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干校六记》 三 学圃记闲   我们连里是人人尽力干活儿,尽量吃饭——也算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吧? 当然这只是片面之谈,因为各人还领取不同等级的工资呢。我吃饭少,力气小, 干的活儿很轻,而工资却又极高,可说是占尽了“社会主义优越性”的便宜,而 使国家吃亏不小。我自觉受之有愧,可是谁也不认真理会我的歉意。我就安安分 分在干校学种菜。   新辟一个菜园有许多工程。第一项是建造厕所。我们指望招徕过客为我们积 肥,所以地点选在沿北面大道的边上。五根本棍——四角各树一根,有一边加树 一棍开个门;编上黍秸的墙,就围成一个厕所。里面埋一口缸沤尿肥;再挖两个 浅浅的坑,放几块站脚的砖,厕所就完工了。可是还欠个门帘。阿香和我商量, 要编个干干净净的帘子。我们把黍秸剥去壳儿,剥出光溜溜的芯子,用麻绳细细 致致编成一个很漂亮的门帘;我们非常得意,挂在厕所门口,觉得这厕所也不同 寻常。谁料第二天清早跑到菜地一看,门帘不知去向,积的粪肥也给过路人打扫 一空。从此,我和阿香只好互充门帘。   菜园没有关栏。我们菜地的西、南和西南隅有三个菜园,都属于学部的干校 。有一个菜园的厕所最讲究,粪便流入厕所以外的池子里去,厕内的坑都用砖砌 成。可是他们积的肥大量被偷,据说干校的粪,肥效特高。   我们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大浅坑沤绿肥。大家分头割了许多草,沤在坑里,可 是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沤的青草都不翼而飞,大概是给拿去喂牛了。在当地,草 也是希罕物品,干草都连根铲下充燃料。   早先下放的连,菜地上都已盖上三间、五间房子。我们仓促间只在井台西北 搭了一个窝棚。树起木架,北面筑一堵“干打垒”的泥墙,另外三面的墙用黍秸 编成。棚顶也用黍秸,上盖油毡,下遮塑料布。菜园西北有个砖窑是属于学部干 校的,窑下散落着许多碎砖。我们拣了两车来铺在窝棚的地下,棚里就不致太潮 湿。这里面还要住人呢。窝棚朝南做了一扇结实的木门,还配上锁。菜园的班长 ,一位在菜园班里的诗人,还有“小牛”——三人就住在这个窝棚里,顺带看园 。我们大家也有了个地方可以歇歇脚。   菜畦里先后都下了种。大部分是白菜和萝卜;此外,还有青菜、韭菜、雪里 红、莴笋、胡萝卜、香菜、蒜苗等。可是各连建造的房子——除了最早下放的几 连——都聚在干校的“中心点”上,离这个菜园稍远。我们在新屋近旁又分得一 块菜地,壮劳力都到那边去整地挖沟。旧菜园里的庄稼不能没人照看,就叫阿香 和我留守。   我们把不包心的白菜一叶叶顺序包上,用藤缠住,居然有一部分也长成包心 的白菜,只是包得不紧密。阿香能挑两桶半满的尿,我就一杯杯舀来浇灌。我们 偏爱几个“象牙萝卜”或“太湖萝卜”——就是长的白萝卜。地面上露出的一寸 多,足有小饭碗那么顸。我们私下说:“咱们且培养尖子!”所以把班长吩咐我 们撒在胡萝卜地里的草木灰,全用来肥我们的宝贝。真是宝贝!到收获的时候, 我满以为泥下该有一尺多长呢,至少也该有大半截。我使足劲儿去拔,用力过猛 ,扑通跌坐地下,原来泥里只有几茎须须。从来没见过这么扁的“长”萝卜!有 几个红萝卜还象样,一般只有鸭儿梨大小。天气渐转寒冷,蹲在畦边松土拔草, 北风直灌入背心。我们回连吃晚饭,往往天都黑了。那年十二月,新屋落成,全 连搬到“中心点”上去;阿香也到新菜地去干活儿。住窝棚的三人晚上还回旧菜 园睡觉,白天只我一人在那儿看守。   班长派我看菜园是照顾我,因为默存的宿舍就在砖窑以北不远,只不过十多 分钟的路。默存是看守工具的。我的班长常叫我去借工具。借了当然还要还。同 伙都笑嘻嘻地看我兴冲冲走去走回,借了又还。默存看守工具只管登记,巡夜也 和别人轮值,他的专职是通信员,每天下午到村上邮电所去领取报纸、信件、包 裹等回连分发。邮电所在我们菜园的东南。默存每天沿着我们菜地东边的小溪迤 逦往南又往东去。他有时绕道到菜地来看我,我们大伙儿就停工欢迎。可是他不 敢耽搁时间,也不愿常来打搅。我和阿香一同留守菜园的时候,阿香会忽然推我 说:“瞧!瞧!谁来了!”默存从邮电所拿了邮件,正迎着我们的菜地走来。我 们三人就隔着小溪叫应一下,问答几句。我一人守园的时候,发现小溪干涸,可 一跃而过;默存可由我们的菜地过溪往邮电所去,不必绕道。这样,我们老夫妇 就经常可在菜园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戏剧里后花园私相约会的情人了。   默存后来发现,他压根儿不用跳过小溪,往南去自有石桥通往东岸。每天午 后,我可以望见他一脚高、一脚低从砖窑北面跑来。有时风和日丽,我们就在窝 棚南面灌水渠岸上坐一会儿晒晒太阳。有时他来晚了,站着说几句话就走。他三 言两语、断断续续、想到就写的信,可亲自撂给我。我常常锁上窝棚的木门,陪 他走到溪边,再忙忙回来守在菜园里,目送他的背影渐远渐小,渐渐消失。他从 邮电所回来就急要回连分发信件和报纸,不肯再过溪看我。不过我老远就能看见 他迎面而来;如果忘了什么话,等他回来可隔溪再说两句。   在我,这个菜园是中心点。菜园的西南有个大土墩,干校的人称为“威虎山 ”,和菜园西北的砖窑遥遥相对。砖窑以北不远就是默存的宿舍。“威虎山”以 西远去,是干校的“中心点”——我们那连的宿舍在“中心点”东头。“威虎山 ”坡下是干校某连的食堂,我的午饭和晚饭都到那里去买。西邻的菜园有房子, 我常去讨开水喝。南邻的窝棚里生着火炉,我也曾去讨过开水。因为我只用三块 砖搭个土灶,拣些黍秸烧水;有时风大,点不着火。南去是默存每日领取报纸信 件的邮电所。溪以东田野连绵,一望平畴,天边几簇绿树是附近的村落;我曾寄 居的杨树还在树丛以东。我以菜园为中心的日常活动,就好比蜘蛛踞坐菜园里, 围绕着四周各点吐丝结网;网里常会留住些琐细的见闻、飘忽的随感。   我每天清早吃罢早点,一人往菜园去,半路上常会碰到住窝棚的三人到“中 心点”去吃早饭。我到了菜园,先从窝棚木门穷的黍秸里摸得钥匙,进门放下随 身携带的饭碗之类,就锁上门,到菜地巡视。胡萝卜地在东边远处,泥硬土瘠, 出产很不如人意。可是稍大的常给人拔去;拔得勿忙,往往留下一截尾巴,我挖 出来??户斗??些井水洗净,留以解渴。邻近北边大道的白菜,一旦捏来菜心已长 瓷实,就给人斫去,留下一个个斫痕犹新的菜根。一次我发现三四棵长足的大白 菜根已斫断,末及拿走,还端端正正站在畦里。我们只好不等白菜全部长足,抢 先收割。一次我刚绕到窝棚后面,发现三个女人正在拔我们的青菜,她们站起身 就跑,不料我追得快,就一面跑一面把青菜抛掷地下。她们篮子里没有赃,不怕 我追上。其实,追只是我的职责;我倒但愿她们把青菜带回家去吃一顿;我拾了 什么用也没有。   她们不过是偶然路过,一般出来拣野菜、拾柴草的,往往十来个人一群,都 是七八岁到十二三岁的男女孩子,由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或四五十岁的老大娘 带领着从村里出来。他们穿的是五颜六色的破衣裳,一手挎着个篮子,一手拿一 把小刀或小铲子。每到一处,就分散为三人一伙、两人一伙,以拣野菜为名,到 处游弋,见到可拣的就收在篮里。他们在树苗林里斫下树枝,并不马上就拣;拣 了也并不留在篮里,只分批藏在道旁沟边,结扎成一捆一捆。午饭前或晚饭前回 家的时候,这队人背上都驮着大捆柴草,篮子里也各有所获。有些大胆的小伙子 竟拔了树苗,捆扎了抛在溪里,午饭或晚饭前挑着回家。   我们窝棚四周散乱的黍秸早被他们收拾干净,厕所的五根木柱逐渐偷剩两根 ,后来连一根都不剩了。厕所围墙的黍秸也越拔越稀,渐及窝棚的黍秸。我总要 等背着大捆柴草的一队队都走远了,才敢到“威虎山”坡的食堂去买饭。   一次我们南邻的菜地上收割白菜。他们人手多,劳力强,干事又快又利索, 和我们菜园班大不相同。我们班里老弱居多;我们斫呀,拔呀,搬成一堆堆过磅 呀,登记呀,装上车呀,送往“中心点”的厨房呀……大家忙了一天,菜畦里还 留下满地的老菜帮子。他们那边不到日落,白菜收割完毕,菜地打扫得干干净净 。有一位老大娘带着女儿坐在我们窝棚前面,等着拣菜帮子。那小姑娘不时的跑 去看,又回来报告收割的进程。最后老大娘站起身说:“去吧!”   小姑娘说:“都扫净了。”   她们的话,说快了我听不大懂,只听得连说几遍“喂猪”。那老大娘愤然说 :“地主都让拣!”   我就问,那些干老的菜帮子拣来怎么吃。   小姑娘说:先煮一锅水,揉碎了菜叶撒下,把面糊倒下去,一搅,“可好吃 哩!”   我见过他们的“馍”是红棕色的,面糊也是红棕色;不知“可好吃哩”的面 糊是何滋味。我们日常吃的老白菜和苦萝卜虽然没什么好滋味,“可好吃哩”的 滋味却是我们应该体验而没有体验到的。   我们种的疙瘩菜没有收成;大的象桃儿,小的只有杏子大小。我收了一堆正 在挑选,准备把大的送交厨房。那位老大娘在旁盯着看,问我怎么吃。我告诉她 :腌也行,煮也行。我说:“大的我留,小的送你。”她大喜,连说“好!大的 给你,小的给我。”可是她手下却快,尽把大的往自己篮里拣。我不和她争,只 等她拣完,从她篮里拣回一堆大的,换给她两把小的。她也不抗议,很满意地回 去了。我却心上抱歉,因为那堆稍大的疙瘩,我们厨房里后来也没有用。但我当 时不敢随便送人,也不能开这个例。   我在菜园里拔草间苗,村里的小姑娘跑来闲看。我学着她们的乡音,可以和 她们攀话。我把细小的绿苗送给她们,她们就帮我拔草。她们称男人为“大男人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已由父母之命定下终身。这小姑娘告诉我那小姑娘已有 婆家;那小姑娘一面害羞抵赖,一面说这小姑娘也有婆家了。她们都不识字。我 寄居的老乡家比较是富裕的,两个十岁上下的儿子不用看牛赚钱,都上学;可是 他们十七八岁的姊姊却不识字。她已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邻村一位年貌相 当的解放军战士订婚。两人从未见过面。那位解放军给未婚妻写了一封信,并寄 了照片。他小学程度,相貌是浑朴的庄稼人。姑娘的父母因为和我同姓,称我为 “俺大姑”;他们请我代笔回信。我举笔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后来还是 同屋你一句,我一句拼凑了一封信。那位解放军连姑娘的照片都没见过。   村里十五六岁的大小子,不知怎么回事,好象成天都闲来无事的,背着个大 筐,见什么,拾什么。有时七八成群,把道旁不及胳膊粗的树拔下,大伙儿用树 干在地上拍打,“哈!哈!哈!”粗声訇喝着围猎野兔。有一次,三四个小伙子 闯到菜地里来大吵大叫,我忙赶去,他们说菜畦里有“猫”。“猫”就是兔子。 我说:这里没有猫。躲在菜叶底下的那头兔子自知藏身不住,一道光似的直窜出 去。兔子跑得快,狗追不上。可是几条狗在猎人指使下分头追赶,兔子几回转折 ,给三四条狗团团围住。只见它纵身一跃有六七尺高,掉下地就给狗咬住。在它 纵身一跃的时候,我代它心胆俱碎。从此我听到“哈!哈!哈!粗哑的訇喝声, 再也没有好奇心去观看。   有一次,那是一九七一年一月三日,下午三点左右,忽有人来,指着菜园以 外东南隅两个坟墩,问我是否干校的坟墓。随学部干校最初下去的几个拖拉机手 ,有一个开拖拉机过桥,翻在河里淹死了。他们问我那人是否埋在那边。我说不 是;我指向遥远处,告诉了那个坟墓所在。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几中人在胡萝卜 地东边的溪岸上挖土,旁边歇着一辆大车,车上盖着苇席。啊!他们是要埋死人 吧?旁边站着几个穿军装的,想是军宣队。   我远远望着,刨坑的有三四人,动作都很迅速。有人跳下坑去挖土;后来一 个个都跳下坑去。忽又有人向我跑来。我以为他是要喝水;他却是要借一把铁锹 ,他的铁锹柄断了。我进窝棚去拿了一把给他。   当时没有一个老乡在望,只那几个人在刨坑,忙忙地,急急地。后来,下坑 的人只露出了脑袋和肩膀,坑已够深。他们就从苇席下抬出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尸 体。我心里震惊,遥看他们把那死人埋了。   借铁锹的人来还我工具的时候,我问他死者是男是女,什么病死的。他告诉 我,他们是某连,死者是自杀的,三十三岁,男。   冬天日短,他们拉着空车回去的时候,已经暮色苍茫。荒凉的连片菜地里阒 无一人。我慢慢儿跑到埋人的地方,只看见添了一个扁扁的土馒头。谁也不会注 意到溪岸上多了这么一个新坟。   第二天我告诉了默存,叫他留心别踩那新坟,因为里面没有棺材,泥下就是 身体。他从邮电所回来,那儿消息却多,不但知道死者的姓名,还知道死者有妻 有子;那天有好几件行李寄回死者的家乡。   不久后下了一场大雪。我只愁雪后地塌坟裂,尸体给野狗拖出来。地果然塌 下些,坟却没有裂开。   整个冬天,我一人独守菜园。早上太阳刚出,东边半天云彩绚烂。远远近近 的村子里,一批批老老少少的村里人,穿着五颜六色的破衣服成群结队出来,到 我们菜园邻近分散成两人一伙、三人一伙,消失各处。等夕阳西下,他们或先或 后,又成群负载而归。我买了晚饭回菜园,常站在窝棚门口慢慢地吃。晚霞渐渐 暗淡,暮霭沉沉,野旷天低,菜地一片昏暗,远近不见一人,也不见一点灯光。 我退入窝棚,只听得黍秸里不知多少老鼠在跳踉作耍,枯叶??宏簇串串??地响。 我舀些井水洗净碗匙,就锁上门回宿舍。   人人都忙着干活儿,唯我独闲;闲得惭愧,也闲得无可奈何。我虽然不懂得 任何武艺,也大有鲁智深在五台山禅院做和尚之概。   我住在老乡家的时候,和同屋伙伴不在一处劳动,晚上不便和她们结队一起 回村。我独往独来,倒也自由灵便。而且我喜欢走黑路。打了手电,只能照见四 周一小圈地,不知身在何处;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我顺着荒墩乱石间 一条蜿蜒小径,独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树丛里闪出灯光。但有灯光处,只有我一 个床位,只有帐子里狭小的一席地——一个孤寂的归宿,不是我的家。因此我常 记起曾见一幅画里,一个老者背负行囊,拄着拐杖,由山坡下一条小路一步步走 入自己的坟墓;自己仿佛也就是如此。   过了年,清明那天,学部的干校迁往明港。动身前,我们菜园班全伙都回到 旧菜园来,拆除所有的建筑。可拔的拔了,可拆的拆了。拖拉机又来耕地一遍。 临走我和默存偷空同往菜园看一眼告别。只见窝棚没了,井台没了,灌水渠没了 ,菜畦没了,连那个扁扁的土馒头也不知去向,只剩了满布坷垃的一片白地。 ---- 输入:xufeng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