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血与铁》,老鬼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ISBN 7500423586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有售) 《血与铁》 ·老鬼· 六十 无名死者的窝头   刚进牢房时,对这帮刑事犯非常提防。以为都是社会渣滓,满嘴瞎话、 阴险狡诈、心黑手辣。但终日和他们吃住在一起,渐渐了解了他们善良的 一面。   首先,44号牢房轮流拿窝头的制度,人人平等,不管你犯多大罪,多 罪恶滔天,都一视同仁。像那个70多岁的老贫农,用两块糖哄着奸污了人 家7岁小姑娘,在屋里成天聊逛窑子的经验,这么坏的家伙,也有机会第一 拿窝头。   东四的小流氓王来顺,在我们牢房里是最厉害的。关的时间短,肌肉 都还没凋谢。他嘴能骂,腿能摔,手能打,谁也不敢惹,但他并不恃强欺 弱。我从不记得他打过谁。听说我喜欢摔跤,还热情教了我一番。饿成那 样,动一动就心慌气短,尚能给我比划两下。不过我一饿,记忆力、领悟 力特差,对他的比划,怎么也不明白。他又重复了一遍,累得气喘吁吁。   这小流氓穿肥肥的黑灯笼裤,多次进过局子。我想他调戏轮奸妇女, 就是性欲太强,属于一种性欲亢进的病,若有减低性欲的药,他就不会犯 这罪了。科学家真该研究研究,发明出这种药。   瘦杆儿狼特爱抚摸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伤心落泪。他说他的胳膊原 来粗着呢,腱子肉像个小馒头。他心疼地一下一下轻轻摸着自己瘦得没肉 的大腿,那么温情脉脉,好似抚摸着一位小情人。   三建坏头头,爱吹自己下过多少饭馆,多么会品味。吃饭时,菜汤里 发现了一个苍蝇大惊小怪,嚷嚷一天。他也关了七八个月,全身精瘦,敢 光着屁股站在大家面前擦澡。   农民黄金犯一肚子牢骚:"又不是抢的,又不是偷的,我从大粪里拣的 金条卖给国家银行,这算犯了什么法?"   钓鱼台小伙子也常感叹自己冤枉:"什么事呀?我望钓鱼台里看了一眼, 就给抓进来。不让看你把门挡起来呀!"但人们对他总不及对穆青小孩同情, 谁叫他到钓鱼台门口穷狂,跟哨兵抬杠,不招驴才怪。   里面的人牙都邪白。每顿就是窝头,没有肉,食物成分简单。吃完了 再用舌头把32个牙齿擦洗数遍,牙缝里就根本留不下一粒食物残渣。再加 上为打发时间,每人早晚都刷一遍牙,把那牙刷得洁白贼亮。   牙黄的,要想去污,到局子里蹲一个月,保准见效。   拘留所与外面彻底隔绝。平常和外界联系的惟一窗口就是门上小方洞, 所谓外部世界也就是一条走廊,对面那排几个灰色铁门。但看守常常把这 小方洞关上。后窗户虽高,架人梯倒可以看见外面:也不过是一堵有电网 的高墙和下面的一个自行车棚顶。而布朗基住在法国MOUNT要塞监狱中,透 过铁窗还能看到蔚蓝色的大海、渔船及沙滩。   每次放风,所有犯人不许抬头,不许说话。场面古怪,一百多号人都 深深低头,肃然无声,默哀一样。偶尔警察训话,全部低头静听。   只能用眼睛余光,感觉到四周犯人存在。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个人脸 都那么惨白,像涂了层白粉,个个不用化装就能演白骨精。尤其是在灿烂 阳光下,白脸、白牙、白爪子、白耳朵……白花花一片,分外触目惊心。      这也是蹲局子的好处:能给皮肤闷得细皮嫩肉。整天见不着阳光,好 像压在石头下面的小草。男人的皮肤也能闷得跟女人一样嫩,即使老农民 也不例外。那黄金犯的脸皮像是沾了水的白纸,嫩得一挠就破。   每次放风,我都早早站在门口当第一个。在排头传纸条比较方便。因 右边是一片空地,若夹在人中间,隔着三排人,根本不可能。   这次雷厦也是第一个,坐在后面。我低头,从胳膊底下,发现了他也 正低着头,偷偷注视着我。两人目光相遇,只见他大臂不动,小臂摆了一 下,一迭成小方块的纸条就飞到我右侧。   "低头!"   "不许东张西望!"   四周警察一声声吼着。然而我们虽都深深低着头,又一次完成了联系。   雷厦这个纸条上写着:关于军大衣,就说是林芝军分区给的,看后销 毁。   我觉得这马粪纸做的小纸条太宝贵了,实在舍不得毁掉。对一个中学 生来说,这简直就像是《红岩》里的故事,将来真可以写一本很传奇的书。   自收到雷厦纸条后,更激起想和雷厦经常联系的愿望。但放风时传纸 条太危险,经过认真观察,发现我们惟一可以联系的地方是厕所,这是我 和他都要去的地方。上厕所是按牢房号顺序,一屋屋上,大多数我前他后。   首先要让他知道,我每次上厕所都在北边靠墙第一个茅坑。我用牙膏 在墙上写了两个字"蓝浪"。这是我给雷厦起的别名,与清波相对。暗示他 我在这坑儿蹲过。还故意在有滩尿的地上留几团手纸。其中一张写:"你好 "。   反复了几次后,我终于在同一茅坑处发现了一团纸,打开一看,是他 给我留下的。"蓝浪看见"(那天,是他先放茅)。   我特激动。小纸条万岁!万万岁!尽管就是一声问候,对人精神上的 鼓舞却有着窝头所起不到的作用。想到有战友和自己并肩挨饿,就不再感 觉难以忍受。几小时内,饥饿感能减弱许多。我把所收到的3个纸条珍贵地 保存着,一个都舍不得丢。觉得将来出去后是个罗漫蒂克的纪念,可以向 同学们得色得色。   在44号牢房里,我还有过一次难忘的经历。   那是大约5月底,6月初,牢房里抬进一个中国科学院的反革命分子。 大会刚批斗完,被打得奄奄一息。按惯例,他睡在我左边。   他完全不能动了,整天躺着,狱里看守也不管他。说话南方口音,很 难懂,好像是福建人。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大分头,头发乌黑,前额广 阔,高鼻梁,眼睛又大又亮,高颧骨,皮肤黝黑。   他口齿含混,昏昏沉沉,半天也没说清他到底是什么问题,也没听清 楚他叫什么名字。大概是科学院一帮造反派说他恶毒攻击了毛主席,打得 很凶。   每次吃饭,总是坏头头替他拿窝头,这可以贪污几粒粘在手上的窝头 渣。   他老叫唤着喝水。白天我们就常喂他点水,并帮他打一缸子放到身边。 但到夜里就没人管他了。每人都要睡觉,何况拘留所规定,夜里不准擅自 站起,即使小便,也得先喊报告。   记得有一天夜里,他老呻吟,要水喝,但没人理他,后来实在渴得不 行,就自己缓缓爬到水池子。把头伸进里面,用舌头舔我们往里尿尿、吐 痰、刷碗的池子底儿。那地方总是潮湿湿的,有一点点残存的积水。他连 抬胳膊拧水笼头的劲儿都没有。   狱方带他出去看过一次病,却毫无效果。从他含含混混的说话中,我 们猜他到医院没给认真治。首先,他这样状况就不应该关在拘留所里。给 打得动弹不了,还关拘留所只意味着他罪行特别严重。那年月反革命说杀 就杀。医生怕犯立场错误,想好好看也不敢,只一般地检查了一下,给些 常规药,打发了事。   回来后,他瘫在铺上,大口喘气。每次吃饭,窝头都吃不了,要剩下 一多半。那碗里积攒2个半了,常常吸引着全牢人贪婪的目光。   尽管他被打得站不起来,心智还正常。早晨醒了后,总要费劲地把自 己头发捋两下,弄整齐,没忘了臭美。   他整天默默躺着,时不时轻轻呻吟。当他清醒时,会喃喃自语,可能 是叙说他的家乡怎么美,山清水秀,盛产乌龙茶,茶叶特别特别香……声 音很低,几乎听不清。   他那样子一点也不像凶恶的阶级敌人,也就是个南方书呆子,不招人 恨。可就是老呻吟,有时还特响,听了烦人。   牢房里的伪装太多了。在那可怕的环境里,对疼痛的表示必须有提前 量,以自我保护。病到五分,你得装成十分,才不至临渴掘井,造成被动。   那天晚上,他叫唤了一夜。"水,水……唉呀,唉呀……"一声比一声 响。   因为他紧挨着我,我最受噪音骚扰。开始厌烦他,因为他这样叫唤几 天了。我睡觉很轻,他一叫就醒,再也睡不着。白天不叫,一到夜晚就叫。 令我怀疑他这么做是故意的,见别人睡觉不理他,寂寞难受。   "水……水……水……"他叫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被吵得睡不着觉,心想:你小子弄提前量,也弄得太过分了。自己 不睡也不让别人睡。要真渴,你可以爬到水池子处舔啊!   我相信不只吵得我睡不着,别人也肯定都醒着。他叫得声音那么大, 谁也没法睡,但没一个人理睬。牢房里,每人对身体病痛的反应都不同程 度地有点夸大,不能完全相信。何况晚上犯人不许擅自站起。听说,有人 就因为深夜没喊报告起来尿尿,而被看守教育个鼻青脸肿。   我离水笼头很近,当然可以偷偷走到水笼头处,给他打一杯水。但他 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心里烦他,就故意不理。反正拘留所有纪律,不管没 事。他这么叫唤,值班看守应该能听见,让看守去管吧。   他继续大声呻吟,一声高似一声。我蒙住被子,火冒三丈。意识到他 越是大声叫,就越不能理他。一理,他就来了劲,动不动就叫唤。用惨号 来勒索别人帮助,情感敲诈。心想你叫吧,别给我装了。豁出去不睡觉, 也不管你。   到了临近拂晓时,谢天谢地,他总算不叫唤了。这家伙或许喊累,或 许自觉没趣,变得非常安静。我这才迷糊了一会儿。   早晨起床后,每个人洗漱完毕,大家开始天天读。三建革联坏头头很 热情地把毛巾蘸湿,帮他擦脸。坏头头拼命拔结他,自然别有用心。大家 警觉地盯着坏头头儿,生怕他贪污剩窝头。   坏头头拍拍他,一点没反响。坏头头再一次轻轻叫唤:"嘿,醒醒,要 吃饭了!"他依旧没反响。坏头头这才仔细观察了一番,摸了摸他的脸和鼻 子,触电一样,大叫一声:"没气了!"   我目瞪口呆,再仔细看他脸,只见双目紧闭,淡漠的表情中有几丝悲 哀。长头发乱蓬蓬,湿漉漉。枕巾、被单也全被汗水浸得潮潮糊糊,一股 臭气。   全牢房的人都兴奋起来,因他碗里还放着5个半干窝头。小流氓王来顺 闪电般窜将过去将窝头抱到怀里,藏到行李下面。坏头头儿站在门口,着 急地喊:"报告班长,报告班长!"   看守过来后,隔着小窗口问:"你嚎什么?"   坏头头用手指了指着他,激动说:"他死了,快给弄走吧。大热天的, 别传染上什么病。"   警察花啦啦打开牢门,进来检查了一番,之后把被子盖住他的头,走 了。   正是吃饭时间,看守没马上处理,继续一屋一屋地开门送饭。尽管屋 里有具尸体,我们每人还是那么津津有味地嚼窝头,那么仔细地用手指头 蘸唾沫粘地上的窝头渣。等到舌头把牙缝里最后一点点窝头沫儿清理干净, 全咽进肚,大家才有心思说话,议论起身边的死人。   坏头头同情道:"昨晚上他那么叫,我就觉得不好。"   "奇怪,表面上看,没有一点伤痕。"   "肯定把内脏打坏了。"   大家默默沉思起来,想起昨夜里,他那么呻吟,几乎叫了一夜,却得 不到半个人理睬,似乎都涌起了一点点内疚。   我意识到自己昨晚上误会了他,非常非常后悔。我没经验,不知道他 那样的呻吟是最后的绝叫。唉,从没见过快死的人是什么样。   惨啊!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竟连一口水都喝不上。长时间呼叫竟没一 人理睬!唉,44号牢房的犯人都是什么东西?包括我自己在内全见死不救, 让他悲苦无助地撒手人间。   我想若换了我,在临终前这样惨叫,周围人全不理睬,我是什么感觉? 太悲惨了!他虽然是个反革命,但共产党有优待俘虏的政策。当时如果我 给他端一口水喝,完全可以,不见得被哨兵发现。就是误解了他,以为他 装洋算,玩儿提前量,而故意不理他。   到现在已过去30年了,那一夜的见死不救仍使我的心隐隐作痛。   全屋的人谁也不愿挨着那具尸体。但我最倒霉,我的位置就是那个位 置。   在我一生中,这是头一次跟死人挨着,呼吸着从那被子下面的尸体上 冒出的死人味儿。随着时间延长,细胞变质,那味儿开始变重。再加上他 临终前流了很多汗,秽气扑人。   过了好一会儿,一警察指挥着个犯人,拉着褥子两角,把他拖出去, 就像是拖一个麻袋。   豁然在他枕头旁又发现了一脏窝头,大家紧张地说:"藏起来!藏起来! "   黄金犯一个饿虎扑食,把窝头裹在手绢里,揣进怀,生怕警察发现。   坏头头嚷道:"班长,给我们点药水消消毒吧。"他对死人的耐受力特 低,情绪败坏,坐卧不宁。   那天上午,我们过得很充实。因为警察给我们牢房开了3次门。一次是 察看死尸;一次是拖死尸;一次是给了一瓶来苏水,让我们消毒。   坏头头自告奋勇干这事。他把药水泡在一脸盆里,往死者睡觉的地方, 一遍一遍地泼,直到泼完了为止。   全牢房里充满了浓烈的来苏水味儿,把死人身上的邪气完全盖住。   等一切后事完毕,看守将牢房门锁上,脚步声渐渐远去,我们开始沉 醉在全海淀拘留所在押犯少有的享受里--秘密分割死者的窝头。   钓鱼台在门口观望,监视看守的动向。小流氓拿出干窝头来,由黄金 犯分。   其他人都激动地等着……像动物园里等着开饭的狼,大眼小眼都盯着 黄金犯。他把6个半窝头平铺在一块大手绢里,从褥子上扯下了一根线儿。 小流氓按着窝头,他来切。首先,用水泼湿窝头,增强其粘性,再精心把 6个窝头切成两半。可要把那半个等分成12份却犯了难。这么小的窝头,分 12份会给分碎了。   游泳教练建议道:"横三竖四,再泼点水。"   黄金犯把半个窝头放在水龙头下又滴了几滴水,趴在地上,撅着屁股, 开始用线儿分。小流氓负责按着窝头。这工作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全牢 10个犯人个个都虎视耽耽盯着他俩的一举一动。横着切三下,竖着切四下…… 浸湿后的窝头,依旧掉了不少渣渣。   黄金犯有着农民的耐力和灵巧。半个毫无粘性的窝头,让他给认认真 真分12份,碎的就用手往12个碗里填,连窝头渣渣都要分匀。完成后,小 流氓用一根筷子上两头系了根线,抽查12份半拉窝头是否一样重。他将半 拉窝头放在筷子两头,在筷子中点吊一根线儿,发现确实都差不多。   全牢犯人再重新按顺序拿一次。每人慎重地,认真地,左盼右顾地选 择一份自己认为最值的。黄金犯张开嘴,众目睽睽之下,一口就把那根割 窝头的线儿吞进肚。.   坏头头待分完窝头后,很守规矩地向大家宣布:"碗里的就归我了,是 我每天照顾他,是我给全屋消的毒。"于是他毫不在意地把死者的碗舔了个 干净。这碗因放了好些天没洗,里面十来粒小米大的窝头渣上都蒙了一层 尘埃。   真的,只有在海淀分局拘留所里,我才知道了一粒窝头渣的意义。   牢房里静静的,谁也不说话,完全沉浸在享受干窝窝头的乐趣里。无 名死者的窝头放了多日,又干又硬又碎,一嚼就掉渣,可每人还是欢天喜 地,双手捧着,似乎在吃高级点心。大家嘴上没说,心里都感激着这位科 学院的。他的上天,使我们每人多吃了半个多窝头。这半个多窝头,让我 们那一天过得好甜蜜温馨。   我用一个手小心翼翼托着窝头,另一手在嘴下面接着,以防掉窝头渣, 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但窝头太干,还是有渣渣掉在腿上或屁股旁的木头 缝里,一定得尽用指头蘸上唾沫,把它粘住,送到嘴里。否则身边的老强 奸犯就会抢先下手。这老家伙,为了吃,什么脸也不要。而且窝头渣也没 标志,他硬说是他的,你也没治。   瘦杆儿狼吃得极小心。他双手捧着手绢,手绢上托着那块窝头,每咬 一口,那么轻,那么慢,老乌龟一样。这么干的窝头竟然一个渣儿也不掉。 何况他腿上还铺着块大手绢,万一有干渣渣掉下来也插翅难飞。   教练也有特点。他先要伸长舌头,一下一下舔着窝头,很像母狮舔自 己的小孩。先把上面松散部分吃掉,并用大量唾液糊住窝头,不使其掉渣 儿。   牢房里,不管小孩、青年、壮年、老年,人人都像没牙老头儿一样, 一口要嚼半天,以便让每粒窝头渣的营养都完全吸收进身体里。我过去吃 饭一直很快,现在也变得细嚼慢咽,每口至少嚼一百下。就这样,还是比 别人吃的快。自己吃完了,看见别人还在吃,就像看一特棒的电影,半截 被从电影院里赶出来一样,特不情愿,特悲哀。   心想要是这科学院的再多活两天,我们就可以多有4个窝头吃。太遗憾 他这么早就去了。   我们虽然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虽然在宇宙中永远消失。但挨饿者永 远忘不了给他食物的人。现在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又一次想起了他模模 糊糊的样子:大分头,乌黑的头发,高鼻梁,高颧骨,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1968年五六月份,这位中年男子以自己的突然死去,为44号牢房留下 了6个半硬硬的干窝头,其价值超过六块半金砖。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