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自传(节录) 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我能正确记忆到我小时的一切,大约在两岁左右,我从小到 四岁左右,始终健全肥壮如一只小豚,四岁时母亲一面告给我认 方字,外祖母一面便给我糖吃,到认完六百生字时,腹中生了蛔 虫,弄得黄瘦异常,只得每天用草药蒸鸡肝当饭。那时节我就已 跟随了两个姐姐,到一个女先生处上学,那人既是我的亲戚,我 年龄又那么小,过那边去念书,坐在书桌边读书的时节较少,坐 在她膝上玩的时间或者较多。 到六岁时,我的弟弟方两岁,两人同时出了疹子。时正六月, 日夜皆在吓人高热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觉,一躺下就咳嗽发 喘。又不要人抱,抱时全身难受。我还记得我同我那弟弟两人当 时都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样,竖立在屋中阴凉处。家中人当时 业已为我们预备了两具小小棺木搁在廊下。但十分幸运,两人到 后居然全好了。我的弟弟病后,家中特别为他请了一个壮实高大 的苗妇人照料,照料得法,他便壮大异常。我因此一病,却完全改 了样子,从此不再与肥胖为缘,成了个小猴儿精了。 六岁时我已单独上了私塾。如一般风气,凡是私塾中给予小 孩子的虐待,我照样也得到了一份。但初上学时我因为在家中业 已认字不少,记忆力从小又似乎特别好,比较其余小孩,可谓十 分幸福。第二年后换了一个私塾,在这私塾中我跟从了几个较大 的学生,学会了顽劣孩子抵抗顽固塾师的方法,逃避那些枯燥书 本去同一切自然相亲近。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与感 情的基础。我间或逃学,且一再说谎,掩饰我逃学应受的处罚。我 的爸爸因这件事十分愤怒,有一次竟说若再逃学说谎,便当砍去 我一手指。我仍然不为这话所恐吓,机会一来时总不把逃学的机 会轻轻放过。当我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一切,到不同社 会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 我爸爸平时本极爱我,我曾经有一时还做过我那一家的中 心人物。稍稍害点病时,一家人便睁着眼睛不睡眠,在床边服侍 我,当我要谁抱时谁就伸出手来。家中那时经济情形还好,我在 物质方面所享受到的,比起一般亲戚小孩似乎皆好得多。我的爸 爸既一面只做将军的好梦,一面对于我却怀了更大的希望,他仿 佛早就看出我不是个军人,不希望我做将军,却告给我祖父的许 多勇敢光荣的故事,以及他庚子年间所得的一分经验。他因为欢 喜京戏,只想我学戏,做谭鑫培。他以为我不拘做什么事,总之应 比做个将军高些。第一个赞美我明慧的就是我的爸爸,可是当 他发现了我成天从塾中逃出到太阳底下同一群小流氓游荡,任 何方法都不能拘束这颗小小的心,且不能禁止我狡猾的说谎时, 我的行为实在伤了这个军人的心。同时那小我四岁的弟弟,因为 看护他的苗妇人照料十分得法,身体养育得强壮异常,年龄虽 小,便显得气派宏大,凝静结实,且极自重自爱,故家中人对我感 到失望时,对他便异常关切起来。这小孩子到后来也并不辜负家 中人的朋望,二十二岁时便做了步兵上校。至于我那个爸爸,却 在蒙古、东北、西藏各处军队中混过,民国二十年时还只是一个 上校,在本地土著军队里做军医(后改为中医院长),把将军的希 望留在弟弟身上,在家乡从一种极轻微的疾病中便瞑目了。 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对于家中的爱护反觉处处受了牵制,因 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时,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好些。领导我 逃出学塾,尽我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 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这人是我一个张姓表哥。他开始带我 到他家中桔柚园中去玩,到各处山上去玩,到各种野孩子堆里去 玩,到水边去玩。他教我说谎,用一种谎话对付家中,又用另一种 谎话对付学塾,引诱我跟他各处跑去。即或不逃学,学塾为了担 心学童下河洗澡,每到中午散学时,照例必在每人手心中用朱笔 写个大字,我们还依然能够一手高举,把身体泡到水中玩个半 天。这方法也亏那表哥想出的。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 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 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 对我有极大的关系,我最初与水接近,便是那荒唐表哥领带的。 现在说来,我在做孩子的时代,原本也不是个全不知自重的 小孩子。我并不愚蠢。当时在一班表兄弟和弟兄中,似乎只有我 那个哥哥比我聪明。我却比其他一切孩子懂事。但自从那表哥 教会我逃学后,我便成为毫不自重的人了。在各样教训各样方法 管教下,我不欢喜读书的性情,从塾师方面,从家庭方面,从亲戚 方面,莫不对于我感觉得无多希望。我的长处到那时只是种种的 说谎。我非从学塾逃到外面空气下不可,逃学过后又得逃避处 罚,我最先所学,同时拿来致用的,也就是根据各种经验来制作 各种谎话。我的心总得力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 跳。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 上得来,却不须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似乎就只这样一个 原因,我在学塾中,逃学纪录点数,在当时便比任何一个都高。 离开私塾转入新式小学时,我学的总是学校以外的。到我出 外自食其力时,我又不曾在我职务上学好过什么。二十年后我 “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心于现世光色,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 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这分性格的形成,便应当 溯源于小时在私塾中的逃学习惯。极显明,对于后来用笔有显著 影响。 自从逃学成为习惯后,我除了想方设法逃学,什么也不再关 心。 有时天气坏一点,不便出城上山里去玩,逃了学没有什么去 处,我就一个人走到城外庙里去。本地大建筑在城外计三十来 处,除了庙宇就是会馆和祠堂。空地广阔,因此均为小手工业工 人所利用。那些庙里总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绞绳子、织竹簟、做 香,我就看他们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 甚至于相骂,我也看着,看他们如何骂来骂去,如何结果。因为自 己既逃学,走到的地方必不能有熟人,所到的必是较远的庙里。 到了那里,既无一个熟人,因此什么事都只好用耳朵去听,眼睛 去看,直到看无可看听无可听时,我便应当设计打量我怎么回家 去的方法了。 来去学校我得拿一个书篮。内中有十多本破书,由《包句杂 志》、《幼学琼林》到《论语》、《诗经》、《尚书》,通常得背 诵,分量相当沉重。逃学时还把书篮挂到手肘上这就未免太蠢了一 点。凡这么办的可以说是不聪明的孩子。许多这种小孩子,因为逃 学到各处去,人家一见就认得出,上年纪一点的人见到时就会说, “逃学的,赶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这里玩。”若无书篮可不必受这 种教训。因此我们就想出了一个方法,把书篮寄存到一个土地庙 里去,那地方无个人看管,但谁也用不着担心他的书篮。小孩 子对于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都信托这木偶,把书篮好好 的藏到神座龛子里去,常常同时有五个或八个,到时却各人把各 人的拿走,谁也不会乱动旁人的东西,我把书篮放到那地方去, 次数是不能记忆了的,照我想来,搁的最多的必定是我。 逃学失败被家中学校任何一方面发觉时,两方面总得各挨 一顿打,在学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 笞,处罚过后还要对孔夫子牌位作一揖,表示忏悔。有时又常常 罚跪至一根香时间。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记着 各种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 去,按照天气寒暖,想到河中鳜鱼被钓起离水后拨刺的情形,想 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 累的果实。由于最容易神往到种种屋外东西上去,反而常把处罚 的痛苦忘掉、处罚的时间忘掉,直到被唤起以后为止,我就从不 曾在被处罚中感觉过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应感谢那种处 罚,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我一个练习想象的机会。 家中对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为只是教师方面 太宽的过失,因此又为我换一个教师。我当然不能在这些变动上 有什么异议。这事对我说来,我倒又得感谢我的家中,因为先前 那个学校比较近些,虽常常绕道上学,终不是个办法,且因绕道 过远,把时间耽误太久时,无可托词。现在的学校可真很远很远 了,不必包绕偏街,我便应当经过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了,从我家 中到那个新的学塾里去时,路上我可看到针铺门前永远必有一 个老人戴了极大的眼镜,低下头来在那里磨针。又可看到一个伞 铺,大门敞开,做伞时十几个学徒一起工作,尽人欣赏。又有皮靴 店,大胖子皮匠天热时总腆出一个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 毛!)用夹板上鞋。又有剃头铺,任何时节总有人手托一个小小木 盘,呆呆的在那里尽剃头师傅刮脸。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强壮 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擎着墙上横木, 偏左偏有的摇荡。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齿头包花 帕的苗妇人,时时刻刻口上都轻声唱歌,一面引逗缚在身背后包 单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红铜勺舀取豆浆。我还必需经过一 个豆粉作坊,远远的就可听到骡子推磨隆隆的声音,屋顶棚架上 晾满白粉条,我还得经过一些屠户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鲜猪肉 砍碎时尚在跳动不止。我还得经过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轿的铺子, 有白面无常鬼、蓝面魔鬼、鱼龙、轿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从 他那里看出多少人接亲,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 多少,换了些什么式样,并且还常常停顿下来,看他们贴金傅粉, 涂色,一站许久。 我就欢喜看那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 每天上学时照例手肘上挂了那个竹书篮,里面放十多本破 书。在家中虽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门,即刻就把鞋脱下拿 到手上,赤脚向学校走去。不管如何,时间照例是有多余的,因此 我总得绕一节路玩玩。若从西城走去,在那边就可看到牢狱,大 清早若干人带了脚镣从牢中出来,派过衙门去挖土。若从杀人处 走过,昨天杀的人还没有收尸,一定已被野狗把尸首咬碎或拖到 小溪中去了,就走过去看看那个糜碎了的尸体,或拾起一块小小 石头,在那个污秽的头颅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 会动不动。若还有野狗在那里争夺,就预先拾了许多石头放在书 篮里,随手一一向野狗抛掷,不再过去,只远远的看看,就走开 了 既然到了溪边,有时候溪中涨了小小的水,就把裤管高卷, 书篮顶在头上,一只手扶着,一只手照料裤子,在沿了城根流去 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齐膝处为止。学校在北门,我出的是西 门,又进南门,再绕城里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门河滩方面我还可 以看一阵杀牛,机会好时恰好正看到那老实可怜畜牲放倒的情 形,因为每天可以看一点点,杀牛的手续同牛内脏的位置,不久 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过去一点就是边街,有织簟子的铺 子,每天任何时节皆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前用厚背的钢刀破篾,有 两个小孩子蹲在地上织簟子,(我对于这一行手艺所明白的种 种,现在说来似乎比写字还在行。)又有铁匠铺,制铁炉同风箱皆 占据屋中,大门永远敞开着,时间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 个小孩子两只手拉着风箱横柄,把整个身子的分量前倾后倒,风 箱于是就连续发出一种吼声,火炉上便放出一股臭烟同红光。待 到把赤红的热铁拉出搁放到铁砧上时,这个小东西,赶忙舞动细 柄铁锤,把铁锤从身背后扬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溅的一下 一下打着。有时打的是一把刀,有时打的是一件农具。有时看到 的又是这个小学徒跨在一条大板凳上,用一凿子在未淬水的刀 上起去铁皮,有时又是把一条薄薄的钢片嵌进熟铁里去。日子一 多,关于任何一件铁器的制造秩序我也不会弄错了。边街又有小 饭铺,门前有个大竹筒,插满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干鱼同酸 菜,用钵头装满放在门前柜台上,引诱主顾上门,意思好象是说: “吃我,随便吃我,好吃!”每次我总仔细看看,真所谓“过屠 门而大嚼”也过了瘾。 我最欢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脚下穿的是布鞋,即或 天气正当十冬腊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湿却鞋袜为辞,有理由即刻 脱下鞋袜赤脚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开心的事,还是落过大雨以 后,街上许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没,许多地方阴沟中涌出水来,在 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过身,我却赤着两脚故意向深水中 走去。若河中涨了大水,照例上游会漂流得有木头、家具、南瓜同 其他东西,就赶快到横跨大河的桥上去看热闹。桥上必已经有人 用长绳系定了自己的腰身,在桥头上呆着,注目水中,有所等待。 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东西浮来时,就踊身一跃,骑 到那树上,或傍近物边,把绳子缚定,自己便快快的向下游岸边 泅去,另外几个在岸边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后,就把绳子拉 着,或缠绕到大石上大树上去,于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来在桥头 上等候,我欢喜看人在洄水里板罾,巴掌大的活鱼在网中蹦跳。 一涨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这种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规矩,一落 雨就得穿上钉鞋,我可真不愿意穿那种笨重钉鞋。虽然在半夜时 有人从街巷里过身,钉鞋声音实在好听,大白天对于钉鞋,我依 然毫无兴味。 若在四月落了点小雨,山地里、田膛上各处都是蟋蟀声音, 真使人心花怒放。在这些时节,我便觉得学校真没有意思,简直 坐不住,总得想方设法逃学上山去捉蟋蟀,有时没有什么东西安 置这小东西,就走到那里去,把第一只捉到手后又捉第二只,两 只手各有一只后,就听第三只。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 多在田问泥里草里,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里瓦砾中。如今既 然这东西只在泥层里,故即或两只手心各有一匹小东西后,我总 还可以想方设法把第三只从泥上中赶出,看看若比较手中的大 些,即开释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轮流换去,一整天方捉回 两只小虫。城头上有白色炊烟,街巷里有摇铃挡卖煤油的声音, 约当下午三点左右时,赶忙走到一个刻花板的老木匠那里去,很 兴奋的同那木匠说: “师傅师傅,今天可捉了大王来了!” 那木匠便故意装成无动于衷的神气,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 的车盘,正眼也不看我他说:“不成,要打得赌点输赢!” 我说:“输了替你磨刀成不成?” “晦,够了,我不要你磨刀,上次磨凿子还磨坏了我的家伙!” 这不是冤枉我,我上次的确磨坏了他一把凿子。不好意思再 说磨刀了,我说: “师傅,那这样办法,你借给我一个瓦盆子,让我自己来试试 这两只谁能干些好不好?”我说这话时真怪和气,为的是他以逸 待劳,不允许我还是无办法。 那木匠想了想,好象莫可奈何才让步的样子,“借盆子得把 战败的一只给我,算作租钱。” 我满口答应:“那成那成。” 于是他方离开车盘,很慷慨的借给我一个泥罐子,顷刻之间 我也就只剩下一只蟋蟀了。这木匠看看我捉来的虫还不坏,必向 我提议:“我们来比比,你赢了我借你这泥罐一天;你输了,你把 这蟋蟀输给我,办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么一个办法,说 “公平,公平”,于是这木匠进去了一会儿,拿出一只蟋蟀来同我 一斗,不消说,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败了。他用的蟋蟀照例却常 常是我前一天输给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点颓丧,明白我认识那 匹小东西,担心我生气时一摔,一面赶忙收拾盆罐,一面带着鼓 励我的神气笑笑说: “老弟,老弟,明天再来,明天再来!你应当捉好的来,走远一 点。明天来,明天来!” 我什么话也不说,微笑着,出了木匠的大门,空手回家了。 这样,一整天在被雨水泡软的田膛上乱跑,回家时常常全身 是泥,家中当然一望而知,于是不必多说,沿老例跪一根香,罚关 在空房子里,不许哭,不许吃饭。等一会儿我自然可以从姐姐方 面得到充饥的东西。悄悄的把东西吃了以后,我也疲倦了,因此 空房中即或再冷一点,老鼠来去很多,一会儿就睡着,再也不知 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即或在家中那么受折磨,到学校去时又免不了补挨一顿板 子,我还是在想逃学时就逃学,决不为经验所恐吓。 有时逃学又只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园地里的李子枇杷,主人 拿着长长的竹竿子大骂着追来时,就飞奔而逃,逃到远处一面吃 那个赃物,一面还唱山歌气那主人。总而言之,人虽小小的,两只 脚跑得很炔,什么茨棚里钻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认 为这种事很有趣味。 可是只要我不逃学,在学校里我是不至于象其他那些人受 处罚的。我从不用心念书,但我从不在应当背诵时节无法对付。 许多书总是临时来读十遍八遍的,背诵时节却居然琅琅上口,一 字不遗。也似乎就由于这分小小聪明,学校把我同一般同学一样 的待遇,更使我轻视学校。家中不了解我为什么不想上进,不好 好的利用自己聪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为什么只要我读书,不让 我玩。我自己总以为读书太容易了点,把认得的字记记那不算甚 么稀奇。最稀奇处应当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分习惯下所做一切 事情。为甚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甚么刀得烧红时在 水里一淬方能坚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 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做成?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 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这些古怪事情大多了。 我生活中充满了疑问,都得我自己去找寻答解。我要知道的 大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就为的是白日里太野, 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 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淋雨以后放出的气味,要我说来虽 当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要我辨别却十分容易。蝙蝠的声音,一 只黄牛当屠户把刀到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藏在田膛上穴中 大黄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水面拨刺的微声,全因到耳边时分 量不同,我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里时,夜间我便做 出无数稀奇古怪的梦。经常是梦向天上飞去,一直到金光闪烁 中,终于大叫而醒,这些梦直到将近二十年后的如今,还常常使 我在半夜里无法安眠,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 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就还得一个更宽广 的世界。我得用这方面弄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 比较中知道谁好谁坏。我得看许多业已由于好询问别人,以及好 自己幻想,所感觉到的世界上的新鲜事情、新鲜东西。结果能逃 学时我逃学,不能逃学我就只好做梦。 照地方风气说来,一个小孩子野一点的照例也必需强悍一 点,才能各处跑去。因为一出城外,随时都会有一样东西在突然 扑到你身边来,或是一只凶恶的狗,或是一个顽劣的人。无法抵 抗这点袭击,就不容易各处自由放荡。一个野一点的孩子,即或 身边不必时时刻刻带一把小刀,也总得带一削光的竹筷,好好的 插到裤带上,遇机会到时就取出来当作武器。尤其是到一个离家 较远的地方去看木傀儡戏,不准备厮杀一场简直不成。你能干 点,单身往各处去,有人挑战时还只是一人近你身边来恶斗,若 包围到你身边的顽童人数极多,你还可挑选同你精力不大相差 的一人,你不妨指定其中一个说。 “要打吗?你来。我同你来。” 照规矩,到时也只那一个人拢来。被他打倒,你活该,只好伏 在地上尽他压着痛打一顿。你打倒了他,他活该,把他揍够后你 当时可以自由走去,谁也不会追你,只不过说句“下次再来”罢 了。 可是你根本上若就十分怯弱,即或结伴同行,到甚么地方去 时,也会有人特意挑出你来殴斗,应战你得吃亏,不答应你得被 仇人与同伴两方面奚落,顶不经济。 感谢我那爸爸给了我一分勇气,人虽小,到什么地方去我总 不害怕。到被人围上必需打架时,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个差多少的 人来,我的敏捷同机智,总常常占点上风。有时气运不佳,被人摔 倒,我还会有方法翻身过来压到别人身上去。在这件事上我只吃 过一次亏,不是一个小孩,却是一只恶狗,把我攻倒后,咬伤了我 一只手。我走到任何地方去皆不怕谁,同时因换了好些私塾,各 处皆有些同学,大家既都逃过学,便有无数朋友,因此也不会同 人打架了。可是自从被那只恶狗攻倒过一次以后,到如今我却依 然十分怕狗(有种两脚狗我更害怕,对付不了)。 至于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单刀、扁担在大街上决斗本不算回 事。事情发生时,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亲,也不过说:“小 杂种,站远一点,不要太近,”嘱咐小孩子稍稍站开点儿罢了。本 地军人互相砍杀虽不出奇,但行刺暗算却不作兴。这类善于殴 斗的人物,有军营中的人,有哥老会中老么,有好打不平的闲汉, 在当地另成一组,豁达大度,谦卑接物,为友报仇,爱义好施,且 多非常孝顺。但这类人物为时代所陶冶,到民五以后也就渐渐消 灭了。虽有些青年军官还保存那点风格,风格中最重要的一点洒 脱处,却为了军纪一类影响,大不如前辈了。 我有三个堂叔叔两个姑姑都住在城南乡下,离城四十里左 右。那地方名黄罗寨,出强悍的人同猛鸷的兽。我爸爸三岁时在 那里差一点险被老虎咬去。我四岁左右,到那里第一夭,就看见 四个乡下人抬了一只死虎进城,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我还有一个表哥,住在城北十里地名长宁哨的乡下,从那里 再过十里便是苗乡。表哥是一个紫色脸膛的人,一个守碉堡的战 兵。我四岁时被他带到乡下去过了三天,二十年后还记得那个小 小城堡黄昏来时鼓角的声音。 这战兵在苗乡有点势力,很能喊叫一些苗人。每次来城时, 必为我带一只小斗鸡或一点别的东两,一来为我说苗人故事,临 走时我总不让他走。我欢喜他,觉得他比乡下叔父能干有趣。 学历史的地方 从川东回湘西后,我的缮写能力得到了一方面的认识,我在 那个治军有方的统领官身边做书记了。薪饷仍然每月九元,却住 在一个山上高处单独新房子里。那地方是本军的会议室,有甚么 会议需要记录时,机要秘书不在场,间或便应归我担任。这份生 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 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原来这房中放了四五个大楠 木橱柜,大橱里约有百来轴自宋及明清的旧画,与几十件铜器及 古瓷。还有十来箱书籍,一大批碑帖,不久来了一部《四部丛刊》。 这统领官既是个以玉守仁曾国藩自许的军人,每个日子治学的 时间,似乎便同治事时间相等,每遇取书或抄录书中某一段时, 必令我去替他做好。那些书籍既各得安置在一个固定地方,书籍 外边又必需作一识别,故书籍的秩序、书箱的表面,全由我去安 排。旧画与古董登记时,我又得知道这一幅画的人名时代同他当 时的地位,或器物名称同它用处。由于应用,我同时就学会了许 多知识,又由于习染,我成天翻来翻去,把那些旧书大部分也慢 慢的看懂了。 我的事情那时已经比我在参谋处服务时忙了些,任何时节 都有事做。我虽可随时离开那会议室,自由自在到别一个地方去 玩,但正当玩得十分畅快时,也会为一个差弁找回去的。军队中 既常有急电或别的公文,在半夜时送来,回文如需即刻抄写时, 我就随时得起床做事。但正因为把我仿佛关闭到这一个房子里, 不便自由离开,把我一部分玩的时间皆加入到生活中来,日子一 长,我便显得过于清闲了。因此无事可做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 轴的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 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 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甚 么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 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分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 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做成的种种艺术,皆得 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 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 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若说这是个人的幸运,这点幸运是 不得不感谢那个统领官的。 那军官的文稿,草字极不容易认识,我就从他那手稿上,望 文会义的认识了不少新字。但使我很感动的,影响到一生工作 的,却是他那种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未亮时起身,半夜里还不 睡觉。凡事任甚么他明白,任甚么他懂。他自奉常常同个下级军 官一样,在某一方面来说,他还天真烂漫,甚么是好的他就去学 习,去理解,处置一切他总敏捷稳重。由于他那分稀奇精力,簟 军在湘西二十年来博取了最好的名誉,内部团结得如一片坚硬 的铁,一束不可分离的丝。 到了这时我性格也似乎稍变了些。我表面生活的变更,还不 如内部精神生活变动的剧烈,但在行为方面我已经同一些老同 事稍稍疏远了。有时我到屋后高山去玩玩,有时又走近那可爱的 河水玩玩,总拿了一本线装书,我所读的一些旧书,差不多就完 全是这段时间中奠基的。我常常躺在一片草场上看书,看厌倦 时,便把视线从书本中移开,看白云在空中移动,看河水中缓缓 流去的菜叶。既多读了些书,把感情弄柔和了许多,接近自然时 感觉也稍稍不同了。加之人又长大了一点,也间或有些不安于现 实的打算,为一些过去了的或未来的东西所苦恼,因此生活虽在 一种极有希望的情况中过着日子,但是我却觉得异常寂寞。 那时节我爸爸已从北方归来,正在那个前驻龙潭的张指挥 部做军医正。他们军队虽有些还在川东,指挥部已移防下驻辰 州。我的母亲和最小的九妹皆在辰州同住。家中人对我前事已 毫无芥蒂。我的弟弟正同我在一个部中做书记,我们感情又非常 好。 我需要几个朋友,那些老朋友却不能同我谈话。我要的是个 听我陈述一份酝酿在心中十分混乱的感情。我要的是对于这种 感情的启发与疏解,熟人中可没有这种人。可是不久却有个人来 了,是我一个姨父。这人姓聂,与熊希龄同科的进士。上一次从 桃源同我搭船上行的表弟便是他的儿子。这人是那统领官的先 生,一来时被接待住在对河一个庙里,地名狮子洞。为人知识极 博,而且非常有趣味,我便常常过河去听他谈“宋元哲学”,谈 “大乘”,谈“因明”,谈“进化论”,谈一切我所不知道却愿 意知道的问题。这种谈话显然也使他十分快乐,因此每次所谈时 间总很长很长,但这么一来,我的幻想更宽,寂寞也就更大了。 我总仿佛不知道应怎么办就更适当一点。我总觉得有一个 目的,一件事业,让我去做,这事情是合于我的个性,且合于我 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事业,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即可得 来。 当时的情形在老朋友中只觉得我古怪一点,老朋友同我玩 时也不大玩得起劲了。觉得我不古怪,且互相有很好的友谊的, 只四个人:一个满振光,读过《曾文正公全集》,只想做模范军人; 一个陆弘,侠客的崇拜者;一个田杰,就是我小时候在技术班的 同学,第一次得过兵役名额的美术学校学生,心怀大志的脚色。 这二个人当年纪轻轻的时节,便一同徒步从黔省到过云南,又徒 步过广东,又向西从宜昌徒步直抵成都。还有一个回教徒郑子 参,从小便和我在小学里念书,我在参谋处办事时节,便同他在 一个房子里住下。平常人说的多是幼有大志,投笔从戎,我们当 时却多是从戎而无法投笔的人。我们总以为这目前一份生活不 是我们的生活。目前太平凡,太平安。我们要冒点险去做一件事。 不管所做的是一件如何小事,当我们未明白以前,总得让我们去 挑选。不管到头来如何不幸,我们总不埋怨这命运。因此到后来 姓陆的就因泅水淹毙在当地大河里;姓满的做了小军官,广西江 西各处打仗,民十八在桃源县被捷克式自动步枪打死了;姓郑的 从黄埔四期毕业,在东江作战以后,也消失了;姓田的从军官学 校毕业做了连长,现在还是连长。我就成了如今的我。 我们部队既派遣了一个部队过川东作客,本军又多了一个 税收局卡,给养就充足了些。那时“兵工筑路垦荒”、“办学校”、 “兴实业”,几个题目正给许多人在报纸上讨论。那个统领官既力 图自强,想为地方做点事情,因此亲手起草了一个精密的计划, 召集了几次县长与乡绅会议,计划把所辖十二县划成一百余乡 区,试行湘西乡自治。草案经过各县区代表商定后,一切照决议 案着手办去。不久就在保靖地方设立了一个师范讲习所,一个联 合模范中学,一个女学,一个职业女学,一个模范林场。另外还组 织了六个工厂,本地又原有一个军官学校,一个兵士教练营。再 加上六千左右的军农队。学校教师与工厂技师,全部由长沙聘 来,因此地方就骤然有了一种崭新的气象。此外为促进乡治的实 现与实施,还筹备了个定期刊物,办了一部大印报机,设立了一 个报馆,这报馆首先印行的便是《乡治条例》与各种规程。这种 文件,大部分由那统领官亲手草成,乡代表审定通过,由我在石 印纸上用胶墨写过一次。现在既得用铅字印行,一个最合理想的 校对,便应当是我了。我于是暂时调到新报馆做了校对。部中有 文件抄写时,便又转回部中。从市街走相距约两里,从后山走相 距稍近,我为了方便时常从那埋葬小孩坟墓上蹲满野狗的山地走 过,每次总携了一个大棒。 一个转机 调进报馆后,我同一个印刷工头住在一间房子里。房中只有 一个窗口,门小小的。隔壁是两架手摇平板印刷机,终日叽叽格 格大声响着。 这印刷工人倒是个有趣味的人物,脸庞眼睛全是圆的,身个 儿长长的,具有一点青年挺拔的气度。虽只是个工人,却因为在 长沙地方得风气之先,由于“五四运动”的影响,成了个进步工 人。他买了好些新书新杂志,削了几块白木板子,用钉子钉到墙 上去,就把这些古怪东西放在上面。我从司令部搬来的字帖同诗 集,我却把它们放到方桌上。我们同在一个房里睡觉,同在一盏 灯下做事,他看他新书时我就看我的旧书。他把印刷纸槁拿去同 几个别的工人排好印出样张时,我就好好的来校对。到后自然而 然我们就熟悉了。我们一熟悉,我那好向人发问的乡巴佬脾气, 有机会时,必不放过那点机会。我问那本封面上有一个打赤膊人 像的书是甚么,他告了我是《改造》以后,我又问他那《超人》 是甚么东西。我还记得他那时的样子,脸庞同眼睛皆圆圆的,简 直同一匹猫儿一样,“唉,伢俐,怎么个末朽?一个天下闻名的 女诗人……也不知道么?”“我只知道唐朝女诗人鱼玄机是个道 士,”“新的呢?”“我知道随园弟子。”“再新一点?”我把 头摇摇,不说话了。 我看到他那神气我倒觉得有点害羞,我实在甚么也不知道。等一 会儿我可就知道了,因为我顺从他的指点,看了这本书中一篇小 说,看完后我说:“这个我知道了,你那报纸是甚么报纸?是《老 申报》吗?”于是他一句话不说,又把刚清理好的一卷《创造周报》 推到我面前来,意思好象只要我一看就会明白似的,若不看,他 纵说也说不明白的。看了一会,我记着了几个人的名字。又知道 白话文与文言文不同的地方,其一落脚用“也”字同“焉”字,其一 落脚却用“呀”字同“啊”字,其一写一件事情越说得少越好,其一 写一件事情越说得多越好,我自己明白了这点区别以后,又去问 那印刷工人,他告我的大体也差不多。当时他似乎对于我有点觉 得好笑。在他眼中我真如长沙话所谓有点“朽”。 不过他似乎也很寂寞,需要有人谈天,并且向这个人表现表 现思想。就告我白话文最要紧处是“有思想”,若无思想,不成文 章,当时我不明白甚么是思想,觉得十分忸怩。若猜得着十年后 我写了些文章,被一些连看我文章上所说的话语意思也不懂的 批评家,胡乱来批评我文章“没有思想”时,我即不懂“思想” 是什么意思,当时似乎也不必怎样惭愧了。 这印刷工人使我很感谢他,因为若没有他的一些新书,我虽 时时刻刻为人生现象自然现象所神往倾心,却不知道为新的人 生智慧光辉而倾心。我从他那儿知道了些新的,正在另一片土地 同一日头所照及的地方的人,如何去用他们的脑子,对于目前社 会作反复检讨与批判,又如何幻想一个未来社会的标准与轮廓。 他们那么热心在人类行为上找寻错误处,发现合理处,我初初注 意到时真发生不少反感!可是,为时不久,我便被这些大小书本 征服了。我对于新书投了降,不再看《花间集》,不再写《曹娥碑》, 却欢喜看《新潮》、《改造》了。 我记下了许多新人物的名字,好象这些人同我都非常熟悉。 我崇拜他们,觉得比任何人还值得崇拜。我总觉得稀奇,他们为 甚么知道事情那么多。一动起手来就写了那么多,并且写的那么 好。 为了读过些新书,知识同权力相比,我愿意得到智慧,放下 权力。我明白人活到社会里,应当有许多事情可做,应当为现在 的别人去设想,为未来的人类去设想,应当如何去思索生活,且 应当如何去为大多数人牺牲,为自己一点点理想受苦,不能随便 马虎过日子,不能委屈过日子。 我常常看到报纸上普通新闻栏说的卖报童子读书、补锅匠 捐款兴学等记载,便想自己读书既毫无机会,捐款兴学倒必须做 到。有一次得了十天的薪铜就全部买了邮票,封进一个信封里, 另外又写了一张信笺,说明自己捐款兴学的意思,末尾署名“隐 名兵士”,悄悄把信寄到上海《民国日报·觉悟》编辑处去,请求 转交“工读团”,做过这件事情后,心中却有说不出的秘密愉快。 那时皮工厂、帽工厂、被服厂、修械厂组织就绪已多日,各部 分皆有了大规模的标准出品。师范讲习所第一班已将近毕业,中 学校、女学校、模范学校全已在极有条理情形中上课。我一面在 校对职务上做我的事情,一面向那印刷工人问些下面的情形,一 面就常常到各处去欣赏那些我从不见到过的东西。修械处的长 大车床与各种大小轮轴,被一条在空中的皮带拖着飞跃活动,从 我眼中看来实在是一种壮观。其他各个工厂亦无不触目惊人。还 有学校,那些从各处派来的青年学生,在一般年轻教师指导下, 在无事无物不新的情形中,那份活动实在使我十分羡慕,我无事 情可做时,总常常去看他们上课,看他们打球。学生中有些原来 和我在小学时节一堆玩过闹过的,把我请到他们宿舍去,看看他 们那样过日子,便有点难受,我能聊以自解的只一件事,就是我 正在为国家服务,却已把服务所得,做了一次捐资兴学的伟大事 业。 本军既多了一些税收,乡长会议复决定了印行钞票的议案, 金融集中到本市,因此本地顿呈现空前的繁荣。为了乡自治的决 议案,各县皆摊款筹办各种学校,同时造就师资,又决定了派送 学生出省或本省留学的办法。凡学棉业、蚕桑、机械、师范以及其 他适于建设的学生,在相当考试下,皆可由公家补助外出就学。 若愿入本省军官学校,人既在本部任职,只要有意思前去,即可 临时改委一少尉衔送去。我想想,我也得学一样切实的技能,好 来为本军服务,可是我应当学甚么,完全不知道。 因为部中的文件缮写,需要我处似乎比报纸较多,我不久又 被调了回去,仍然做我的书记。过了不久,一场热病袭到了身上, 在高热糊涂中任何食物不入口,头痛得象斧劈,鼻血一碗一滩的 流,我支持了四十天。感谢一切过去的生活,造就我这个结实的 体魄,没有被这场大病把生命取去。但危险期刚过不久,平时结 实得同一只猛虎一样的老同学陆张,为了同一个朋友争口气,泅 过宽约一里的河中,却在小小疏忽中被徊流卷下淹死了。第四天 后把他死尸从水面拖起,我去收拾他的尸骸掩埋,看见那个臃肿 样子时,我发生了对自己的疑问,我病死或淹死或到外边去饿 死,有甚么不同,若前些日子病死了,连许多没有看过的东西都 不能见到,许多不曾到过的地方也无从走去,真无意思。我知道 见到的实在太少,应知道应见到的可大多,怎么办? 我想我得进一个学校,去学些我不明白的问题,得向些新地 方,去看些听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我闷闷沉沉的躺在床上, 在水边、在山头、在大厨房同马房,我痴呆想了整四天,谁也不商 量,自己很秘密的想了四天。到后得到一个结论,那么打量着: “好坏我总有一天得死去,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 桥,在一些危险中使尽最后一点气力,咽下最后一口气,比较在 这儿病死或无意中为流弹打死,似乎应当有意思些。”到后,我便 这样决定了:“尽管向更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 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 运来处置得更合理一点呢还是更糟糕一点?若好,一切有办法, 一切今天不能解决的明天可望解决,那我赢了;若不好,向一个 陌生地方跑去,我终于有一时节肚子瘪瘪的倒在人家空房下阴 沟边,那我输了。” 我准备过北京读书,读书不成便做一个警察,做警察也不 成,那就认了输,不再作别的好打算了。 当我把这点意见,这样打算,怯怯的同我上司说及时,感谢 他,尽我拿了三个月的薪水以外,还给了我一种鼓励。临走时他 说:“你到那儿去看看,能进甚么学校,一年两年可以毕业,这里 给你寄钱来。情形不合,你想回来,这里仍然有你吃饭的地方。” 我于是就拿了他写给我的一个手谕,向军需处取了二十七块钱, 连同他给我的一分勇气,离开了我那个学校,从湖南到汉口,从 汉口到郑州,从郑州转徐州,从徐州又转天津,十九天后,提了一 卷行李,出了北京前门的车站,呆头呆脑在车站前面广坪中站了 一会。走来一个拉排车的,高个子,一看情形知道我是乡巴佬,就 告给我可以坐他的排车到我所要到的地方去,我相信了他的建 议,把自己那点简单行李,同一个瘦小的身体,搁到那排车上去, 很可笑的让这运货排车把我拖进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在 旅客簿上写下—— 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 便开始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 尽的人生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在青岛作 一九四0年十月十日在昆明校改 一九四一年一月七日校毕 一九八0年三月五日在北京修订 亦歌输入 ---- 〖新语丝电子文库 (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