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怀念狼(节选) □贾平凹 (摘自:《怀念狼》 作者:贾平凹 作家出版社, ISBN 7506319039   这部叙述无羁、寓意丰饶的长篇小说是一阕寻找天人合一的祈歌。作者贾平凹 苦著三年,历经四次修改后而成。故事发生的地方--商州,百十年前“狼患”和 “匪患”两种灾祸不断。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两种祸患都消失了。但是,就在猎 人、记者、烂头在为商州尚存的十五只野狼拍照存档的差途中,血光之灾比比皆 是,妖夭奇遇倏然丛生,诡事异象迭出不穷……读过这部充满隐喻和象征的最新 力作,你定会长叹,上帝把颠覆一块文学样板的策源地给予贾平凹之时,已经洞察 到这位小说英雄会纵情高歌地开拓文学的疆域,将一部奇书传到人间。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这仍是商州的故事,故事的背景材料是这样的:因为气候的原因,商州的南 部曾是野狼最为肆虐的地区,这和商州西北部盛产一种矮脚叫驴一样有名,传统 习惯上,西北部的人就被称为西北驴,南部的人就叫做南山狼了。州城里的人每 年在冬季要烤烘木炭,炭市在城南门外的广场上,他们就去广场上招买那些两鬓 苍苍十指黑的卖炭翁,看着卖炭翁的长相,他们说:是镇安人吧,要么就是柞水 县或山阳县的?!卖炭翁说是的,你怎么知道? 他们就笑了。在海边生活的 人,长相都是鱼鳖海怪的模样,在平原上生活的人,长得又多是牛呀马呀似的长 脸,商州南部的镇安县、柞水县、山阳县的人差不多有皮薄骨硬,耳朵尖耸,眼 或是三白或是四白。翻开那三县的县志,分别记载着在呈三角状的三县交界地, 曾经因狼灾而毁灭过古时三县合一的老县城。我十多年前去过那里,海拔两千米 的高山顶,四周丛峦环围了一块平地,中间就是废城池子,东西长五里,南北宽 二里,形状如船。城池里只剩下九户人家,一座清代的房子,房子前有一棵白果 树,直戳戳三十米高的,满地脱落着小扇子般的叶片。残缺不全的城墙上还有三 座低矮的城门,一个门上写着“景阳”,一个门上写着“延薰”,另一个门上的 石匾写着什么,不知道,已被鹰鹫的稀粪糊住,白花花像涂了一摊石灰。但是, 就在这座城门之外,新盖了一幢三层小楼,据说是要筹建一所大熊猫保护和繁殖 的基地,要进驻一大批研究大熊猫的科技工作人员。我在九户人家里分别吃过一 顿饭,每顿都有蒸熟的洋芋蘸着盐末,喝一种苞谷糁熬成的糊汤,喝毕了还要伸 出长长的舌头将碗舔得一干二净。他们告诉我,日子确实苦焦,之所以还没有迁 移下山,就是因为要来一大批科技人员,老县城或许从此要振兴呢。山民陪我去 了麦田,看那些古柏、残存的碑刻、佛塔和拴马石柱,竟然还看见了一个残去一 角的焚纸炉,说是当时的县衙烧毁废弃的文件用的。我坐在“景阳”门下乱石堆 上,用脚蹬蹬,蹬出一块青石,依稀认出上边刻着的“道光五年”字样。想象着 这个城池昔日的景象,却不禁生出恐惧:一座城池竟然就被狼灾毁了?!我先以 为这肯定是一种讹传,因为本世纪之初,中国发生了一次著名的匪乱,匪首名为 白朗,横扫了半个国土,老县城是不是毁于那次匪乱,而民间将白朗念作了白 狼?!但九户山民异口同声地说,是狼患,不是人患,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话是那 时狼真的多,成千上万只狼围住了城池,嗥叫之声如山洪暴发,以致于四座城门 关了,又在城墙上点燃着一堆又一堆篝火。人们曾将百十头猪羊抛下城墙,人为 财死鸟为食亡嘛,企图打发狼群离开,但猪羊瞬间被咬嚼一空,连一片皮毛一根 骨头都没有留下,仍是围着城不走。月光下东城门外黑压压一片,所有的狼眼都 放着绿光,开始了叠罗汉往城墙上爬。人们往下掷火把,扔砖瓦,放火铳,狼死 了一层又扑上来一层,竟也有撅起屁股放响屁,将稀屎喷到十米八米高的墙头上 人的身上。当人与狼在这里对峙防守时,谁也没有想到竟有一群红毛狼,这可能 是狼的敢死队,从南门口的下水道钻进了城,咬死了数百名妇女儿童,而同时钻 进了一批狼的同盟军,即豺狗子的,专拣着撕抓马匹和牛驴的屁眼,掏食肠子, 一时城地陷落。从那以后,狼是再没有大规模地围攻过老县城,老县城虽修了城 河,封闭了所有下水道口,城里人毕竟逃走了大半,再也没有昔日的繁荣了。事 过半年,白花花的狼的稀屎还干糊在城墙砖上,街道上偶尔见着了一疙瘩硬粪, 踩开来,里边裹着人的指甲和牙齿,有人在饭馆里吃饭,吃着吃着口里有了异样 的感觉,掏出一看,竟然一团莱中还夹着狼毛。也就是狼灾后的第五年,开始了 白朗匪乱,是秋天里,匪徒进了城,杀死了剩下的少半人,烧毁了三条街的房 子,那个黑胖子知县老爷的身子还坐在大堂上的案桌上,头却被提走了,与上百 个头颅悬挂在城门洞上,每个头颅里还塞着各自的生殖器。老县城彻底地被毁 了,行政区域也一分为三,镇安、柞水、山阳分别有了自己的小县和小县中的小 的城池。   在这一场匪乱毁城中,有一户姓傅的兄弟分家过活。老大开着一片粮庄,家 境殷实,生有一个女儿,自小就请了教师在家授课。老二是做棉花生意的,高山 顶上不产棉花,从平川道廉价买了来山上贵卖,经年挑一个两头高翘的棉花笼 担,一边走一边喊:棉花,棉花!他为人诚实,性情却急,常常是听见叫卖声, 某家的老妪拿着铜钱出来了,他则已经走远,气得骂:这急死鬼,是逛城的还是 做生意的?!生意做得并不好。遭狼灾的时候,粮庄的掌柜夜里拿着火铳守在城 墙上,夫人原本闭门睡觉,半夜里要解手,屋里是放着尿桶的,但她爱洁净,偏 去后院厕所,厕所的泄粪口对着院外,一只狼正从那里往里钻,一爪子就把她下 身抓个稀巴烂,失血过多便死了。闹起白朗,一队匪兵又在磨坊里轮奸了他的女 儿,匪退后,邻居的阿婆用烤热的鞋底焐女儿阴部,焐出一碗的精液。老二呢, 匪退后再无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街坊四邻都说要么被白朗拉走了,要么 就被狼吃掉了,他的老婆终不肯相信,总觉得丈夫还活着,会突然什么时晌就在 门首喊:棉花,棉花!可怜这老婆一双粽子小脚,走遍了方园沟沟岔岔,打问了 所有见到的人,而且见庙就进去烧香磕头。随着镇安城新建,她拖一儿一女也到 了川道,川道里狼虽然比在山顶的少,但狼仍然在大白天里就会碰着,而且装狗 扮人,受迷惑了几次。母子三人听说一个山头上还是有着一个庙的,又去祷告, 雨天里穿过了一片苞谷地,苞谷叶的齿边撕拉着他们的脸和胳膊,雨再沿着叶尖 滴落到伤口上,火辣辣地疼痛。她让女儿走到前边,手里紧握着一根木棒,不断 地叮咛端端走,不要走散,而背在背上的小儿,是用布带子系了三道和自己捆在 一起的,还是害怕狼从后边将小儿抓走,便让小儿的一双脚尽量往前伸,她能双 手拉着。泥在草鞋上粘成了大坨,走一步十分艰难,女儿的鞋很快就陷在泥里拔 不出来,丢失了,虽然母亲不停地骂着走快点,女儿仍是要停下抓痒着满是黄水 疮的脑袋,并弯下腰从地上拔着刺蝶菜往口里塞,嘴角就流下绿的汁水来。她或 许是饿得厉害,咬嚼声特别大,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地塄上已经站着了一只 狼,狼也在咬嚼着,嘴大得像瓢,张合有些错位。做母亲的锐叫了一声,女儿抬 头看见了暮色中灼灼的两团绿光,她们立时站定,谁也不再说话,嘴里的咬嚼声 也停止了。人与狼在苞谷地里目光相持了半个时晌,松软的泥土里,妇人的脚深 深陷下去,身子明显地矮了,而脸色开始发红,眼睛也发红,红得有了酱辣子色, 披散的头发呼呼呼地竖起来了,没有风,但趴在背上的儿子听得见摇曳中的铮泠 泠铜音。一声响动,接着恶臭难闻,狼拉下了一道稀粪,或许狼被妇人竖起的头 发吓呆了,或许狼本身在病着,拉下了稀粪就坐在地上,然后又站起来,拖着泥 乎乎的尾巴走掉了。   也就在这个晚上,他们在寺庙里遇见了老县城的一个邻居,邻居也是来为失 散的家人祈祷的,邻居告诉说:“棉花担死了”。棉花担是丈夫的绰号,妇人立 即说:你吓我,你别吓着我!邻居说这是真的,稷甲岭的山口上,匪徒们在树上 捆绑了二百多人,杀是没有杀的,留下来专要喂狼,狼就去吃了乳房和股部,也 有挖出心肺吃了的,棉花担的个头大,脖子上的一道绳索绑得很紧,那颗头还在 树上,脖子以下却什么也没有了。“这是我看见了的,”邻居说,“这是他的 命,他生就了短眉目长是短寿相啊,你得恨他,很他把你抛在半路上!”妇人喉 咙里咕噜噜一阵响,一股黑血喷口而出,女儿看见了空中一个红的蝴蝶在飞,蝴 蝶落在了寺庙的石头墙上,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母亲的头就砸着了她的脚,她 叫了一声“娘!”娘的眼睛全然是白眼睛。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