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愤怒的蒜苔》民谣录 莫言 我并不认为《愤怒的蒜苔》是我最好的一本小说，但毫无疑问是我最沉重的一本小说。 因为写了这本书，某县的一些人托人带话给我说，我只要敢踏上他们的地盘，他们就要 ……我听了很不以为然。这本书里有我的良知，即使我为此付出点什么，也是值得的。 我一贯认为小说还是应该离政治远些，但有时小说自己逼近了政治。 写这样小说的最终目的还是希望小说中描述的现象在现实生活中再也找不到样板。 …… 第一章 尊一声众乡亲细听端详 张扣俺表一表人间天堂 肥沃的良田二十万亩 清清的河水哗哗流淌 养育过美女俊男千千万 白汁儿蒜苔天下名扬 ---------天堂县瞎子张扣演唱的歌谣 第二章 天堂县的蒜苔又脆又长 炒猪肝爆羊肉不用葱姜 栽大蒜卖蒜苔发家致富 裁新衣盖新房娶了新娘 ----------瞎子张扣一九八六年某夏夜演唱歌词断章 第三章 乡亲们种蒜苔发家致富 惹恼了一大群红眼虎狼 收税的派捐的成群结队 欺压得众百姓哭爹叫娘 -----------一九八七年五月，瞎子张扣行走在县城青石大街上演唱歌谣片段 第四章 黑土里栽蒜沙土里埋姜 杨柳枝编篓蜡条儿编筐 绿蒜苔白蒜苔炒鱼炒肉 黑蒜苔烂蒜苔沤粪不壮 ------------蒜苔滞销时瞎子张扣对县府办公人员演唱片段 第五章 八月的葵花向着太阳 孩子哭了送给爹娘 老百姓依赖着共产党 卖不了蒜苔去找县长 -----------蒜苔滞销时瞎子张扣演唱歌词片段 第六章 灭族的知府灭门的知县 大人物嘴里五有戏言 你让俺种蒜俺就种蒜 不买俺蒜苔却为哪般 -----------蒜苔滞销后张扣在仲县长家门前演唱歌谣片段 第七章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月过十六缺半边 卖了蒜苔家家欢喜 卖不了蒜苔心如汤煎 -----------张扣对卖蒜苔群众演唱片段 第八章 翻脸的猴子变脸的狗 忘恩负义古来有 小王泰你刚扔掉镰刀锄头 就学那螃蟹霸道横走 -----------蒜苔滞销后张扣在街上演唱歌谣，痛骂新任县供销社 副主任王泰，节录四句 第九章 旧社会官官相护百姓遭殃 新社会应该正义伸张 谁料想王乡长人比法大 张司机害人虫逃脱了法网 ------------方四叔卖蒜苔路上惨遭车祸，瞎子张扣在公安局前为四叔鸣冤 叫屈演唱片段 第十章 仲县长你手按心窝仔细想， 你到底入的是什么党？ 你要是国民党就高枕安睡 你要是共产党就鸣鼓出堂 ------------蒜苔滞销后，数千百姓到县政府请愿，县长闭门安睡，不出理事， 瞎子张扣站在县政府高台阶上，苍凉演唱之片段 第十一章 天堂县曾出过英雄好坏 现如今都成了松包软蛋 一个个只知道愁眉苦脸 守着些烂蒜苔长吁短叹 ------------瞎子张扣鼓动蒜农冲进县府演唱歌词断章 第十二章 乡亲们壮壮胆子挺起胸膛 手挽手儿前闯公堂 仲县长并不是天上星宿 老百姓也不是猪狗牛羊 ------------瞎子张扣鼓动群众冲闯县府时演唱片段，这已是蒜苔滞销后七日， 街上蒜苔腐烂，霉气冲天 第十三章 仲县长急忙忙加高院墙 墙头上插玻璃又拉铁网 院墙高挡不住群众呼声 铁丝网也难拦民怨万丈 ------------部份群众冲进县税务局和计量所，殴打了几个积怨甚多的官员，县长 仲为民调房管局维修队加高自家院墙，墙头插了防攀爬的玻璃碎片，又拉了半米高的铁 丝网。瞎子张扣在县府前大街上高声演唱断章 第十四章 舍出一身剐 把什么书记县长拉下马 聚众闹事犯国法 他们闭门不出理政事纵容手下人 盘剥农民犯法不犯法 -------------张扣在公安局收审闹事群众后演唱片段 第十五章 弹起三弦俺喜洋洋 歌唱英明党中央 三中全会好路线 父老乡亲们，种蒜发财把身翻 --------------1987年正月，张扣在青羊集王明牛三儿结婚宴席上演唱喜庆曲儿。 是夜宾客狂饮，张扣烂醉如泥，在王家昏睡三日方醒。 第十六章 你要抓你就抓 俺听人念过《刑法》 瞎眼人有罪不重罚 进了监牢俺也不会闭住嘴巴 ----------------“你不闭住嘴巴，俺给你封住嘴巴！”一位白衣警察怒气冲冲地 说着，把手中二尺长的电警棍举起来。电警棍头上“喇喇”地喷着绿色的火 花。“俺用电封住你的嘴巴！”警察把电警棍戳在张扣嘴上。这是1987年5月 29日，发生在县府拐角小胡同里的事情。 第十七章 乡亲们别怕流汗别偷懒 打井挑水抗旱天 蒜苔着水一夜长一寸 寸寸黄金寸寸钱 ----------------四月大旱，瞎子张扣鼓舞群众抗旱演唱片段 第十八章 说俺是反革命您血口喷人 俺张扣素来是守法公民 共产党连日本鬼子都不怕 难道还怕老百姓开口说话 ---------------张扣被收审后对审讯者演唱歌词断章 第十九章 县长你手大捂不住天 书记你权重重不过山 天堂县丑事遮不住 人民群众都有眼...... ---------------张扣歌唱到这里，一位虎背熊腰的警察忍无可忍地跳起来，骂到： “瞎种，你是‘天堂蒜苔案’的头号罪犯。老子不信制服不了你！” 他一脚踢中了张扣的嘴巴。张扣的歌声戛然而止。一股血水喷出来， 几颗雪白的牙齿落在了审讯室的地板上。张扣摸索着坐起来，警察 又是一脚，将他放平在地。他的嘴里依然咕噜着，那是一些虽然模糊 不清但令警察们胆战心惊的话。警察抬脚还要踢时，被一位政府官员 止住了。一个戴眼镜的警察蹲在张扣身边，用透明胶纸牢牢地封住了 他的嘴巴...... 第二十章 唱的是八七年五月间 天堂县发了大案件 十路警察齐出动 逮捕了百姓九十三 死的死，判的判 老百姓何日见清天 ---------------张扣在县政府西侧斜街上演唱 尾声 ... ... 时间已是深秋，天堂蒜苔案件经过一阵大呼小叫之后，早已风平浪静，以高马为首 的二十几个农民到劳改农场去服刑，县长钟为民和县委书记纪南城调到别的县去工作。...... 只有这因为眼瞎而得到了宽大处理的张扣，坐在县政府旁边这条斜街上，弹着三弦，不 知疲倦地演唱着天堂蒜苔之歌，并把这歌子越编越长。 “......都说当官的热爱人民， 却为何将百姓当成仇人？ 催捐税要‘提留’如狼如虎， 逼得俺庄户人东躲西藏， 老百姓满腹冤恨不敢说话， 一开口就给俺戳上电棍......” “让俺吃屎不困难 但让我闭嘴难上难， 肚子里有话就要说， 俺张扣和乡亲们心相连......” “都说是父母官民众推选， 可为何干部们四出花钱？ 老百姓不过是辛苦牛马， 用血汗养肥了污吏贪官！” ... ... 当张扣走到斜街的中段那株散发着枯萎气息的老数下时，他警觉地嗅到一股金属和清冷 的防锈油的味道，随即有一只坚硬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下意识地缩着脖子紧闭住 嘴巴，等待着来自对方的沉重的打击。那人友善地笑笑，低声说：“甭缩脖子，我不会 打你。” 他惊恐地说：“你想干什么？” 那人低声道：“张扣，忘记电棍捅嘴的滋味了吧？” 他道：“我什么也没说... ...” 那人道：“真的吗？” 他道：“我一个瞎子，说唱几段荤话儿，混口饭吃罢了。” 那人道：“我是为你好，记住，不要再唱什么天堂蒜苔之歌了，是你的嘴硬还是电棍 硬？” 他道：“谢谢您的提醒，我明白了。” 那人道：“明白了就好，你可千万别再犯糊涂，祸从口出，古来如此。” 那人转身走了，几分种后，他听到一辆摩托车轰鸣着，沿着斜街，颠颠簸簸地驶去了。 “俺张扣本是个瞎眼穷汉， 一条命值不了五毛钱， 要想让俺不开口， 除非把蒜苔大案彻底翻......” 他嘶哑着嗓子唱着，沿着斜街前去。 ... ... 第二天早晨，人们在斜街上发现了张扣的尸体。他侧着身子卧在泥泞中，嘴巴里塞满烂 泥，在他的脑袋旁边，还横卧着一只没头的猫尸。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