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十七年前我是个牙医 □余华   章德宁打来电话,说今年九月是《北京文学》创刊五十周年的日 子。章德宁在《北京文学》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我成为《北京文学》 的作者也有十七年了。我们在电话里谈到了周雁如,一位十年前去世 的老编辑,在八十年代的前几年,她一直是《北京文学》的实际主编, 十七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在电话里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我相信这是 一个改变我命运的电话。   当时我正在浙江海盐县的武原镇卫生院里拔牙,整个卫生院只有 一部电话,是那种手摇的电话,通过总机转号,而我们全县也只有一 个总机,在县邮电局里。我拿起电话时还以为是镇上的某一位朋友打 来的,可是我听到了总机的声音,她告诉我说有一个北京长途。接下 去我拿着电话等了差不多有一个多小时,其间还有几个从我们镇上打 进来的电话骚扰我,然后在快要下班的时候,我听到了周雁如的声音, 她告诉我,我寄给《北京文学》的三篇小说都要发表,其中有一篇需 要修改一下,她希望我立刻去北京。   这是我人生的转折点,这一年我23岁,做了五年的牙医,刚刚开 始写作,我还不知道自己今后的职业是写作?还是继续拔牙?我实在 不喜欢牙医的工作,每天八小时的工作,一辈子都要去看别人的口腔, 这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牙医的人生道路让我感到一片灰暗。 当时我常常站在医院的窗口,看着下面喧闹的街道,心里重复着一个 可怕的念头———难道我要在这里站一辈子?当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 能够进入县文化馆,因为我看到在文化馆工作的人经常在街道上游荡, 我喜欢这样的工作,游手好闲也可以算是工作,我想这样的好工作除 了文化馆以外,恐怕只有天堂才有了。于是我开始写作了,我一边拔 牙一边写作,拔牙是没有办法,写作是为了以后不拔牙。当时我对自 己充满了希望,可不知道今后的现实是什么?   就是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当我们县里邮电局的总机告诉我是 北京的长途时,我的心脏就开始狂跳了,我预感到是《北京文学》的 电话,因为我们家在北京没有亲戚,就是有亲戚也应该和我的父母联 系。电话接通后,周雁如第一句话就是告诉我,她早晨上班就挂了这 个长途,一直到下午快下班时才接通。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她当时的声 音,说话并不快,可是让我感到她说得很急,她的声音清晰准确,她 告诉我路费和住宿费由《北京文学》承担,这是我最关心的事,当时 我每月的工资只有三十多元。她又告诉我在改稿期间每天还有出差补 助,最后她告诉我《北京文学》的地址———西长安街七号,告诉我 出了北京站后应该坐10路公交车。她其实并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出门远 行,可是她那天说得十分耐心和仔细,就像是在嘱咐一样,将所有的 细节告诉了我。我放下电话,第二天就坐上汽车去了上海,又从上海 坐火车去了北京。   我十分怀念那个时代,在八十年代的初期,几乎所有的编辑都在 认真地读着自由来稿,一旦发现了一部好作品,编辑们就会互相传阅, 整个编辑部都会兴奋起来。而且当时寄稿件不用花钱,只要在信封上 剪去一个角,就让刊物去邮资总付了。我当时一边做着牙医,一边写 着小说,我不认识任何杂志的编辑,我只知道杂志的地址,就将稿件 寄给杂志,一旦退稿后,我就将信封翻过来,用胶水粘上后写了另一 个杂志的地址,再扔进邮筒,当然不能忘了剪掉一个角。那时期我的 作品都是免费在各城市间旅游着,他们不断地回到我的身旁,一些又 厚又沉的信封。有时是一封薄薄的信,每当收到这样的信,我就会激 动起来,经验告诉我某一部作品有希望了。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北京文学》的薄薄的信,信的署名 是王洁,王洁是我遇到的第一位重要的编辑,我所说的重要只是针对 我个人而言。我认为自己很幸运,王洁在堆积如山的自由来稿中发现 了我的作品。正是她的支持和帮助使我敲开了《北京文学》之门。   十七年前我第一次来到北京,住了差不多有半个月,我三天就将 稿子改完了,周雁如对我说不要急着回去,她让我在北京好好玩一玩。 我就独自一人在冬天的寒风里到处游走,最后自己实在不想玩了,才 让王洁替我去买火车票。我至今记得当初王洁坐在桌子前,拿着一支 笔为我算账,我不断地说话打断她,她就说:“你真是讨厌。”结账 后王洁又到会计那里替我领了钱,我发现不仅我在北京改稿的三天有 补助,连游玩的那些天也都有补助。最后王洁还给我开了证明,证明 我在《北京文学》的改稿确有其事。当我回到海盐后,我才知道那一 张证明是多么重要,当时的卫生院院长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有 没有证明?”   从北京回到海盐后,我意识到小小的海盐轰动了,我是海盐历史 上第一位去北京改稿的人。他们认为我是一个人材,不应该再在卫生 院里拔牙了,于是一个月以后,我到文化馆去上班了。当时我们都是 早晨七点钟上班,在卫生院的时候,我即使迟到一分钟都会遭到训斥。 我第一天去文化馆上班时,故意迟到了三个小时,十点钟才去,我想 试探一下他们的反应,结果没有一个人对我的迟到有所反应,仿佛我 应该在这个时间去上班。我当时的感觉真是十分美好,我觉得自己是 在天堂里找到了一份工作。   (摘自《北京文学》2000年第9期,标题为编者所加)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