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一脸坏相 〔意〕莫拉维亚著 沈萼梅 刘锡荣译   我从来没收到过包裹,可是最近有一天,为了尝试一下去邮局领 取包裹的滋味,我想给自己寄一件包裹。因为我就是在那简陋破旧的 存放包裹的办公室里开始走运的,那里存放着成堆的种类不同重量不 等的包裹,到处是墨水斑痕,屋子里充斥着不通风的气味,满地是湿 润的锯末屑。话得说清楚了,不是走什么大运,但总比分发包裹的行 当要强。   谁知道瓦兰蒂娜是不是还在那儿?她总是穿着她那件黑色的围裙, 波浪式的褐色秀发披在肩上,就像那些上半寄读学校的女孩子似的, 眼睛犹如两颗安详的星星,苍白的圆脸在黑色围裙的映衬下显得有些 发青。我知道性格文静的瓦兰蒂娜富有自豪感,也许,她看到我出现 在窗口,就假装没认出我来,只是把被撕烂的污迹斑斑的收据单子递 给我,并用她粉红色的手指头点着我该签字的地方。她是个严肃的姑 娘,手指没染指甲油:“你在这儿签字。”然后,她看也不看我一眼, 就把包裹冲着我脸这边一扔,然后就到邮局的后屋里,钻在那些堆满 包裹的书架中间去浏览她的那些电影小报。   正像我说的,我正是从那个邮局开始走运的;更确切地说,是因 为瓦兰蒂娜才开始走运的;或者说是因为她对于电影的激情才走运的。 我长得丑,脸又黑又歪,一副坏相。我失过几年业之后,很高兴在邮 局找到一份差使,所以我整天只顾着分发包裹,没想别的。可是瓦兰 蒂娜长着漂亮的脸蛋,她总不满意,总想上电影院。为什么她这样想,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她是常常去看电影的;有人错以为只要老去看电 影就意味着自己也会演电影了,可她老想去看电影。我们俩从来没说 过我们相爱,虽然我有点爱上她了,而且我也跟她表示过了,但我们 俩没有一起出去过,连咖啡馆也没去坐过。在邮局里瓦兰蒂娜没把我 们大家看在眼里,她情愿自个儿呆着也不愿让我们这些一文不值的人 看到她。后来,有一天,她毫不客气地对我说:“雷那托,我不愿意 跟你一起出去,因为你的脸长得太丑了。”   “我的脸怎么丑啦?”   “你别生气,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但你长着一副坏相,请原谅 我这样说你。”   那些日子里有一天,一个打扮得很漂亮的金黄头发的小伙子,领 带打成了蝴蝶结,探头到窗口。瓦兰蒂娜拿起包裹单,慢慢地朝书架 走去。可那位年轻人突然叫住她:“小姐。”   她立刻转过身来。“小姐,”那人说,“没人对您说过您可以去 拍电影吗?”   我呆在一个角落里注意地听着,我见瓦兰蒂娜满脸通红,她的脸 平生从来没有这样红润过:“没有,没人这么说过,怎么啦?”   “因为,”那人仍是那么轻浮地说,“您的脸蛋儿长得很漂亮。”   “谢谢。”瓦兰蒂娜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直立在邮局办公室中间, 双手交叉放在前面。但是年轻人现在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又仔细 打量了一番瓦兰蒂娜,接着又说:“行,您先去给我把那个包裹拿来。”   她听从了他,当她双手颤抖着在架子上挪动包裹时,我若无其事 地跟在她后面,我追上了她。我靠近她悄声地说:“你不会相信那个 公子哥儿的话吧?”   瓦兰蒂娜也悄悄地回答我说:“你别管我。”   “那么你相信他喽?”   “我说了,你别管我。”   然后她找到了包裹,把它交给了小伙子,与此同时他掏出自来水 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些什么。他取了包裹,并把纸条递给了她说: “星期二你按照这个地址来电影制片厂……我们正需要一位长得像您 这样脸型的人……您去找我就是了。”瓦兰蒂娜惊异极了,她半死不 活地把那纸条塞进了围裙兜里,随后那人就走了。   我说过瓦兰蒂娜从来没有接受过我的邀请。可是到了要去电影制 片厂的时候,她却跑来找我。“你陪我去吧,”头天晚上她对我说, “我不想一个人去。”直到如今我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我陪她去:也 许是出于胆怯,因为她生性羞怯;也许是她无意识地想炫耀自己,为 了让我分享她的成功。   星期二,瓦兰蒂娜到弗拉米尼奥广场赴约,她穿上节日的盛装: 一件深蓝色的新羊毛大衣,丝袜子,带有小蝴蝶结装饰的鞋,手里拿 着一把小红伞,伞上面也有一只蝴蝶结。第四个蝴蝶结打在她头发上。 她跟往常一样头发披在肩上。说实话,看到她这么漂亮,以及那两只 像是两颗星星似的温柔的眼睛,我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了一种柔情: “你放心,”我对她说,“他们一定会要你的……以后我们在邮局见 不到你了。”   制片厂在蒙特马里奥山下,因为下雨,山脚下的一条杂草丛生的 乡间马路都被淹了。我们在这条马路上行走时不得不从一个水坑跳到 另一个水坑,我们看见围墙和栅栏门在马路的尽头,还有矗立在围墙 上面的摄影棚的屋顶。门房的看守给我们开了门,我不知他说了些什 么,我们怯生生的,随后也没好再问。我们进了空旷地,虽然我们都 不知道该上哪儿去。那是一片很开阔的空地,四周停放着那么多排列 好的汽车,有几群人在那空地上散步,有些穿得跟我们一样平常,有 些却穿得很滑稽,他们的脸涂得跟砖头的颜色一样。于是我对瓦兰蒂 娜说:“那是些演员……很快你也得脸上涂着那些色彩散步。”   瓦兰蒂娜没说话,因为喜悦和兴奋,她都说不出话来了。我们不 知道摄影棚在哪儿,但我们看到棚子的门上都有号,我偶然地走近一 个棚子的门,抓住了门把手并打开了门:那是一道垫了夹层的门,厚 得跟保险柜似的。我走了进去,瓦兰蒂娜踮着脚尖跟在我后面。现在 我们在摄影棚里头了,里面简直漆黑一片,只有一盏灯照着低处的一 个像是用羊皮纸做的布景,半面砖墙上是半面屋顶,透过墙上的半扇 门可以见到半间屋子里的半面墙壁和半张床。一个半裸体的女人躺在 床上,一束白色的光照着她,那女人拧绞着双手,一个男人趴在她身 上,他举着拳头,一只膝盖跪在床上。我低声地对瓦兰蒂娜说:“瞧, 他们正在排演。”这时,传来一声吼叫:“安静。”我吓了一跳,我 觉得他们是在说我。我们走上前去,于是发现那半张床后面有摄像机, 周围拥着很多人;别的人都盘踞在黑洞洞的摄影棚里像是那么多的老 鸦似的。于是那可怜的半裸女演员得重新拧绞着她的双手,那男的得 重新举起他的拳头。然后,有人抽出两块木头敲打着,发出响板那样 的声音,又喊了一声“安静”,接着是摄影机嗡嗡的响声,拍呀,拍 呀,当女演员在床上拧绞着双手时,男的终于打了她一拳头,可是他 是真打她了,以致她发出一声呻吟,我听上去并不是假装的。这就是 我第一次进摄影棚的时候给我留下的印象。可怜的瓦兰蒂娜,她是那 么憧憬拍电影,却从来没见过,我想摄影棚也会给她留下同样的印象 的。   然后,随着一声“行了”,摄像机的轰鸣声就停止了。女演员从 床上起来,灯光熄灭了,大家都来回走动着。我明白该是打听的时候 了。我走近一位技师,问他:“劳驾,我找扎嘎里尼先生。”   “谁叫扎嘎里尼?”他问道,那人真蠢。   我茫然失措。幸好另一位技师热情地凑过来说:“扎嘎里尼…… 他不在这里……他在三号剧场。”   我们急忙走了出来,穿过空地,朝三号剧场走去。我们又打开了 一扇那样沉重的门,走进了一个跟刚才类似的摄影棚里。但这里没在 拍电影:里面灯光通明,见有许多人在讨论。我们稍稍靠上前去,因 为我们心里害怕,而那些人在那里大喊大叫的,看上去真像是发怒了。 一个戴着玳瑁框架眼镜、瘦得跟钉子似的人比划着双手吼叫,他那两 撇黑胡须随着他那一口白牙齿上下跳动着:“不行,不行,不行。” 而扎嘎里尼,正是他,问道:“为什么不行?”   小胡子还是吼叫着回答说:“因为他太面善了……是一副好人的 长相……可我要的是有一脸的坏人相,无赖相,恶棍相的。”   “那你就用普罗耶蒂吧。”   “不行,不行,他也太面善……跟面团儿似的,心宽体胖的…… 不行,不行。”   “你用塞拉菲诺吧。”   “不行,不行,……塞拉菲诺面不善,但像个天使,而且是个上 等天神……谁能相信他能演坏蛋呢?……谁能相信他?”   我明白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可已经在那儿了,只好既来之则安之。 那导演始终焦躁不安地吼叫着,我乘导演走开的一会儿工夫,走近了 扎嘎里尼,低声地对他说:“扎嘎里尼先生,我们来了。”   “谁?什么我们?”他生气地回答说。   “瓦兰蒂娜小姐,”我让在一边回答道。瓦兰蒂娜走上前,微微 表示致意。“邮局管包裹的小姐……是您让她来的。”扎嘎里尼大概 已把这事给忘了。然后,他看了看瓦兰蒂娜,似乎想起来了,并尽量 以一种客气的语气说道:“对不起,小姐,没有您的角色。”   “怎么?就在星期五,您不是对她说需要一个像她那样的姑娘吗?”   “原来是需要……可现在不需要了,我们已经找到了。”   “可您倒是说说,”我恼怒地说,“这算什么事儿……让我们来 这儿,又说已找到另一个了。”   “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呀?”   我正想回他几句难听的话,可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喊起来:“就是 他……就是他……这就是所要找的人。”   冲到我跟前的是导演,用手指点着我的胸膛,两眼闪闪发光。我 尴尬地问道:“他?谁呀?”导演说:“您是个歹徒,是个拐卖女人 的骗子,一个恶棍,一个靠女人卖淫为生的男人,对不对?……您说 说,您是不是一个无赖?”   “瞧您说的,”我生气地说道,“我是国家的一名公务员……我 叫雷那托·帕里吉尼。”   “不,您是我们需要的恶棍,您那副面孔,正是我寻找那种无赖 的面孔……您就是无赖。”   还是长话短说吧,扎嘎里尼走过来对我解释说,他们正在找一个 长有一副无赖相的人当一个小配角;而我的长相正好合乎他们的需要; 这样,如果我愿意的话,排练的那天我可以来一下。“那瓦兰蒂娜呢?” “毫无办法,她这样的我们应有尽有。”导演兴奋中大声吼道。但后 来他看到瓦兰蒂娜眼泪汪汪的样子,就马上改口,用一种亲切的口吻 说道:“今天我们需要长得像无赖的人,我们找着了……以后当我们 需要长得像天使般的人时,我们就考虑您。”   我们就这样走了。可是一到电影制片厂外面,走在杂草丛生的小 路上时,瓦兰蒂娜就离开我远远的,她一言不发。跟往常一样,在无 轨电车站的月台上有很多人,她茫然地环顾着四周。可怜的姑娘,在 梦想能拍上电影发财致富之后,坐无轨电车对她来说似乎太委屈了。 她突然对我说:“再见,雷那托……我想叫一辆出租车,是因为我有 急事……我不让你坐我的车,因为我们住的不是一个方向。”她没等 我吭气就走远了,她穿过了湿淋淋的街道,身上飘着那么多的蝴蝶结, 朝出租汽车站走去。   后来我没再见过她,因为第二天我没去邮局,我去排练了,而且 排练得很成功。从此我就开始在电影制片厂工作,没有怎么间断过。 我专演各种小配角,有时不用说话,总是演歹徒、恶棍、拐骗妇女者、 骗子、窃贼一类的角色。   最近我在街上遇见了一位邮局管包裹的老同事,从他那里得知瓦 兰蒂娜已与一位离她四个窗口的自取邮件处的职员订婚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