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众不同的人 何玉茹   黄喜贵从前的生活,除了工作、看书,就是与女孩子们泡在一起, 他喜欢在女孩子跟前卖弄他的聪明,他的聪明满得简直要溢出来,稍 稍撒下一点就够女孩子们享用半天的。后来,黄喜贵选了一个叫葛静 文的女孩子作了他正式的女朋友,葛静文总喜欢单独跟他在一起,葛 静文还很在乎他在别的女孩子面前的神情、举止,黄喜贵就再少有机 会与别的女孩子来往了。   黄喜贵选择葛静文,首先是葛静文对他的认定,葛静文说,我喜 欢与众不同的男人。这让黄喜贵对葛静文很是高看了几分,他的名字 平俗,长相也一般,谈吐也很俗很俗的时候,可葛静文竟能从这俗中 看出与众不同来,真叫他心动了一下。他曾问葛静文,我与众不同在 哪里呢?葛静文却笑而不答,问得紧了,葛静文就说,凭感觉呗。黄 喜贵希望葛静文的回答更接近于他的内心,但“凭感觉”这样的回答 也不能算错,有心才有感觉,感觉与心总是相近的了。   内心是什么样子,在葛静文对黄喜贵做出认定之前,黄喜贵似乎 从没想清楚过,仿佛是葛静文用一只柔软的手拂去了蒙在他内心的一 层尘雾,使他惊喜地发现,在他的内心深处,的确有一个与众不同的 真正的黄喜贵存在着。初时他几乎将葛静文当作了相知,在将近一个 月的时间里,葛静文美丽活泼的影子时时都在他的脑子里闪现着。   由于与葛静文的接近,黄喜贵常常为自己内心以外的行为有些羞 愧,比如他为找到眼下的这份工作所做的种种努力;比如他为上司少 找他的麻烦就猛拍上司的马屁;比如他为讨女孩子的喜欢还专门花五 十块钱的学费学习跳舞。但他晓得他是很难不再做类似的事情的,他 这样的人,总是生怕有某种坏的结果,因此就尽量与大家保持一致, 只要保持一致,坏的结果就可能避免发生。这种做法往往是不知不觉 的,就仿佛善于保护自己的蜗牛,一有被伤害的危险就立刻缩回硬壳 里去。黄喜贵厌恶自己的行为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冲某个人或某群 人发一阵火,火发过后又反过来给人家赔礼道歉,因为他明白,不赔 礼道歉坏的结果仍是可能发生的。所以,他羞愧尽管羞愧,行为似是 不好改变的了。即便对葛静文的选择,除了葛静文对他的认定,他也 是有一层害怕的原因的,他想,他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这样的年龄, 该是对什么负一负责任的时候了。   而葛静文却像是对他的平俗的行为视而不见,一口咬定他是与众 不同的男人,使他不得不对葛静文另眼相看,同时也暗暗寻找着葛静 文的与众不同。   黄喜贵常约葛静文到他的单身宿舍。单身宿舍本住了两个人,另 一个人因结婚搬走了,宿舍就暂由黄喜贵一人占据着。俩人在只属于 他们自己的天地里,尽情地说些情话,说到要紧处,就情不自禁地亲 热在一起。俩人年轻而充满活力,各自对对方的身体都有些着迷,有 时不用说什么,只相互望上一眼,渴望的情绪就油然而生。但偶尔也 有相反的情况,说着说着,其中的一个就忽然沉了脸,或者半天不理 另一个,或者怒冲冲摔门而去。一般沉脸的往往是葛静文,她是那种 喜欢在鄙薄其他女孩子中得到快乐的人,而她自己却认为她是在鄙薄 世俗。黄喜贵听着她刻薄的言辞,心里总不大舒服,他倒不是心疼那 些女孩,是觉得葛静文用言辞与其他女孩划开一条界限的做法有些拙 劣。在他眼里,除了她的漂亮和她对他的认定外,他实在还看不出她 与其他女孩有什么两样。葛静文却又是个敏感的女孩,在她说话的时 候,对方必须看着她的眼睛,并不断有回应的表示,稍一走神,她便 不满地问,我刚才说什么?或者问,你在想哪一个?黄喜贵便说,你 在跟前,我能想哪一个。葛静文说,你是嫌我在眼前了,那我离开就 是了。黄喜贵急忙上前拥住她,说,你呀你呀,几时嫌你了?葛静文 说,这你骗不了我,我说话的时候,你总是心不在焉的。黄喜贵说, 我不是对你,是对你说的那些女孩不感兴趣。葛静文这才有些高兴, 却又马上警惕地说,你不是骗我吧,怎么觉得你像是骗我。接着,葛 静文便扔下女孩的话题,开始纠缠骗不骗的问题,黄喜贵自然说不是 骗她,葛静文便要黄喜贵发誓,黄喜贵若不,她就肯定他是骗她的, 说,我对你是怎样想就怎样说,你却是想一套说一套。黄喜贵说,我 若承认了是骗你你才高兴,那么就是骗你吧。葛静文看看黄喜贵,往 往眼圈一红,不待眼泪流出来,就打开门跑了出去。黄喜贵先还去追 一追,闹了两次,就不再追了,他想,又不是多么出色的女孩子,不 值得。这想法闪出来,就不由让他吃了一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 一个不大出色的女孩子着起迷来,葛静文有一次就忽然问黄喜贵,我 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呢?黄喜贵说,这还用说么?葛静 文说,用说。黄喜贵只好说了几个好听的词,漂亮,活泼,热情等等。 有一个词是葛静文最最渴望听到的,黄喜贵却偏偏没说,葛静文便失 望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平日对黄喜贵的想象是过头了些,使黄喜贵 在想象的对比下格外显出了苍白、乏味来。而黄喜贵对葛静文也一次 次地失望着,当然也就更谈不上与他内心深处的相通。他们之间的谈 话,只能浮在表面,一旦深入一步,对方就变得陌生了似的。   但黄喜贵是个理性重于情感的人,他明白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有 残缺的,女孩也是一样,他理想中的完美的女孩是不存在的,若换个 女孩,或许还不如葛静文了。这样的想法让他尽力对葛静文宽容着, 而葛静文是个情感重于理性的人,黄喜贵对她稍示亲热,她就将从前 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全身心地与黄喜贵和好如初了。   这一天下班,黄喜贵又约葛静文去他的宿舍,葛静文在电话的另 一头说,总宿舍宿舍的,就不能换个地方么。黄喜贵说有事要跟她商 量,葛静文说在哪商量不了。黄喜贵听她的口气不像生气,只是要换 个地方而已,就答应了,说去咖啡馆怎样?葛静文说不好。黄喜贵说 那就去舞厅,还从没带你去过舞厅。葛静文停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晓得我为什么答应去你的宿舍么?黄喜贵说,为什么?葛静文说,因 为大家去的是舞厅、咖啡厅,而你与大家不同。黄喜贵便有些明白, 却不喜欢葛静文煞有介事的态度,就说,你说吧,你说去哪儿咱就去 哪儿。葛静文提出去郊外的果林,黄喜贵就说好好,就去果林。葛静 文却又不放心,说,你匆匆就答应,也不问个为什么。黄喜贵说,还 用问么,阳光明媚,空气清新,高雅不俗,跟别人不一样呗。葛静文 那边就笑了,黄喜贵却一点笑不出来,手里的电话啪地就挂了。   郊外果然是不错的,两人站在一片白花绿叶的果林边上,就仿佛 到了另一个世界,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许多。葛静文问黄喜贵这是什么 树,黄喜贵说,你说呢?葛静文说,我自然晓得,问的是你。黄喜贵 就说是梨树,看葛静文不吱声,又说是苹果树,葛静文仍不吱声,黄 喜贵就说,它总不能是桃树吧?葛静文就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也不 晓得。你不晓得我怎么会晓得。黄喜贵伸手要去捶她,她一闪身就跑 进了果林。她的本意是要黄喜贵追赶她的,那种在果树丛中追赶、嬉 戏的情景,早已不知在她脑子里演习了多少遍了。可是黄喜贵并没有 按她的预想追上来,反而在果林边上坐了下去。她只好躲在一棵果树 后面喊,黄喜贵,你找不到我!这一声喊,可就带了些气了,看黄喜 贵仍无动静,腾地站起身来,就一个人朝果林深处走去。她穿了件白 色连衣裙,连衣裙在果林中的翩翩游动就仿佛一朵从天上掉下来的云 彩。黄喜贵无意中向葛静文走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心头不由得一颤, 他叹道,真美,真美啊。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向那朵云彩奔了过去。   葛静文感觉自己猛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了,正想挣扎,那人已迫使 她转回头来,紧接着火热的嘴唇就猛烈地吻住了她。   葛静文不再反抗,但也不去主动地迎合,她尽量使自己保持着冷 静,她想,这时候的黄喜贵就像一只贪婪的色狼。想到贪婪,她不由 想到了许多男人的低俗不堪的眼睛,她想,黄喜贵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呢。从前她对他的认定,无非是着迷于他在女孩子中间的出色罢了, 离开了女孩子们,他的出色仿佛也就随着消失了似的。   黄喜贵却正在一种亢奋之中。他丝毫没注意到葛静文的无动于衷, 事实上他仍延续着方才他那美的感觉,怀抱里的葛静文与他理想中的 女孩从未有过地贴近着。葛静文感觉到黄喜贵的异样,她终于挣扎着 说,放开我,你疯了!   葛静文生硬的声音几乎将黄喜贵吓了一跳,黄喜贵不由自主地松 开她,清晰地看到了她发红的有些恼怒的脸,他不由得想,他真是昏 了头了,这个女孩美在哪里呢?   两人相对站着,在葛静文无言的注视下,黄喜贵涌起一种羞愧的 无地自容的情绪。黄喜贵知道,这情绪又是害怕的缘故,这害怕总让 他有悖于他的内心深处。   葛静文望着黄喜贵羞愧的神情,脸色才渐渐缓和下来,她说,知 道吗,你的举动,对不起果林这样的地方。   黄喜贵点头说,是,是我不好。   葛静文说,想不到你还会发疯。   黄喜贵低头不语。   葛静文似是执意要让黄喜贵羞愧到底,她继续说,你刚才的样子 就像只色狼。黄喜贵抬起头来,说,别说刚才了好不好?   葛静文却不依不饶地说,就说就说,色狼色狼。   黄喜贵望了葛静文一会儿,忽然说道,我要是只色狼,就不会松 开你了,知道为什么松开么,因为你刚才的样子很丑。   葛静文怔在那里,不知如何对答,过了一会儿,眼圈开始红起来。   黄喜贵不想看到她的眼泪,转身又往果林的边缘走去。一边走, 他浑身不由得有些颤抖。他知道这是他最勇敢的时候,他最勇敢的时 候总是跟别人最害怕的时候相似,他一直搞不清这是为什么,或许因 此他才更加确信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让黄喜贵没想到的是,葛静文很快随了他来到了果林边上。只见 她从口袋里拿出两块手绢,一块大的,一块小的,大的铺给黄喜贵, 小的铺给自己,然后拉黄喜贵坐在上面。她的眼圈还有些发红,但已 是一副安然无事的样子了,她说,今天的事全怪你,我一切美好的计 划都让你给搅乱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她说得从容自然,就像刚 才的事没发生过一样。黄喜贵惊异地望着她,不明白她这样的人竟还 有如此强大的克制的力量。   黄喜贵觉得没有理由拒绝葛静文,便接过葛静文伸过来的一只手, 然后用另一只手揽在了葛静文的腰间。黄喜贵厌恶着自己的行为,却 又别无选择。   果林里飘溢着醉人的花香。金色的阳光在树叶间一闪一闪的。清 脆的鸟叫不时地在空中回旋。两人在这鸟语花香中,努力恢复以往的 温情。   黄喜贵开始问起葛静文的美好计划,葛静文却笑而不答,反问黄 喜贵这次来有没有计划。黄喜贵想到原来要与她商量的话题,却已不 想再说,就回答说没有。葛静文就说是对她的不认真不负责,看黄喜 贵不吱声,又说,没有计划总有想象吧。黄喜贵说,想象是有,但总 归是想象,终也不能实现。葛静文说,你说。黄喜贵只好说,比如方 才……黄喜贵停了停,恐怕说出来又引起不快,到底没说下去。葛静 文自然懂得,却又不甘心,有些迎头上的意思,说道,方才怎么了, 方才你只不过是一种贪婪罢了,倒说成是想象。黄喜贵听到“贪婪”, 拉她的手立时离开了,他看了远处的天空,淡淡地说,你懂什么。   黄喜贵说得很轻,但其中刻薄、小视的意味葛静文仍是领会到了, 她忍不住更不客气道,我是不懂,可也看不出你懂得多少,别人做的, 你一样也没少做,别人没做的,倒没见你做出来一样,说你个与众不 同,你就自以为与众不同了,其实,上过大学的人成千上万,你又有 什么了不得的?   黄喜贵惊讶又气愤着,他说,你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所以我 才说你,你懂什么。   他将“你懂什么”重重地强调着,震得头上的树叶子都抖动起来。   他又说,你的想象你的计划我也明白,那只不过是对电影、电视 和其他男女的模仿罢了,不信你就说一样出来,哪怕有一样是你自己 心想出来的,我都会收回我的话,向你赔礼道歉。   黄喜贵将话说完,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底子其实是俗气的, 却偏扩展要作出不俗来;而自己,底子倒似不俗,却又处处拖着俗气 的尾巴。可是,自己的内心深处,果真是不俗的么?   黄喜贵与葛静文自是不欢而散,许多天里,他们谁也没再约过谁。   有一天,他们碰巧在一个书店里相遇了,两人都先是怔了一下, 葛静文问黄喜贵买什么书,葛静文说转转再说;葛静文问黄喜贵买什 么书,黄喜贵说一样,也是随便转转。他们就像普通的熟人一样说着 话,虽没有立刻分手,却也明白两人的关系是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 一样了。仿佛这样的想法倒给他们带来了轻松,他们谁也没有要走的 意思,相互向对方谈着这些天各自的情况。葛静文像想起来什么似的, 忽然问道,上次去郊外,记得你说过有事要跟我商量,后来只顾跟你 怄气,就忘问了,倒是什么事呀?黄喜贵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提拔 处级干部的事,早过去了。   葛静文说,“过去了”是什么意思,提拔了还是没提拔?   黄喜贵摇摇头,说,我让给别人了。   葛静文说,你要跟我商量的,是让不让给别人的问题?   黄喜贵点点头。   葛静文不由得急道,怎么不早说,早说了我是绝不会让你让给别 人的,你也真傻,这事还用商量么。   黄喜贵说,你这样的态度,我是没想到的。   葛静文说,为什么?黄喜贵说,因为这态度是大家都有的呀。   葛静文说,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对女人不宽容。   黄喜贵说,我恰恰是在女人身上学会了宽容。   葛静文说,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你是办错了。   黄喜贵说,我让给的那个人,当时比我更需要,他有个女朋友, 跟他结婚的条件之一就是至少是处级干部。   葛静文说,那时你也有女朋友的,你就没想你的女朋友会有什么 条件?   黄喜贵看看葛静文,说,没想,因为我觉得你与众不同。   葛静文低下头,不看黄喜贵地说,与众不同的感觉,也许只是自 己心里的臆造罢了。   黄喜贵说,也许吧。   说到这里,两人都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了似的,相互道个再见,就 分手了。   书店里很安静,他们说话的时候,常常有人转过头来望着他们。 他们就像一对过来人似的,毫不把他们以外的人放在眼里,说啊说的, 直到觉得没有了话说。 (《北方文学》1998年第1期)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