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捷]米兰·昆德拉 著  宁 敏 译       作家出版社  1993年5月北京第1版       第二章  不 朽     1   一八一一年九月十三日。诗人阿契姆·冯·阿尔尼姆①与他年轻的新娘贝蒂娜·内·布 列恩塔诺住在魏玛的歌德家中已经是第三个星期了。贝蒂娜二十六岁,阿尔尼姆三十岁,歌 德的妻子克莉斯蒂安娜四十九岁,而歌德六十二岁,已老得一颗牙也不剩。阿尔尼姆爱他的 年轻妻子,克莉斯蒂安娜爱她的老头绅士,但是,贝蒂娜成婚以后,却连续与歌德调情。这 天早晨,歌德独自在家,克莉斯蒂安娜陪伴一对新人去参观一个艺术展览(由他们的世交、 枢密顾问梅厄安排),展品有一些歌德赞赏过的绘画。克莉斯蒂安娜夫人不谙艺术,但她记 得歌德的赞语,因此能从容不迫地把歌德的意见当作自己的看法。阿尔尼姆听到克莉斯蒂安 婉颇有权威架势的声音,又打量了一下贝蒂娜鼻粱上的眼镜。每当她像兔子似地嗅着鼻子, 那眼镜就会上下疾动。阿尔尼姆明白这动作的意思:贝蒂娜快要气炸了。他似乎觉察到一场 风暴就要降临,便小心翼翼地溜进了邻室。   他刚离开,贝蒂娜就打断了克莉斯蒂安娜:别胡诌了,她完全不能同意!这些绘画糟糕 之极!   克莉斯蒂安娜也火冒三丈:首先,这年轻的贵族太太,结了婚、怀了孕,还胆敢与她的 丈夫调情;更不能容忍的是,她竟敢违拗他的意见。她究竟想干什么?当拥戴歌德的带头人 ,同时又当反对歌德的带头人?这两条中哪一条都气得她够呛;更不能下咽的是,从逻辑上 说,这两者是水火不容的。因此,她毅然大声疾呼,绝不能将如此杰出的绘画说成糟糕之极 。   但贝蒂娜的反应是,不仅可以宣布它们糟糕之极,而且应该补充说这些绘画荒唐透顶! 没错,它们荒唐透顶!她又列举出一系列论据论证这一看法。   克莉斯蒂安娜听着,她丝毫不能理解这女人的意思。贝蒂娜越激动,她就越用一些从年 轻大学生伙伴那里学来的词语,而克莉斯蒂安娜认为她之所以用这些词语,是欺侮她不懂。 她注视着贝蒂娜的眼镜在鼻梁上上下滑动,觉得她难懂的语言与她的眼镜简直就是一回事。 其实,贝蒂娜戴眼镜是件大好事!因为谁都知道歌德谴责过在大庭广众的场合下戴眼镜,认 为这是情趣低下、性格乖张的表现!因此,如果贝蒂娜坚持在魏玛戴眼镜,那就说明她要厚 颜无耻地表现自己属于年轻的一代,属于以浪漫主义加眼镜为特征的一代。而我们都知道, 这些人骄傲地与年轻一代认同后会说些什么:当他们的父兄(就贝蒂娜而言,指克莉斯蒂安 娜的歌德)早已长眠于地下,头顶野菊花的时候,他们依然充满生机。   贝蒂娜滔滔不绝,她越来越激动。克莉斯蒂安娜突然飞起一掌,朝她的脸掴去。说时迟 那时快,她顿时意识到不该打客人。她急忙缩手,但指尖仍在贝蒂娜的前额擦了一下。贝蒂 娜的眼镜落地,碎成几片。整个画廊里,人人转过身来张望,面面相觑;可怜的阿尔尼姆从 隔壁展室奔回,他不知如何是好,便蹲下身去拾捡碎片,仿佛想把它们粘成原样。   大家紧张地等待了好几小时,听候歌德的裁决。当他听完整个故事,他将站在哪一边呢 ?   歌德站在克莉斯蒂安娜一边,永远不准这两位年轻人再踏进他的家门一步。   一只酒杯破碎,它象征好运。一面镜子破碎,你将会倒运背时七年。那么一副眼镜破碎 呢?它意味着战争。贝蒂娜走遍魏玛大大小小的沙龙宣布:“那根粗香肠疯了,她咬我!” 这句话传遍了每一个人,整个魏玛放声大笑。这句不朽名言,这不朽的笑声,直到我们这个 时代仍回荡不绝于耳。   ① 阿契姆·冯·阿尔尼姆(1781一1831),德国作家、待人。     2   不朽。歌德并不害怕这个词。他的自传《我的一生》有一个著名的副标题——“诗与真 ”(Dichtung und Wahrheit),其中写到德累斯顿新剧院的舞台大幕,他十九岁第一次见 到时曾仔细作过一番考察。它的背景(我援引歌德的自述)展现的是名人殿(Der Tempel d es Ruhmes)场面,历代剧作家簇拥于四周。正中是“一位身披轻便斗篷的男士”,他正旁 若无人地“大步迈向殿堂;人们只看见他的背影,而他看上去与别人也并无西样。此人被认 为是莎士比亚,他既无前人可效法,也不关心以往的杰作,他独来独往,向不朽直奔而去。 ”   当然,歌德所说的不朽与相信灵魂不死的宗教信仰不同。这里所说的是另一种、比较世 俗的不朽,即死后仍活在后人记忆之中。人人都能获得程度不等、延续时间长短不一的不朽 ,人们从小就懂得了这个道理。譬如,他们常常提起一个摩拉维亚村镇的行政官,我童年时 期远足常去那里,那人家里摆着一口敞盖的棺材,每逢他自满自足的得意时刻,他就躺进棺 材,想象葬礼的情景。这是他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躺在棺材中任思绪飞扬:这就是沉湎于 自己的不朽。   说到不朽,人们自然又不平等。我们必须有所区别,一种是所谓一般的不朽,熟人之间 对一个人的怀念(村镇父母官向往的那种不朽);另一种是伟大的不朽,即一个人活在从来 不认识他的人的心民中。生活中有一些途径,可以从一开始就让人面对这种伟大的不朽,当 然,并不一定十拿九稳、但毫无疑问有这样的可能:它们就是艺术家和政治活动家的道路。   当今欧洲的政治家中,最关心自己能否不朽的应属弗朗索瓦·密特朗。我至今仍记得他 在一九八一年当选总统后举行的难忘的庆典。先贤祠前的广场挤满了热情欢呼的人群,但他 没有置身其中:他独自一人走上宽阔的台阶(恰如歌德所描述的大幕上的莎士比亚迈步走向 名人殿),手里握着三株玫瑰。不一会儿,他躲开群众的视线,独自与六十四位显赫人物的 尸魂聚到一起,只见他陷入沉思,追踪他的只有摄影师和摄影机的镜头,当然还有几百万法 国人,他们通过电视屏幕,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电视上同时响起电闪雷鸣般的贝多芬第九交 响乐,他把玫瑰逐一摆放在三座事前选好的陵墓前。他像一位土建测量员,种下那三株玫瑰 ,作为这幢永恒大厦的标界,它们划出一块三角形地盘,在它的中央将营造起象征他的不朽 的宫殿。   他的前任是瓦勒里·吉斯卡尔·德斯但总统,他曾邀请一名清洁工与他在爱丽舍宫共进 早餐。这无非是多愁善感的资产者为了赢得普通民众的热爱,让他们相信他是他们的一员而 作出的一种姿态。密特朗没有天真到想当清洁工的地步;(没有一位总统能实现这一梦想! )他想摹拟死者。这确实聪明多了,因为死亡与不朽是不可分割的一对,如果谁的面相在我 们心目中与已故某人的面相吻合,那么他在有生之年就已经不朽。   我一向很喜欢美国总统吉米·卡特,有一次电视上看见他与一群工作人员、教练、以及 警卫在一起慢跑,我觉得心中的喜欢几乎达到爱的地步;谁知道他突然头冒虚汗,因为疼痛 脸色也变了,慢跑的同伴们赶忙扶住他:一次轻度心肌梗塞。慢跑本是为让全国上下看见总 统青春永驻,所以请来了摄影师。结果大家非但未看见朝气蓬勃的运动员,反而看到一个上 年纪老人的不幸遭遇,当然这并不是摄影师的过错。   一个人渴望不朽,可是有朝一日摄像机将会让我们看到一副咧嘴龇牙的可怜相——这将 是我们记住他的唯一样子,成为他抛物线似的一生留下的唯一东西。他将进入某种不朽,但 我们将称之为荒唐可笑。泰彻奥·布拉①是一位伟大的天文学家,但我们今天只记住了他的 一件事:在一次宫廷晚宴上,他因为羞于上厕所而胀破了膀腕,死后作为为面子和小便而献 身的烈士跻身于荒唐可笑的不朽者行列。这同克莉斯蒂安娜·歌德完全一样,她被永远称作 一根会咬人的疯香肠而跻身不朽者之列。小说家中与我最新密的是罗伯特·穆西尔,一天早 晨)他死于举重练习。所以,我练举重时便不停地测量脉搏,生怕倒地死去,如果同我敬重 的那位作家一样,手持扛铃死去,那么,我就成了一名伟人摹仿者,由于我的难以置信的狂 热和盲从,我将立即加入荒唐可笑的不朽者的行列。   ① 泰彻奥·布拉(1546-1601),丹麦天文学家,著名天文学家凯卜勒的老师。     3   如果设想,早在鲁道夫大帝①时期就有了摄像机(正如使吉米·卡特不朽的那种),皇 宫盛宴被摄人镜头,只见泰彻奥·布拉在椅字上扭动,脸色刷白,双腿时而夹紧时而放松, 直盯着天花板翻白眼。如果他意识到还有几百万观众在注视他,他将更加感到痛苦,而他所 在的不朽圣殿走廊上的笑声,将听上去更响。人们一定会要求这位著名天文学家羞于去撒尿 的镜头每年除夕重播一次,因为人人都想开怀大笑,而可笑的东西却太少了。   这使我产生一个问题:摄像机时代的不朽人物是否产生了变化?我可以毫不迟疑地回答 :基本上未变;因为摄影镜头早在它被发明以前就已存在,它的非物质化的本质早就存在了 。即便没有镜头对着,人们的表现与他们被摄入镜头时是一样的。歌德那时候并没有一群摄 影师围着,但是,从未来深处投射出的摄影师的影子却已把他包围。譬如,在那次著名的进 谒拿破仑的过程中,就曾发生这种情况,当时正处于权势颠峰的法皇把欧洲各国首脑召集在 艾福开会,要他们同意他与俄国沙皇之间划分的势力范围。   拿破仑是一位真正的法国人,他并不愿意看到数十万人去送死,他希望得到作家们的颂 扬。他请他的文化顾问列出当时德国最有影响的知识分子,其中首屈一指的是个叫歌德的。 歌德!拿破仑拍了一下脑门。《少年维特的烦恼》的作者!埃及战役时他发现手下的军官个 个都迷上了这本书。他知道这书的内容,因而勃然大怒。把军官们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们居 然读这种软绵绵的无聊货色,他下令今后谁也不准再碰小说,任何小说!让他们读点历史, 那要有用得多!但这一次,既然知道了歌德是何许人,他决定请来一见。他实际上也愿意这 样做,因为顾问告诉他歌德首先是一个剧作家。与小说相比,拿破仑更喜欢戏剧。戏剧使他 想起战斗。他本人就是最伟大的战争策划者之一,他是无人可及的导演。在他内心深处,他 坚信自己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悲剧诗人,比索福克勒斯伟大,比莎士比亚伟大。   文化顾问是个能干人,但常常把事情弄混。歌德的确对戏剧感兴趣,但他的名声与此无 关。在拿破仑的这位顾问的心目中,肯定是把歌德同弗雷德里克·席勒混为一谈了。既然席 勒与歌德过从甚密,因此,将两位好朋友合为一个诗人也不算太大的错误;说不定,也许这 是那位顾问的故意所为,他想为拿破仑着想,把德国古典主义结合到弗雷德里克·约翰·歌 德席尔这一个人物身上,这种训诲意图还是值得赞颂的。   当歌德(丝毫未想到自己是歌德席尔)接到邀请,他知道这次非接受不可。他还差一岁 就正好满六十了,死亡正向他逼近,与死亡同时而来的是不朽(正如我所说的,死亡与不朽 是不可分割的一对,比马克思与恩格斯、罗密欧与朱丽叶、劳瑞尔与哈代的关系还密切), 歌德必须考虑他是被邀请进谒一位不朽者。因此,虽然他当时正埋头《色彩理论》的写作— —他认为这本书是他全部著作的高峰,他仍然撂下写字台上的活计,直奔艾福。一八〇八年 十月二,不朽的统帅和不朽的诗人之间一次难忘的会见就发生在这里。   ① 按书中情节推算应该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鲁道夫二世(1552-1612)。     4   歌德被摄影师们的影子乱哄哄簇拥着登上一段宽阔的楼梯,一名拿破仑的侍从陪伴他又 上了一段楼梯,穿过一道又一道走廊,走进一间大客厅。在客厅的最顶端,拿破仑正坐在一 张圆桌前用早餐。身穿制服的军士你来我往,从各个方向上递给他各种报告,他一一作简短 的回复,嘴里一直嚼个不停。好几分种过去,侍从才敢上前示意歌德已到,此刻正一动不动 地站在远处。拿破仑瞥了一眼,右手慢慢伸进自己的夹克衫下,掌心触到左下肋骨。(过去 他经常胃痛,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久而久之,他喜欢上了这个姿势,每当他发现自己被摄 影师包围,他就不由自主。地摆起这姿势,仿佛乞灵上天帮助。)他赶紧咽下口中食物,( 咀嚼使脸部扭曲,不宜拍照,而报刊总居心叵测地发表这种照片!)提高嗓门,说了一句人 人都能听见的话:“要找的人就是他!”   这种话也就是今天人们常说的那种“响词儿”。政治家在长篇演说时,总恬不知耻地重 复一个意思,他们深知重复与不重复都一样,对于老百姓来说,除了新闻记者摘引出几个词 ,其余什么也记不住。为了方便新闻记者的工作,给他们一点提示,政治家就在大同小异的 讲话中塞进一两个以往不曾用过的简洁而风趣的词语,这一招是那么出人意外,这些词语顿 时不胫而走,家喻户晓。这年头搞政治的全部艺术已不是从政(众人之事取决于自身机制中 那不为人知又不为人把握的逻辑),而在于想出“响词儿”,一个政治家是否被人看见、被 人理解,民意测验中如何评估,以及最终能否被选上,全仗着这些“响词儿”。歌德还不懂 “响词儿”这个术语,但是,任何事物在其物质化的实现和命名之前,它的实质早已存在。 歌德立刻发现拿破仑方才说的几个词恰恰是不同凡响的“响词儿”,日后对他俩都将大有用 途。他心头一喜,向拿破仑的餐桌走近一步。   诗人的不朽可以任你评说,但军事统帅是更加不朽的人物,因此,由拿破仑而不是由歌 德首先发问是理所当然的:“您多大啦?”他问道。“六十。”歌德回答。“这年纪您看上 去气色很好。”拿破仑赞许他说(他比他年轻二十岁)。歌德不禁受宠若惊。他五十岁时就 已肥胖过人,成了双下巴,但他还并不太上心。随着年纪增大,临近死亡的念头频频出现, 他开始意识到很可能要挺着这么可怕的大肚皮跻身不朽。他于是决定减肥,很快变得苗条了 ,虽说不算漂亮,但至少能让人联想起他昔日俊俏潇洒的形象。   “您结婚了?”拿破仑真诚地问。“是的。”歌德欠了欠身。“有孩子吗?”“一个儿 子。”此刻,一位将军上前向拿破仑一倾身,通报了一条重要信息,拿破仑陷入沉思。他从 马甲下抽出右手,用叉子戳了一小块肉塞进嘴里(这场景已不再有人拍摄),边嚼边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想起歌德,他真诚地问,“您结婚了?”“是的。”歌德欠了欠身。“有 孩子吗?”“一个儿子。”歌德回答。“那么说说卡尔·奥古斯特①吧。”拿破仑突然点了 魏玛大公国君主的名字,歌德是他的国民,听口气,他显然不喜欢此人。   歌德不能说自家君主的坏话,但又不能与一位不朽者分辩,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说卡尔 ·奥古斯特大力扶植艺术和科学。艺术和科学的话题使这位不朽的统帅停止了咀嚼,他从餐 桌边站起,将手插入马甲,朝诗人走了几步,开始就戏剧发表看法。此刻,那群隐形摄影师 苏醒过来,照相机咔嚓咔嚓响成一片,把诗人拉到一旁准备促膝谈心的统帅,只好提高嗓门 ,让大厅里的人都能听见。他建议歌德应该写一出关于艾福会谈的戏,因为这次会议将保证 人类最终进入一个和平幸福的时代。他大声宣布:“剧院应该成为民众的学校!”(这已是 明日报上第二个美妙的“响词儿”。)“如果您把这个剧本献给亚里山大沙皇②,”他改用 比较温和的语调补充说,“那将是个绝妙的主意!”(其实,艾福会议就是为此人而开!他 是拿破仑需要争取的人!)接着,他又就文学问题给这位歌德席尔上了简短的一课。其间, 侍从送上报告曾打断了他的演说和思绪。为接着讲下去,他只好离开上下文,自己也没有把 握地又重复了两遍“剧院——民众的学校”,然后,(啊!谢大谢地!他终于找到了思路! )他提到了伏尔泰③的《恺撒之死》。在拿破仑看来,戏剧诗人失去了成为民众导师的机会 ,这就是一个典型实例。他应该在这部剧作中表现伟大的统帅为人类的幸福操劳,然而他短 促的一生未能使他实现这个理想,最后几个字眼听上去有点忧伤,统帅看着诗人的眼睛说: “看哪,给你一个伟大的主题!”   接着,他又被打断。高级将领们来到了大厅,拿破仑从马甲下抽出手臂,坐回桌边。他 用叉子戳起一块肉扔进嘴里嚼着,一边听着汇报。摄影师们的身影从大厅中消失。歌德环顾 四周,打量起墙上的绘画,过了一会儿,他走向领他进来的那位侍从,问他谒见是否结束。 侍从点点头,叉子又把一块肉送进拿破仑口中,歌德离去。   ① 卡尔·奥古斯特大公(1775-1828),魏玛公国君主。   ② 亚里山大沙皇,此处指俄国沙皇亚里山大一世(1777一1825)。   ③ 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作家。     5   贝蒂娜是玛克西米利安娜·拉霍契的女儿,歌德二十三岁时爱上了这个女人。如果他们 之间几次圣洁的接吻忽略不计,那么这只是一场非肉体性的、纯属情感方面的爱情,没有留 下任何结果和影响。原因也很简单,用为玛克西米利安娜的母亲二话没说便把女儿嫁给了一 个意大利阔商布列恩塔诺。布列恩塔诺发现这青年诗人还想与他妻子勾搭,就一脚把他踹出 了大门,并且警告他永远不准再露面。玛克西米利安娜后来生了十二个孩子,(那个意大利 种马一生养了二十个!)其中之一取名为伊丽莎白,这就是贝蒂娜。   贝蒂娜刚成为一个大姑娘时就对歌德颇有好感。一来是因为全德国上下都认为他正向名 人殿迈进;二来,她听说了他与母亲曾有过的那段恋情。她满怀激动,让自己沉浸在那相距 遥远的恋情中,惟其遥远而愈加心驰神往,(上帝啊,它发生于她出生前十三年!)她逐渐 产生一种感觉,她应该有某种秘密的权力得到这位伟大的诗人,因为她可以象征性地(若非 诗人,谁又对比喻当真呢?)把自己看作是他的女儿。   不幸的是,男人们有种回避当父亲的义务、拖欠赡养费、对孩子不闻不问的坏毛病,这 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他们根本不理解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是的,每一次爱情的结晶便是一个 孩子,至于它是否真地受孕或产出,都没有根本性的区别。在爱情的数学中,孩子象征着两 个生命不可思议的总和。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即便不曾触碰过她,他也一定会考虑这个 可触性,他的爱会结出一个籽实,在两个恋人最后一次聚会的十三年之后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这些就是贝蒂娜反复考虑的想法,最后,她鼓足勇气来魏玛找到了歌德。这是一八〇七年 的春天,她二十二岁(与歌德追求她母亲时的年纪相仿),但她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孩子。 这种感觉起着一种神秘的保护作用,童年是她的一副盾牌。   把童年的盾牌挡在胸前,这是她用了一辈子的策略。她从小就惯于倚小装小,这既是策 略,但又是一种自然的表现。她一向有些钟情于她那个当诗人的兄长克利门斯·布列恩塔诺 ,她觉得坐在他的大腿上再舒服不过了。即使在当时(她十四岁),她已知道如何让自己同 时扮演三个角色:小孩、妹妹、可爱的女人,并从这种界线朦胧的三重性中获得快感。谁能 把一个孩子从自己腿上推下去呢?即使是歌德也做不出这种事情。   一八〇七年,他们初次见面,她就坐到了他膝上,当然这是她自己的描述,信不信由你 :起初,她坐在沙发上,面朝歌德;他按照常规礼俗,用一种哀伤的语调谈起前几日刚刚去 逝的阿密莉亚公爵夫人。贝蒂娜说她对此事一无所知。“这怎么可能?”歌德惊诧地问,“ 难道你对魏玛的生活毫无兴趣?”贝蒂娜说:“我只对您感兴趣。”歌德微微一笑,对这个 年轻女人说了以下几个决定命运的字眼:“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她一听见“孩子”二字 ,羞涩腼腆顿时烟消云散。她声称沙发不舒服,说着便跳起身。歌德说,“那就坐在你觉得 舒服的地方吧。”话音未落,贝蒂娜已经坐到他腿上搂住了他。就这么紧贴着他,她觉得舒 服极了。很快便睡着了。   事情果真如此,还是贝蒂娜杜撰出这一切,都很难说。不过,如果是她编造,那就更好 :她向我们透露应该如何看她,她描述了她接近男人的方法:倚小装小,她就可以想啥说啥 (声称对公爵夫人之死无动于衷,说坐在沙发上不舒服,而无数的来访者能有幸坐在这里, 早已感激不尽);装成小孩样,她就可以跳到他膝上搂着他;更有甚者,装成小孩样,她就 能睡在他身上!   再没有比装成孩子更有效的办法了。孩子爱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因为他天真无邪,没 有经验;他不必循规蹈矩,因为他还没有进入一个规矩无处不在的世界;他可以随心所欲地 表达自己的感情,无论这些感情恰当与否,那些不愿领教贝蒂娜的天真的人往往说她癫狂( 有一次跳舞,她乐极生悲,不慎失足摔倒,脑袋磕在桌角上),缺乏教养(在社交聚会上, 她有椅子不坐,偏要坐在地上),乖张反常,不可救药。然而,那些愿意把她永远当作一个 孩子的人则被她自发的天然本性弄得神魂颠倒。   歌德深受孩子的感动。她使他回想时自己的青年时代,他赠给贝蒂娜一只非常漂亮的戒 指作为礼物。那天晚上,他在日记里只简略地记下:布列恩塔诺小姐。     6   歌德和贝蒂娜,这两位名噪一时的恋人,真地相会了多少次呢?她在那年的晚些时候, 也就是一八〇六年的秋天,又一次来看他,而且在魏玛呆了十天。此后过了三年,她才又见 到他:她去波希米亚的特普利茨温泉小住三天,没想到歌德也正好在这里疗养。一年以后, 才是那关键性的两周魏玛之行,访问结束时发生了克莉斯蒂安娜打落她眼镜那一幕。   他俩面对面地单独在一起又有几次呢?三次,或四次,不会再多了。他们见面愈少,写 信就愈多,确切他说,是她给他写信愈多。她写给他五十二封长信,信中使用了表示亲密的d u称呼他,通篇都是谈爱情。但平心而论,除了铺天盖地的文辞,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我 们不得不问一句,他们这桩恋情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出名?   答案很简单:因为从一开始这件事所关心的就只有爱情,其他概不涉及。   歌德很快意识到这点。而他最初感到这个预兆,是当贝蒂娜向他透露,早在她第一次访 问魏玛之前,她已经结识了也住在法兰克福的他的老母亲。她不断向老太太打听她儿子的情 况,老人受宠若惊,喜不自胜,整日价向她复述了几十个往日的故事。贝蒂娜认为她与他母 亲之间的友谊能敲开歌德的大门,还有他的心扉。这估计并不全对。歌德觉得母亲的宠爱有 点滑稽(他甚至不屑从魏玛去看看她),他从一个我行我素的姑娘与一个头脑简单的母亲的 结盟中,已经嗅出了一种危险。   我可以想象,当贝蒂娜复述从老太太那里听来的故事时,歌德的内心感觉一定是很复杂 的。起初,他看见一位年轻女郎对他如此倾心,当然会受宠若惊。她的故事会唤醒他心中许 多沉睡的往事,会使他很愉快。但是,他很快会发现有些轶事不可能发生,有些事现在看来 那么荒唐可笑,根本不该发生。而更为难堪的是,这些故事出自贝蒂娜之口,他的青少年时 代就带上一种让他不太舒服的色调和意义。倒不是说贝蒂娜想用这些童年往事同他作梗,而 是因为一个人(任何人,不仅是歌德)听见别人所阐释的他的一生与他自己的版本不同时, 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歌德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这丫头与浪漫主义运动的一帮青年知识 分子有染(歌德对这些人绝无好感),她野心勃勃,令人不安,而且理所当然地认定(一种 界于无耻的自信)她将成为一个作家。一天她直言不讳他说,她想根据他母亲的回忆写一本 书,一本关于他歌德的书!他意识到在她表示爱情的甜言蜜语背后,隐藏着杀气腾腾的笔墨 ,顿时警觉起来。   正因为对她时刻保持警惕,他也就尽量避免造成任何不愉快。他小心翼翼地避免与她闹 翻,此人实在太危险;他宁可采取一种怀柔策略,把她稳住。但他又深知,千万不可过分, 因为一旦某个小动作被她理解为钟爱的表示(她已到将他每一次打喷嚏都视为爱她的地步) ,那就会使她更加胆大妄为。   有一次她写信给他说:“别把我的信烧了,别把它们撕了;那会伤害你的,因为我在信 中表示的对你的爱,已经与你血肉相连,不可分离。但别给任何人看,把它们藏好,如同偷 偷藏匿一个美人。”起初,看到贝蒂娜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的信比作美人,他只是淡淡一笑, 然而读到“别给任何人看”,他不由为之一怔。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有给别人看信的意 思?贝蒂娜这里所用的祈使句“别给人看”,恰恰暴露了她想“给人看”的欲望。他已经可 以料定,他隔三岔五写给她的那些信件,早晚会有其他的读者,想到此,他意识到自己已处 于被告的位置,法庭正警告他说:从此以后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将被用来对付你。   因此,他试图从慈爱与克制之间找一条中间道路:对她热得发烫的来信,他的回信总是 既友好又有节制,很长一段时间,尽管她使用表示亲呢的称呼du,他却始终报以公事公办的s ie。如果他们碰巧在同一城市相遇,他会像慈父一般邀请她上门作客,但会见时他也总是安 排有其他人在场。   那么,他们的什么东西受到了威胁呢?   一八〇九年,贝蒂娜写信给他:“我有一种永远爱你的强烈愿望。”请仔细读一读这句 表面看去平庸无奇的话。比“爱”这个词更加重要的是“永远”和“愿望”两个词。  我 也不想再吊诸位的胃口了。他们之间受到威胁而岌岌可危的不是爱情,而是身后的不朽。     7   一八一〇年,他俩碰巧在特普利茨相遇,在一起度过了三天,她宣布她不久将要嫁给诗 人阿契姆·冯·阿尔尼姆。她很可能宣布时有些尴尬,因为她不知道,歌德是否将她的结婚 视为她对自己信誓旦旦的所谓爱情的背叛。她对男人的了解毕竟还不到家,因而没有猜到这 消息会使歌德暗自高兴。   贝蒂娜一离开,他就写信给魏玛的克莉斯蒂安娜,其中有喜不自胜的这样一句:“Mit Arnim ists wohl gewiss. ”与阿尔尼姆基本已成定局。在这封信中,他为贝蒂娜此刻“比 以往更漂亮、更温柔”而高兴,我们可以猜想他为什么会有这一感觉:他知道,一旦她有了 丈夫,那就能像挡箭牌一样化解掉她的滥情,这样,他就可以保持一种更加治然自得的心境 观赏她的动人之处。   为理解这一点,我们切不可忘记一个重要的事实:歌德从青春年少时期就沉溺女色,他 遇到贝蒂娜时,已有四十年追逐女色的历史;这么多年来,他已形成一套勾引女色的机制, 稍有冲动,机制就会运转。迄今为止,与贝蒂娜相处,他始终保持克制,当然困难极大。然 而,当他发现“与阿尔尼姆基本已成定局”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日后可以不必这么 谨慎了。   那天傍晚,她又来到他房间,又一次做出一副孩子相。她以活泼逃喜的语调向他讲述某 件轶事;歌德坐在扶手椅上,她则席地而坐。因为心境极佳,(“与阿尔尼姆基本已成定局 ”!)他欠身拍了拍她的面颊,如同我们平常拍打一个孩子。但就在这时,孩子突然沉默不 语,朝他抬起一双充满女人的渴望和要求的眼睛。他握住她的双手,将她从地板上扶起。请 不要忘记这个场景:他坐着,她面对他站着,窗外是黄昏落日。她凝视他的狠睛,他也凝视 她的眼睛;勾引机制启动,他未作任何克制。他目不转睛看她的同时,用比平常稍轻的声调 请她袒露酥胸。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脸涨得通红。他离座起身,替她解开胸前的衣扣。 她仍凝视他的双目,落日的余晖与她面颊的红晕融汇,一直蔓延到她的心窝。他把手放到她 的胸口:“有人曾经摸过你的乳房吗?”他问道。“没有。”她回答。“你碰我时,我觉得 有点异样。”说话时,她仍注视着他的双眼。他的手放在她的胸口,两眼凝视对方,贪婪而 长久地从这个胸部从未被人摸过的姑娘的目光深处,吸吮、品味着她的羞愧。   以上大体是贝蒂娜本人对当时情景的描述,它很可能是不了了之,在他俩八成是修辞性 而非色欲性的故事中,这也许是唯一涉及性亢奋的华彩篇章了。     8   他们分手后,这一时刻的魔法效应在他俩身上又持续了很久。在这次会面以后的信中, 歌德称她Allerliebste,即最亲爱的。但他并没有忘记面临的危险,也就是在这封信中,他 说他正准备撰写回忆录《诗与真》,需要她的帮助:他的母亲已不在人世,谁也不能将他的 青春召回。贝蒂娜曾在她身边生活过相当长时间,请她把老太太对她回忆的往事写出来寄给 他!   他难道不知道贝蒂娜本人希望出版一本关于歌德童年轶事的书吗?难道不知道她已经与 出版商联系了吗?他当然知道!我可断定他请她帮忙并非出于需要,而是不让她本人出版关 于他的只言片语。因为上次会面的魔力使她放松了戒备,又加上担心与阿尔尼姆结婚造成与 歌德之间的隔阂,她同意了歌德的要求。他成功地将她收伏,宛如将一枚定时炸弹拆除了引 信。   不久,一八一一年九月,她来到魏玛;这一次与她年轻的丈夫同行,而且,她怀孕了。 见到我们曾经惧怕的女人被解除了武装,不再给人以威胁,恐怕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了。不过 ,就贝蒂娜而言,尽管她已怀孕,尽管她已结婚,尽管她已没有可能写一部关于他的书,她 却丝毫不认为自己被解除了武装,她丝毫没有放弃战斗的打算。请别误解我的意思:不是为 爱情而战,是为不朽而战。   歌德面对自己在人世间的地位,考虑身后不朽,是理所当然的。而像贝蒂娜这样不为人 知的年轻女人,难道会这么早想到这个问题?是的,毫无疑问。一个人从童年时代起就开始 考虑不朽。而且,贝蒂娜属于浪漫派一代,他们从第一眼看见光明时就开始被死亡困扰。诺 瓦里斯①没有活到三十岁,够年轻的,然而,正是死亡给了他最大的灵感;死亡,犹如施弄 魔法的女巫;死亡,转化为诗歌的精华。浪漫派具有超验的存在,他们超越他们自身,把手 臂伸向遥远的未来,生命的尽头,然后再超越,一直达到生命之外的无生命境界。正如我已 指出的,凡有死亡之处,定有不朽存在,它是死亡的伴侣;浪漫派谈论死亡时,正如贝蒂娜 谈论歌德那样熟悉。   从一八〇七至一八一一这几年,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一八一〇年,她去维也纳访 问了贝多芬,但没有宣布。突然间,她成为两位最为不朽的德国人的知交,一位漂亮的诗人 ,一位丑陋的作曲家,她与两人都调情取乐。这双重的不朽令她陶醉。那时候,歌德年事已 高(那年头,六十岁的人已被认为是老人),早该寿终正寝;而贝多芬,虽说只有四十,实 际却比歌德还早死五年。因此,贝蒂娜站在他俩之间,犹如两方乌黑墓碑间站着一位温柔的 天使。歌德满口牙齿几乎一颗不剩,她毫不在意,这是何等的美妙。相反,他愈老就愈有吸 引力。因为他愈接近死亡,他就愈接近不朽。唯有那死去的歌德才能紧紧抓住她的手,将她 引入名人殿里。他愈接近死亡,她就愈不愿意弃他而去。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那命里注定的一八一一年九月,尽管她已经结婚,而且怀孕,她竟然 会更加我行我素地装成一个孩子。她大声谈笑,地板上,桌子上,镜台上,甚至吊灯上,哪 儿都坐;她爬树,走路时蹦蹦跳跳;别人严肃地谈话,她要唱歌,而当别人唱歌时,她又一 本正经起来;总之,她竭尽所能要与歌德单独在一起。可是,整整两个星期,她只成功过一 次。按照她的说法,这一次的情况大致是这样:   这天晚上,他们在他屋里凭窗而坐。她谈起灵魂,后又谈到星宿。此刻,歌德向窗外望 去,手指一颗大星星让贝蒂娜看。但贝蒂娜是近视眼,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歌德递给她一副 望远镜:“我们真幸运!那是木星!今年秋天它显得特别美!”贝蒂娜希望讨论恋人的星宿 ,而不是天文学家的星座,所以她虽然用望远镜看了一眼,却故意说望远镜的倍数还不够。 歌德耐心地又去拿了一副倍数更大的望远镜,非让她再看一次,但她仍坚持说什么也看不见 。这样,歌德只好同她讨论起木星,火星,其他行星,太阳,以及银河。他谈了好半天,等 他说完,她起身告退,尽管此时没有任何睡意,这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她上床睡觉了。几 天后,她在艺术展览上发表了所有展品糟糕之极的看法,而克莉斯蒂安娜将她的眼镜打落在 地。   ① 诺瓦里斯(1772-1810),德国浪漫主义诗人、小说家。     9   九月十三日这天,贝蒂娜眼镜摔碎,她觉得是一次大丢丑。起初,她的反应是非报这一 箭之仇,向整个魏玛宣布她被一根疯香肠咬了,但她很快意识到,她这样不依不饶将使她今 后永远别再想见到歌德,而且将使她孜孜以求的不朽,化作一段小小的插曲而被人遗忘。于 是,她让好心的阿尔尼姆给歌德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试着替她表示了歉意。但这封信始终 没有收到回信。这对年轻人离开了魏玛。一一八一二年一月,他们又一次来这里,但歌德拒 不接见。一八一六年,克莉斯蒂安娜去世。不久贝蒂娜又给歌德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充满了 自责和歉意。然而歌德仍不作答。一八二一年,也就是他们最后一次会面的十年以后,她又 一次访问魏玛,并不邀自到踏进歌德的家门。这天晚上恰逢歌德会见宾朋,因此也没法把她 堵在门外。但即使这样,他仍没有同她作片言只语的交谈。同年十二月,她又给他写信,依 然没有回音。   一八二三年,法兰克福市政议会决定为歌德竖一块纪念碑,并委托一位名叫劳契的雕塑 家实施这项工程。贝蒂娜看见了纪念碑的模型,她很不喜欢;但她立刻意识到命运又将一个 机会摆在她面前,她决不能白白放过。尽管她并没有绘画的才能,她连夜动手,画出了她设 计的雕像的草图:歌德呈坐姿,像一位古典式英雄;他手持一把七弦琴;一个姑娘代表普赛 克,站在他两膝之间;他的头发像火焰一样。她把草图送交歌德,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 了:歌德眼中溢出了泪水!这样,终于在十三年以后(一八二四年的七月,他七十五岁,她 三十九岁),他在家里接待了她,尽管他很倔,但他仍然同意一切都可以原谅,那一段不友 好的沉默已成过去。   我觉得,在故事的这一阶段,两位主人公显然对所面临的形势达成了清醒一致的谅解: 他俩都知道对方的意图,也都知道对方心里同样一清二楚。通过这张草图,贝蒂娜第一次明 确点穿了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就要达到的目的:实现不朽。贝蒂娜没有挑明这个词,她只是轻 轻地擦个边,就像我们弹一下绷紧的绳子,让它长久而无声地振动起来。歌德听见了。起初 ,他傻呵呵觉得受宠若惊,但渐渐地(把眼泪抹去以后),他开始把握贝蒂娜的话的真正的 (并非都为捧场的)意义:她要他知道,昔日的游戏仍在继续;她并没有认输投降;而且她 是为他缝制寿衣的最佳人选,他歌德将穿着她缝制的寿衣,展示在后人面前;没有人能制止 她,他倔强地保持沉默则尤其不能制止她。他又想起他早先的那句老话:贝蒂娜很危险,最 好是和颜悦色地监视她。   贝蒂娜知道歌德知道。这可以从这年秋天他们的又一次会面中看出;在一封写给他侄子 的信中,她这样描述他:在那次会见后不久,“歌德开始与我争吵,可是紧接着他又好言安 抚我,以重新得到我的好感。”   难道我们还会误解他!他已经充分意识到,是她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恨自己把十三年的 修炼付之东流。他于是同她吵架,仿佛要一口吐尽这些年来对她的积怨。但是,他很快又克 制住自己:何必那么当真?何必要告诉她心中的想法?关键是坚持既定的策略,让她放松戒 备、恢复平静,一刻也不放松对她的监视。   贝蒂娜回忆说,在他们谈话过程中,歌德以各种不同藉口,至少六次离开房间,偷偷去 饮酒,她从他的呼气中觉察到这一点。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问他为什么偷偷喝酒,他大 为光火。   我觉得贝蒂娜的行为比歌德的偷饮更有趣:她的举止不同于你我,我们也许只会饶有兴 味地看着歌德,谨慎而礼貌地不置一词。而她却说那些别人永远也不敢说的话,(“我闻到 了你身上的酒气!你为什么要喝酒?为什么偷着喝?”)这是她既不让他过于狎昵、又能够 更接近他的办法。贝蒂娜一向冒充天真。如此出言不逊似乎已经理所当然,这突然使歌德回 想起十三年前他决定永远不见的贝蒂娜。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拎起一盏灯,表示会见到此 结束,他将陪来访者走过那黑暗的门厅过道,送到门口。   贝蒂娜在信中接着说,为了不让他离开,她下跪在门口说:“我想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堵 住你,看看你究竟是个好精灵,还是像浮士德的耗子一样,是个坏精灵;这门坎每天都有最 伟大的精灵、我最伟大的朋友通过,我要亲吻这门坎,为它祝福。”   歌德表现如何?我又得逐字逐句援引贝蒂娜的话。据说他曾说:“我决不会为了通过而 践踏你,也不会践踏你的爱情;你的爱给我莫大的慰藉;考虑到你说的精灵,我将侧身而过 (他的确小心翼翼地绕过她跪在那里的身体),亦太狡诈了,最好与你和睦相处!”   我觉得,贝蒂娜所说的出自歌德之口的这句话,对他在这次会见中一直向她默默传达的 意思做了一个总给,这就是:我知道,贝蒂娜,你画纪念碑草图真是一条妙计。我垂暮之年 ,看见自己的头发飘散如火焰,当然激动不已,(天哪,我可怜的日渐稀疏的华发!)但我 很快明白,你让我看的不是一张草图,而是你手中一把手枪,正远远地向我身后的不朽瞄准 。我不知道如何解除你的武装。因此我不希望战争。我要和平。仅此而已。我将小心地从你 身边绕过,我不会碰你,我不会拥抱你或吻你。首先,我没有这种欲望,其次,我知道我所 做的一切都会变成你手枪中的子弹。     10   两年后贝蒂娜返回魏玛,几乎每天见到歌德(他当时已七十五岁),在她的逗留即将结 束时,她又作了一次厚颜无耻的献媚表演,为的是能进入卡尔·奥古斯特的王宫。这一回, 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歌德大发雷霆。“那只讨厌的牛虻”,diese leidige Bremse,他写信 给大公说:“从我母亲那里飞到我这里,这些年来让人不得安宁。她年轻时就装小卖乖,叽 叽喳喳像只黄鹂鸟,现在她又故技重演。殿下如果同意,我将像个严厉的老叔公,教训她从 此以后不得造次;否则,她的巴结奉承还将不断骚扰殿下。”   六年以后,她又来到魏玛,但歌德拒不接见。将她比作讨厌的牛虻为他所叙述的故事划 上句号。   奇怪。他当初接收纪念碑草图时,曾打算与她和平相处。即使他看见她心里就发毛,但 仍想竭尽所能(甚至不借去嗅酒精)与她“友好地”度过一个晚上。他现在又为什么要让这 些努力化为乌有呢?他一向小心翼翼,不愿意衣衫不整地辞世奔向不朽,然而他又为什么突 然写下那关于讨厌的牛虻的句子?为此,即使到《浮士德》或《少年维特之烦恼》被人遗忘 之后,人们还将继续骂他一百年或三百年。   生活从来就是此一时。彼一时,不可一概而论。   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来到之前,死亡于我们是那样遥远,乃至我们不以为然。它无影无踪 ,无处可寻。这是生命中最初的、最幸福的一段。   可是,当我们突然发现死亡就在眼前,我们再也不能不想它,它与我们形影不离。因为 不朽与死亡之密不可分,犹如文学桂冠之于哈代,我们不妨说,不朽与我们也形影不离。我 们一旦觉察它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就会热切地寻求。为了它,我们穿上特制的盛装,买一条 新的领带,担心别人会代为挑选服装领带,不合自己的心意。所以,歌德决定撰写他的回忆 录,即著名的《诗与真》,他决定请听命于他的埃克尔曼①(令人奇怪的是日期的巧合:同 年,一八二三年,贝蒂娜送给他纪念碑的草图)撰写《歌德谈话录》,此书描绘出的美好形 象是在被描绘人仁慈的控制下形成的。   这个人生的第二阶段,即一个人不得不时时注视着死亡的阶段,紧接着又会过渡到下一 个阶段,一个时间延续最短、然而又最神秘的阶段,人们对这个阶段了解极少,谈论也极少 。体力日渐衰退,人总是感到一种疲劳。疲劳是从生命的此岸通向死亡的彼岸的无声桥梁。 在这一阶段,死亡近在咫尺,让人看得心烦。但它仍可以说是无影无踪,无处可寻的,因为 太密切、太熟悉的东西就变成这样。一个体力不支的人看着窗外,只见到树木的顶端,他默 默吟叨着这些树木的名字:栗树,杨树,枫树;这些名字与生命本身一样美好。杨树高大挺 拔,像运动员将手臂伸向篮天;或像烈焰腾空后凝固不动。杨树,同——杨树。如果把不朽 与这个垂暮老人所看见的窗外的杨树相比,那么,所谓不朽只是荒唐可笑的幻影,是空话, 是用扑蝴蝶的网套兜风。行将就木的老人对不朽毫无兴趣。   那么,这位体力不支的老人、凭窗凝望一棵白杨的老人,在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坐桌子 、跪门坎、高谈阔论的时候,他将做什么呢?他将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兴奋,一种生命力的 突然冲动,称她为讨厌的牛虻。   我想起歌德写“讨厌的牛虻”几个字那个时刻。我想象着他所经历的快感,我想他会突 然意识到,他这辈子从未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总以为自己把握着不朽,而这种责任感死死拖 住他,使他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害怕离谱,尽管心向往之,而一旦做出越轨离谱 之事,他随即就要设法将它抹平,将它置于光明正大的范畴,即他通常认为属于美的范畴。 “讨厌的牛虻”这几个字与他的作品、他的生活、乃至与他的不朽都不能榫合。它们是一种 绝对的自由。它们只能是一个处于生命的第三阶段的人写下的,因为这时人已不再听命于不 朽,不再把它当回事。并非每人都能抵达这最高的境界,然而谁达到了那个境界,谁就知道 ,惟有在那里才能找到真正的自由。   这些想法掠过歌德的脑海,但他随即就忘记了,因为他年老神衰,记忆力极差。   ① 埃克尔曼(1792-1854),德国作家,因撰写《歌德谈活录》而著名。     11   我们记得、她第一次去见他时,她装得像个孩子。二十五年以后,也就是一八三二年三 月,她听说歌德病重,便立即让自己的孩子来到他身边:她十八岁的儿子西格蒙德。按照母 亲的指示,这个腼腆的男孩在魏玛呆了六天,一点也不知底细。但是歌德知道:她派来了她 的大使,他的到位告诉他死亡已急不可待地等在门口,贝蒂娜将亲手执掌他的不朽名声。   死亡确实推门而入了。歌德挣扎了一个星期,到三月二十二日已奄奄一息。几天后,贝 蒂娜写信给歌德的遗嘱执行人冯·穆勒大法官:“歌德的逝世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但 不是悲哀的印象。我无法用语言确切地表达,但我觉得如果说它是一种无尚光荣的印象,这 也许是最切近的表述。”   我们应该仔细研究一下贝蒂娜的诠证:不是悲哀,而是光荣。   此后不久,她要求这位冯·穆勒大法官归还她写给歌德的全部书信,她重读一遍后感到 非常失望:她与歌德交往的整个故事只留下一个梗概,它也许是一部大作的梗概,但毕竟只 是一个梗概,而且是很不完美的梗概。因此,她必须加工。她修改、重写、增补,一口气干 了三年。她对自己的信不满意,对歌德的回信更加失望。这次重读,她才发现它们竟如此简 短、含蓄,不少地方甚至文不对题,这令她很恼火。有时候他在给她的信中似乎完全没有理 会她的孩童面具,他好像在用一半认真、一半溺爱的口吻在给一个女学生上课。因此,她觉 得有必要变一变它们的语气:在他称她为“我们亲爱的朋友”的地方,她加上“我的宝贝心 肝”,在他的严厉申斥之后,她又补上几句奉承或吹捧,声称贝蒂娜对这位如痴如醉的诗人 曾产生极大的影响,俨然就是赋予他灵感的缪斯女神。   当然,她在重写自己的书信时就更加放肆了。不过,她不曾改变其中的语气,那语气恰 到好处。她所变动的是信件的日期(使他们通信的间隔不要太长,那样将可能否定他们之间 亲密关系的稳定性),她删去了许多不合适的段落(例如,乞求歌德不要将她的信件示人的 段落),又增加了一些段落,将某些场景戏剧化,将她就政治、艺术、尤其对音乐和对贝多 芬的看法扩展深化。   她于一八三五年写成此书,出版时书名为Goethes Briefwechsel mit einem kinde,《 歌德与一个孩子的通信》。起初,谁也不曾对这些通信的真实性提出疑问,然而,一九二〇 年,那些原始信件被发现,而且被公诸于世。   天哪!她为什么没有将它们及时烧毁?   不妨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烧毁那些你所珍惜的文件,实在难以下手;这无异于亲口承 认你将不久于人世,你说不定明日就死;于是你日复一日地推延那销毁行动,然而有一天, 一切都太晚了。   人通常都考虑不朽,却忘了考虑死亡。     12   也许是因为我们这个世纪行将结束,我们获得了某个适当的视角,于是有理由认为歌德 是位于欧洲历史中心的人物。歌德——伟大的中心。这不是那种一味回避极端的似是而非的 中心,而是实实在在的、使两个极端巧妙地保持平衡的中心,不过欧洲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 状态。歌德在青年时代曾钻研过炼金术,但后来却成为首批现代科学家中的一员。他是最伟 大的德国人,然而他又是一个反爱国主义的欧洲人。歌德可谓是一个世界公民,但他几乎一 辈子也未离开过他的省份,那小小的魏玛。他的一生属于自然,但同时又属于历史。在爱情 方面,他既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又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再有:   让我们回想一下阿格尼斯呆在害舞蹈病的电梯中的情景。尽管她本人就是个电脑控制论 专家,然而她对这架机器的头脑中发生了什么故障却一无所知。对她来说,这电梯是那样陌 生,不可理喻,与她每天所接触的各种机械——从电话机旁的小计数器到洗碗机完全一样。   相对而言,歌德所处的那个历史年代则不同,当时的科技水准已开始给人们提供安逸, 但是,对于一位受过教育的人来说,他对自己使用的各种器具物品的原理则是基本懂行的。 歌德知道他的住房用什么材料盖成,他知道为什么他的油灯能放光,他也懂得他与贝蒂娜看 木星所用的望远镜的原理;他本人虽然不会做手术,但是,他却多次亲临手术场面,在他生 病时,他能够使用专门术语同医生交谈。整个科技世界都向他开放、为他所理解。这就是歌 德所处的欧洲历史中心的伟大时代;今天,谁若是被困在颠颤不已的电梯里,一想到那个伟 大的时代,心中定有一种生不逢时的怅惘。   贝多芬的作品始于歌德的中心位置结束之时。此刻,世界开始失去其透明度,开始变得 昏暗,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它向未知飞奔而去;人,被世界抛弃之后,则龟缩进他的自我 ,耽于怀旧、梦幻、反叛,让自己内心的声音淹没而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但是,那发自 内心的呼声对歌德却像一种不可忍受的噪声。歌德厌恶噪声,这是人所共知的,他甚至无法 忍受远处花园中的犬吠。据说他不喜欢音乐,这不确切,他不喜欢的是管弦乐队。他喜欢巴 赫,因为巴赫仍把音乐看作各种独立音响的透明组合,每一种音响仍清晰可辨。可是在贝多 芬的交响乐中,各种乐器的声音融汇成喧闹和哀叹的和声。歌德不能忍受管弦乐队的怒吼, 恰如他不能忍受灵魂的高声叹息。贝蒂娜的那些属于年轻一代的朋友看见不食人间烟火的歌 德堵住自己的耳朵,并朝他们投以厌恶的目光。为此,他们不能原谅他,他们指责他是灵魂 、叛逆性和感情的大敌。   贝蒂娜是诗人布列恩塔诺的妹妹,诗人阿尔尼姆的妻子,她尊重贝多芬。她属于浪漫派 一代,但她又是歌德的朋友。没有任何人有这样的地位:她俨然是一位统治着两个王国的女 皇。   她的书充满对歌德的溢美之辞。她所有的书信都是一首对他的颂歌。是的,正因为人人 都知道歌德太太将她眼镜打落,都知道歌德不光彩地背叛那可爱的孩子以迁就那根疯香肠一 事,这本书同时(在很大程度上)又是在爱情方面对已故诗人的一番教训,在重大感情问题 上,他的表现竟如此庸俗可卑,牺牲激情以保住那可怜而平淡的婚姻。贝蒂娜的书既是颂扬 又是鞭答。     13   歌德去世那年,贝蒂娜写信给朋友赫尔曼·冯·普克勒-穆斯卡乌伯爵,其中描述了发 生在二十年前那个夏天的一件事。她说是直接从贝多芬那里听说的。一八一二年(眼镜打碎 的黑色日子后又过了十个月),贝多芬在特普利茨温泉住了一些日子,在这里他第一次会见 歌德。有一天,他俩一道出去散步。他们正沿着一条大街走着,突然遇到皇后及家人一行。 歌德一见,顾不得贝多芬正跟他说些什么,立刻捱到路边,脱帽肃立。贝多芬则相反,他把 礼帽紧紧地按在脑门上,两道浓眉一皱,足足又冒出两寸;步幅丝毫不减地继续往前走。这 样,宫廷显要们只好停靠一边,并向他打招呼致意。他走过这一行人之后,转过身来等歌德 跟上。然后,他直言不讳向歌德谈了对他奴颜卑膝行为的看法。那一通训斥,简直像教训一 个拖鼻涕的小学生。   这一幕是否真有其事?是不是贝多芬的杜撰?自始至终如上所说,还是他又添油加醋? 贝蒂娜有无添油加醋?或者从头到尾是她捏造?谁也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写信 给普克勒-穆斯卡乌时,已意识到这件轶闻极有价值。惟有这个故事才能揭示她与歌德之恋 的真正意义。可是,如何才能让大家都知道呢?“你喜欢这个故事吗?”她问赫尔曼·冯· 普克勒-穆斯卡乌。“Kannst du sie brauchen?”你能用它吗?看来伯爵无意用它,于是 贝蒂娜考虑是否应该发表与他的通信;而就在这时候,一件大好事发生了:一八三九年,她 在Athenaum这份刊物上发表了一封信,声称贝多芬本人讲述过同样的故事!这封署明写于一 八一二年的信的原件从来没有发现过,目前看到的只是出自贝蒂娜之手的抄件。信中有若干 细节(例如确切的日期)可以说明贝多芬从未这样写过,或至少不是像贝蒂娜抄写的这样写 的。可是,不论这封信是纯粹伪造还是真假参半,这件轶闻蛊惑力极大,于是不腔而走,家 喻户晓。一切都迎刃而解了:难怪歌德宁可放弃伟大的爱情去要那根香肠;当贝多芬礼帽压 得低低的,双手叉在背后,昂首阔步向前的时候,歌德却像个卑躬屈膝的仆人,乖乖地站在 路边。     14   贝蒂娜学过音乐,她甚至作过几首乐曲,所以她有一定的基础,能够领会贝多芬音乐中 的新颖优美之处。但我有一个问题:令她着迷的是贝多芬的音乐,那音乐的音符,还是那音 乐所表现的,换句话说,即音乐与贝蒂娜这一代人的思想和态度的共呜?真有所谓对艺术的 爱,它真地存在过吗?它莫不是一种幻念?当列宁声称热爱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到无以复加 的程度,他真正所爱的究竟是什么呢?他听到的是什么?是音乐?还是一个雄浑的声音,使 他回想起灵魂深处有过的庄严的震颤,一种对于鲜血、兄弟之情、行刑、正义、以及绝对存 在的向往?他是从音乐中感受到愉悦,还是从音乐所触发的遐想中得到快感呢?而后者则与 艺术和美无关。我们还是再回到贝蒂娜:她所感兴趣的是作为音乐家的贝多芬,还是反歌德 的贝多芬?她对音乐的爱,究竟是一种把我们引向神奇的隐喻、引向两种绘画色彩的和谐的 无声的爱呢,还是一种咄咄逼人的激情,激励我们去加入政党?无论是哪样(我们将永远无 法知道真相),贝蒂娜反正是把一个礼帽压低、阔步向前的贝多芬的形象送入了这个世界, 而且,这个形象将世世代代走下去。   一九二七年,贝多芬逝世百年以后,德国的著名杂志Die Literarische Welt(《文学 世界》)采访当代最著名的作曲家,询问贝多芬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对这位将礼帽紧扣在 脑门上的贝多芬作身后的调查结果如何,编辑们事前一无所知。“巴黎六人团”成员奥利克 ①以他同代人的名义指出:他们对贝多芬毫无兴趣,他根本不值得一提。那么,是否哪天他 会被重新发现、重作评价呢?也绝无可能。简直荒唐!雅纳切克②也认定,贝多芬的作品从 来没有让他激动过。拉威尔③的结论是,他不喜欢贝多芬,因为他的声名不是建立在音乐之 上,而是关于他生平的文学传奇造成的,就他的音乐而言,根本谈不上完美。   谈到文学传奇,这一次涉及到两顶帽子:一顶是低低地压在两道扫帚眉的前额上;另一 顶则拿在一躬到地的人的手中。魔术师爱用帽子变戏法。他们能让物件在帽子中消失,也能 让帽中飞出一群鸽子。贝蒂娜从歌德的帽子里变出了象征他的奴性的丑鸟,接着又让贝多芬 的音乐消失(当然很不聪明地)在他的帽子里。她为歌德准备了当年泰彻奥·布拉得到的和 吉米·卡特将要得到的东西:荒唐可笑的不朽。但是,荒唐可笑的不朽其实正等着每一个人 ;对拉威尔来说,把礼帽扣在眉沿的贝多芬比垂首鞠躬的歌德更加荒唐可笑。   看来,人们即使可能提前设计、操纵并照章实施安排一个人身后的不朽,那最终的结果 也绝不会符合原先的意图。贝多芬的礼帽已成不朽,这个计划成功了;然而,这顶不朽的礼 帽究竟产生什么意义,却不是事先决定的。   ① 乔治·奥利克(1899一?),法国著名作曲家。   ② 雅纳切克(1854一1928),二十世纪初著名的捷克作曲家。   ③ 莫里斯·拉威尔(1875一1937),法国著名作曲家。     15   “你知道,约翰,”海明威说,“他们也不断向我发难。他们不去读我的书,却撰写什 么关于我的书。他们说我不爱我的几个妻子,说我不关心我的儿子,说我一拳把某个批评家 的鼻子打歪了,说我撤谎,说我言不由衷,说我自负,说我阳亢,说我自称在战场上负了二 百三十处伤,而实际上只有二百一十处,说我手淫,说我不听我母亲的话。”   “这就是不朽。”歌德说。“不朽即永恒的审判。”   “若是永恒的审判,那也应该有个像样的法官才是,不该是心胸狭隘的教员,手里还攥 着一根答鞭。”   “手执笞鞭、心胸狭隘的教员,永恒的审判就是这么回事。你还想要什么,厄内斯特? ”   “我什么也没想要。我曾指望死后平安无事。”   “但你却千方百计想成为不朽。”   “胡说。我只写书,仅此而已。”   “对,一点不错!”歌德大笑。   “我不反对我的书成为不朽。我写书时,一个字也不许删除。要顶往任何逆境。而我本 人,作为一个人,作为厄内斯特·海明威,我对不朽毫不在意!”   “我非常理解,厄内斯特。可是你活着时就应该更加当心才是,现在已经太晚了。”   “更加当心?你是说我爱说大话?我承认年轻时的确爱唱高调。喜欢在人前卖弄。听到 那些关于我的轶事,心里美滋滋的。但是请相信,我并不是为了不朽才这么干的。当我意识 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确感到不寒而栗。此后我已上千次地告诉大家让我独自好好呆着。 可是我越求事情越糟。我为避人耳目而去了古巴。我得了诺贝尔奖,但我拒绝去斯德哥尔摩 。相信我,我对是否不朽毫不在意。现在,我告诉你另一件事:那天我意识到自己已被不朽 控制以后,怕得要死。人能够把握自己的生命,他却不能掌握自己身后的不朽。你一旦被不 朽拖上船,就甭想下去了,即使你开枪自杀,你死后还得呆在甲板上,这太可怕了,约翰, 太可怕了。我死后躺在甲板上,只见我的四个妻子蹲在四周,写她们所知道的一切,她们身 后是我的儿子,也在那里书写,还有那位老太太葛特露德·斯坦因①,也在那里不断地写, 还有我所有的朋友,他们都在披露过去听说的我的不检点的往事或对我的诋毁诽谤;在他们 身后,上百个手持麦克风的新闻记者在那里你推我搡,还有全美国的大学教授们,忙着分类 呀,分析呀,并把点滴所得塞进他们的文章和专著。”   ① 葛特露德·斯坦因(1874-1946),美国旅居巴黎的作家,对二十年代的美国作家产 生过影响。     16   海明威激动得浑身发颤,歌德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别激动,厄内斯特!别激动,朋友 。我理解你。你方才所说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梦。我最后做的那个梦,那以后就没有了,或 许它们都混在一块,我也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真。那是个小小的木偶剧场,我来到幕后,操 纵那些木偶,背诵着台词。演的是《浮士德》。我的《浮士德》。你知道吗,木偶剧演出的 浮士德是最美的。那里没有演员,由我一个人背诵台词,这比以往任何一天的演出都有意思 ,所以我高兴极了。我瞥了一眼观众席,突然发现剧场里空无一人。我感到困惑。观众哪儿 去了?因为我的《浮士德》太没意思,他们都回家了?还是因为我这个人连被人嘘都不配? 茫然之间,我转过身去,突然我惊呆了:人们本来应在台前,这会几却都跑到了后台,一个 个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我的目光与他们相对时,他们鼓起掌来。原来,他们对我的《 浮士德》根本不感兴趣,他们想看的不是我摆弄的这台木偶戏,而是看我本人!不是《浮士 德》,而是歌德!这时,我突然产生一种恐惧感,与你方才所说相仿。我觉得他们希望我说 点什么,但我说不出,我喉咙好像堵上了;我放下手中的木偶,让它们横躺在被灯光照亮、 却无人观看的舞台上。我尽量保持自己的尊严,一言不发走到衣帽间,取了帽子戴好,我甚 至没有对那些好奇凑热闹的人再看一眼,便离开剧场回到了家里。我尽量不左顾右盼,尤其 不回头张望,因为我知道他们正跟在我身后。我打开我那扇沉重的大门,一进屋就狠狠把门 撞上。我找到一盏油灯点亮,抖抖颤颤地举着,来到书房,心想看看我的矿石收藏,兴许能 让我忘记刚才不愉快的一幕。谁知道,我未及把油灯放到桌上,突然发现他们一张张脸都紧 贴在我的玻璃窗上。我知道我是永远别想摆脱他们了,永远,永远,永远。我意识到灯光正 照着我的脸,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得出他们是在细细打量我。我吹灭油灯,虽然心里 明白我不该这么做。而现在他们也明白了,我在躲避他们,我害怕他们,但这样肯定会更加 激起他们的好奇心。这时,我的理智早已被恐惧压倒,我不顾一切地奔进卧室,从床上拖下 床罩胡乱裹住脑袋,捱进房间的旮旯,紧贴墙壁站在那里……”     17   海明威和歌德沿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退下。你问我为什么要把这两位弄到一起,他们原 本是风马牛不相及,毫无共同之处!但这又怎么样呢?你觉得歌德在另一个世界会愿意和谁 相处呢?与赫尔德①?与荷尔德林②?与贝蒂娜?与埃克尔曼?请想一想阿格尼丝,当她想 象自己每逢周六在桑那浴室中都要听到女人的嘈杂声,她感到莫名的恐惧!那么,歌德怎么 会向往赫尔德呢?尽管有点大不敬,但我不妨告诉你,他甚至不会向往席勒。他生前是绝不 会承认的,因为那样会使他终身没有一个知己朋友,这结局也太悲惨了。席勒无疑是他最好 的朋友。但这“最好的”只是指比别人更要好,而坦白地说,那些人其实并不那么要好。他 们是他的同时代人,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甚至没有选择席勒。当他意识到这些人将终身陪 伴他时,他的确感到焦虑。但是没办法,他不得不安之若素。但死后难道还得和他们厮守不 成?   正是出于对他由衷的爱,我于是梦想出他身边有一个人令他颇感兴趣,(也许你忘了, 我可以提醒你,歌德终生都对美国非常向往!)而且此人又不像歌德晚年时主宰德国的那帮 浪漫主义的小白脸。   “你知道,约翰,”海明威说,“能和你在一起,纯粹是缘分。人们个个对你崇拜得五 体投地,我的几位妻子,还有老葛特露德·斯坦因,准备给我一处比较宽敞的铺位。”谈到 此,他突然哈哈大笑:“当然啦,可不是因为你这副令人难以置信的稻草人般的尊容!”   海明威的这番话不大好懂,我必须稍作解释:不朽者在另一世界散步时,可以选择他们 生平的任何一种装束打扮,歌德此刻选择的是他晚年独自在家时的样子,除了他的最亲近的 几位以外,无人知道他是这副打扮:他有见光流泪的毛病,因此戴了一副绿色眼罩,用一根 细绳系在脑门上;脚上蹬着拖鞋;一条又长又厚的羊毛大围巾缠在脖子上,因为他害怕感冒 。   说到他这副让人不敢相信的稻草人般的打扮,歌德喜不自胜地大笑,仿佛海明威的话是 对他的赞美。他凑到他跟前轻轻他说:“我这副装束主要是为了贝蒂娜。她每到一处,都大 谈对我的爱,我要让大家看看她爱的是什么。现在她一看见我,就忙不迭逃命。我知道她现 在恨得捶胸顿足,因为我丢人现眼:无齿、秃顶,眼睛上还蒙了这副可笑的玩意儿。”   ① 赫尔德(1744-1803),德国哲学家、批评家。   ② 荷尔德林(1770-1843),德国诗人。 输入:长沙Dove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