誉,你把你的前途毁了,将来你不但嫁不 到上等阶级的人,简直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这一席话,触耳惊心,薇龙不由自主的把双 手扪着脸,仿佛那粉白黛绿的姿容已经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撑在薇龙的枕头上,低声道:“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名誉。我 所谓的名誉和道学家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别。现在脑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么讲究贞节 了。小姐家在外面应酬应酬,总免不了有人说两句闲话。这一类的闲话,说得人越多,越热 闹,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对于你的未来,并没有什么妨碍。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 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 扔?像你今天这一回子事,知道内情的人,说你是孩子脾气,想到哪里做到哪里。给外面嘴 头子刻毒的人说起来,说你为了乔琪乔同一个底下人怄气。这该多么难听?”薇龙叹了一口 气道:“那我管不了这许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香港了!”   梁太太皱眉道:“又来了!你动不动就说回上海,仿佛回家去就解决了一切似的。问题 不是那么简单。我随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发愁,回家去,你爸爸不会给你好 日子过。这不是赌气的事。你真要挣回这口气来,你得收服乔琪乔。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时 候,你丢掉他也好,留着他解闷儿也好——那才是本领呢!你现在这么一跑,太便宜了他了 !”薇龙微微一笑道:“姑妈,我同乔琪,早完了。”梁太太道:“你觉得这件事太没有希 望?那是因为你对他的态度,根本从起头就不对。你太直爽了。他拿稳了你心里只有他一个 人,所以他敢那么随随便便的,不把你当桩事看待。你应当匀出些时候来,跟别人亲近亲近 ,使他心里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着呢!”薇龙见她远兜远转,原来 仍旧是在那里替司徒协做说客,忍不住,差一些噗嗤一笑,她觉得她糊涂的地方就多了,可 是糊涂到这个地步,似乎还不至于。她上了乔琪的当,再去上了司徒协的当,乔琪因此就会 看得起她么?她坐起身来,光着脚,踏在地板上,低着头,把两只手拢着蓬松的鬓发,缓缓 的朝后推过去,说道:“谢谢姑妈,你给我打算得这么周到。但是我还是想回去。”梁太太 也随着她坐起身来,问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龙低低的应了一声。梁太太站了起来,把 两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眼睛里去,道:“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你现在又是一 个人。你变了,你的家也得跟着变。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薇龙道:“ 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 的人。”梁太太听了,沉默了一会,弯下腰来,郑重的在薇龙额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 。她这充满了天主教的戏剧化气氛的举动,似乎没有给予薇龙任何的影响。薇龙依旧把两只 手插在鬓发里,出着神,脸上带着一些笑,可是眼睛却是死的。   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电话找乔琪,叫他来商议要紧的话,乔琪知道东窗事发了,一味 的推托,哪里肯来。梁太太便把话吓他道:“薇龙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 罢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师来和你说话,这事可就闹大了!你老子一生气,管叫你吃不了 兜着走。我是因为薇龙是在我这里认识你的,说出去,连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着找你 想补救的方法。谁知道你倒这么舒坦——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监!”乔琪虽来了,依然笑嘻 嘻地,道:“我虽然不是中国通,对于中国人这一方面的思想习惯倒下过一些研究。薇龙的 家庭如果找我说话,无非逼着我娶她罢了!他们决不愿意张扬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 道:“娶她!你肯娶她么?”   乔琪道:“你别说,薇龙有薇龙的好处。”梁太太道:“你老老实实答一句罢:你不能 够同她结婚。”乔琪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没有婚姻自主权。我没有钱,又 享惯了福,天生的是个招驸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骂道:“我就知道你是 个拜金主义者!”两人商议如何使薇龙回心转意。乔琪早猜着这件事引起法律纠葛的危机, 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辞。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动对梁太太略加解释,剖明 心迹。两人谈了一晚上,梁太太终于得到了她认为满意的答复。   第二天,乔琪接二连三的向薇龙打电话,川流不息地送花,花里藏着短信。薇龙忙着下 山到城里去打听船期,当天就买了票。梁太太表示对她的去留抱不干涉态度,因此一切都不 闻不问。薇龙没有坐家里的汽车,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车,回来的时候,在半山里忽然 下起倾盆大雨来。陡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冲,薇龙一面走一面拧她的旗袍,绞干 了,又和水里捞起的一般,她前两天就是风寒内郁,再加上这一冻,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 转了肺炎;她发着烧,更是风急火急的想回家。在家里生了病,房里不像这么堆满了朋友送 的花,可是在她的回忆中,比花还美丽的,有一种玻璃球,是父亲书桌上面着来镇纸的,家 里人给她捏着,冰那火烫的手。扁扁的玻璃球里面嵌着细碎的红的蓝的紫的花,排出俗气的 齐整的图案。那球抓在手里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 —她家里,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张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红柳条;黄杨木的旧式梳妆台 ;在太阳光里红得可爱的桃子式的瓷缸,盛着爽身粉;墙上钉着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 上,母亲用铅笔浓浓的加上了裁缝,荐头行,豆腐浆,舅母,三阿姨的电话号码……她把手 揪着床单,只想回去,回去,回去……   越急,病越好的慢。等到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连绵的夏季早已结束,是萧爽的秋 天了。   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 心挨延着……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 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 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   那么,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一个新的男子?   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 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他 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 ,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 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   薇龙闭上了眼睛。啊,乔琪!有一天他会需要她的,那时候,她生活在另一个家庭的狭 小的范围里太久了;为了适应环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 。那时候,他再要她回来,太晚了。她突然决定不走了——无论怎样不走。从这一刹那起, 她五分钟换一个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她躺在床上滚来滚去, 心里像油煎似的。因为要早早结束这苦痛,到得她可以出门了,就忙着去定船票。定了船票 回来,天快晚了,风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 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 的红花。   薇龙正走着,背后开来一辆汽车,开到她跟前就停下了。   薇龙认得是乔琪的车,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紧了脚步向前走去,乔琪开着车缓缓的跟着 ,跟了好一截子。薇龙病才好,人还有些虚弱,早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停下来歇一会儿脚, 那车也停住了。薇龙猜着乔琪一定趁着这机会,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话也没有,不由 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只手臂横搁在轮盘上,人就伏在轮盘上,一动也不动。薇龙见了,心 里一牵一牵地痛着,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连忙向前继续走去,乔琪这一次就不再跟上来了 。薇龙走到转弯的地方,回头望一望,他的车依旧在那儿。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 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红,简单的, 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薇龙回到了梁宅,问知梁太太在小书房里,便寻到书房里来。书房里只在梁太太身边点 了一盏水绿小台灯,薇龙离着她老远,在一张金漆椅子上坐下了,两人隔了好些时都没有开 口。房里满是那类似杏仁露的强烈的蔻丹的气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翘着两只手, 等它干。两只雪白的手,仿佛才上过拶子似的,夹破了指尖,血滴滴的。薇龙脸不向着梁太 太,慢慢地说:“姑妈,乔琪不结婚,一大半是因为经济的关系吗?”梁太太答道:“他并 不是没有钱娶亲。乔家虽是不济,也不会养不活一房媳妇。就是乔琪有这心高气傲的毛病, 总愿意两口子在外面过舒服一些,而且还有一层,乔家的家庭组织太复杂,他家的媳妇岂是 好做的?若是新娘子自己有些钱,也可以少受些气,少看许多怪嘴脸。”薇龙道:   “那么,他打算娶个妆奁丰厚的小姐。”梁太太不做声。薇龙垂着头,小声道:“我没 有钱,但是……我可以赚钱。”梁太太向她飘了一眼,咬着嘴唇,微微一笑。薇龙被她激红 了脸,辩道:“怎么见得我不能赚钱?我并没问司徒协开口要什么,他就给了我那只手镯。 ”梁太太格格的笑将起来,一面笑,一面把一只血滴滴的食指点住了薇龙,一时却说不出话 来;半晌方道:“瞧你这孩子!这会子就记起司徒协来了!当时人家一片好意,你那么乱推 乱搡的,仿佛金钢钻要咬手似的,要不是我做好做歹,差一些得罪了人。现在你且试试看开 口问他要东西去。他准不知道送你糖好还是玫瑰花好——只怕小姐又嫌礼太重了,不敢收! ”薇龙低着头,坐在暗处,只是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别以为一个人长的有几分姿色, 会讲两句场面上的话,又会唱两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愿愿的大把的送钱给你花。我同你是 自家人,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个人呀,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而且一 来就动了真感情,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材。”薇龙微微地吸了一口气道:“你让我慢慢地学 呀!”梁太太笑道:“你该学的地方就多了!试试也好。”   薇龙果然认真地练习起来,因为她一心向学的缘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随时地指拨帮衬, 居然成绩斐然。圣诞节前后,乔琪乔和葛薇龙正式订婚的消息,在《南华日报》上发表了。   订婚那天,司徒协送了一份隆重的贺礼不算,连乔琪乔的父亲乔诚爵士也送了薇龙一只 白金嵌钻手表。薇龙上门去拜谢,老头儿一高兴,又给她买了一件玄狐披风。又怕梁太太多 了心去,买了一件白狐的送了梁太太。乔琪对于这一头亲事还有几分犹疑,梁太太劝他道: “我看你将就一点罢!你要娶一个阔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 真是几千万家财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骄纵惯了的,哪里会像薇龙这么好说话?处处地方你 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 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 困难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一席话说得 乔琪心悦诚服。他们很快地就宣布结婚,在香港饭店招待来宾,自有一番热闹。   香港的公寓极少,两个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贵,与人合住又嫌耳目混杂。梁太太正舍不得 薇龙,便把乔琪招赘了进来,拨了楼下的三间房给他们住,倒也和独门独户的公寓差不多。   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 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乐的时候,譬如说,阴历三十夜她和乔琪两个人单独的到 湾仔去看热闹。湾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区,地段既偏僻,又充满了下等的娱乐场所, 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场,类似北方的庙会,却是在那里举行的,届时人山人海,很多的时 髦人也愿意去挤一挤,买些零星东西。薇龙在一爿古玩摊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乔琪挤 上前去和那伙计还价。那人蹲在一层一层的陈列品的最高层上,穿着紧身对襟柳条布棉袄, 一色的裤子,一顶呢帽推在脑后,街心悬挂着的汽油灯的强烈的青光正照在他广东式的硬线 条的脸上,越显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那一只手按在膝盖上,一只手打着手势,还价 还了半晌,只是摇头。薇龙拉了乔琪一把道:“走罢走罢!”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 的感觉。头上是紫赳赳的蓝天,天尽头是紫赳赳的的冬天的海,但是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 ,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瓷双耳小花瓶;一卷 一卷的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吧岛虾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莲糕;拖着大红 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宝塔顶的大凉帽;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有 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 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 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这里脏虽脏,的确有几分狂欢的劲儿,满街乱糟糟的花炮乱飞,她和乔琪一面走一面缩 着身子躲避那红红绿绿的小扫帚星。乔琪突然带笑喊道:“喂!你身上着了火了!”薇龙道 :“又来骗人!”说着,扭过头去验看她的后襟。乔琪道:   “我几时骗过你来!快蹲下身来,让我把它踩灭了。”薇龙果然屈膝蹲在地上,乔琪也 顾不得鞋底有灰,两三脚把她的旗袍下摆的火踏灭了。那件品蓝闪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棉袍上 已经烧了一个洞。两个人笑了一会,继续向前走去。乔琪隔了一会,忽然说道:“真的,薇 龙,我是个顶爱说谎的人,但是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自己也觉得纳罕。”薇龙笑道:   “还在想着这个!”乔琪逼着她问道:“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是不是?”薇龙叹了一 口气:“从来没有。有时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谎可以使我多么快乐,但是——不!你 懒得操心。”乔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天,你不 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一气,就把我 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 你身上去。”乔琪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权利和义务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龙把 眉毛一扬,微微一笑道:“公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到公平两个字。我倒要问 了,今天你怎么忽然这样的良心发现起来?”   乔琪笑道:“因为我看你这么一团高兴的过年,跟孩子一样。”   薇龙笑道:“你看着我高兴,就非得说两句使人难受的话,不叫我高兴下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着摊上的陈列品,这儿什么都有,可是最主要的还是卖的是人。在那 惨烈的汽油灯下,站着成群的女孩子,因为那过分夸张的光与影,一个个都有着浅蓝的鼻子 ,绿色的面颊,腮上大片的胭脂,变成了紫色。内中一个年纪顶轻的,不过十三四岁模样, 瘦小身材,西装打扮,穿了一件青莲色薄呢短外套,系着大红细褶绸裙,冻得直抖。因为抖 ,她的笑容不住的摇漾着,像水中的倒影,牙齿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一个 醉醺醺的英国水手从后面走过来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过头去向他飞了一个媚眼——倒是 一双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鲜红的冻疮。她把两只手 合抱着那水兵的臂膀,头倚在他身上;两人并排走不了几步,又来了一个水兵,两个人都是 又高又大,夹持着她。她的头只齐他们的肘弯。   后面又拥来一大帮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地乱掷花炮,瞥见了薇龙,不约而同地把 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赶月似的飞过来。薇龙吓得撒腿便跑,乔琪认准了他们的汽车 ,把她一拉拉到车前,推了进去,两人开了车,就离开了湾仔。乔琪笑道:“那些醉泥鳅, 把你当做什么人了?”薇龙道:“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 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薇龙笑着告饶道:   “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车 过了湾仔,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 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 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 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 是寒冷与黑暗……   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儿结束……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   (一九四三年四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