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通讯 ·朱自清· 圣陶兄: 这一回说给你我们过西比利亚的情形。 平常想到西比利亚,眼前便仿佛一片莽莽的平原,黯淡的斜阳照 着,或者凛冽的北风吹着,或者连天的冰雪盖着。相信这个印象一半 从《敕勒歌》来,一半从翻译的小说来;我们火车中所见,却并不如 此惊心动魄的─—大概是夏天的缘故罢。荒凉诚然不错,但沿路没有 童山,千里的青绿,倒将西比利亚化作平常的郊野了。只到处点缀着 木屋,是向所未见。我们在西比利亚七日,有五天都下雨,在那牛毛 细雨中,这些微微发亮的木屋是有一种特别的调子的。 头两天是晴天,第一天的落日真好看;只有那时候我们承认西比 利亚的伟大。平原渐渐苍茫起来,它的边际不象白天分明,似乎伸展 到无穷尽的样子。只有西方一大片深深浅浅的金光,象是一个海。我 们指点着,这些是岛屿;那些是船只,还在微风中动摇着呢。金光炫 烂极了,这地上是没有的。勉强打个比喻,也许象熊熊的火焰吧,但 火焰究竟太平凡了。那深深浅浅的调子,倒有些象名油画家的画板, 浓一块淡一块的;虽不经意,而每一点一堆都可见他的精神,他的姿 态。那时我们说起“霞”这个名字,觉得声调很响亮,恰是充满了光 明似的。又说到“晚霞”;“晚”的声调带一些冥没的意味,便令人 有“已近黄昏”之感。L君说英文中无与“霞”相当的字,只能叫做 “落日”;若真如此,我们未免要为英国人怅惘了。 第二天傍晚过贝加尔湖;这是一个大大有名的湖,我所渴想一看 的。记起郭沫若君的诗里说过苏武在贝加尔湖畔牧羊,真是美丽而悲 凉的想象。在黯淡的暮色中过这个寂寞的湖,我不禁也怀古起来了。 晚餐前我们忽见窗外很远的一片水,大家猜,别是贝加尔湖吧?晚餐 完时,车已沿着湖边走了。向北望去,只见渺渺一白,想不出那边还 有地方。这湖单调极了。似乎每一点都同样地平静,没有一个帆影, 也没有一个鸟影。夜来了,这该是死之国吧?但我还是坐在窗前呆看。 东边从何处起,我们没留意;现在也象西边一样,是无穷的白水。车 行两点多钟,贝加尔湖依然在窗外;天是黑透了,我走进屋内,到底 不知什么时候完的。 有欧亚两洲交界处,有一段路颇有些中国意境。绵延不断的青山 与悠然流着的河水,在几里路中只随意曲了几曲。山高而峻,不见多 少峰峦,如削成的一座大围屏。车在山下沿着河走;河岸也是高峻, 水象突然掉下去似的。从山顶到河面,是整整齐齐的两叠;除曲了那 几曲外,这几里路中都是整齐的。整齐虽已是西方的好处,但那高深 却还近乎中国的山水诗或山水画。河中见一狭狭的小舟,一个人坐着 缓缓地划桨,那船和人都是灰暗的颜色;这才真是中国画了。 车中一间屋睡四个人,而我们只有三个。上车时想着能老占着一 间屋就好。但晚上便来了一个女人,象是做工的或种地的。她坦然睡 了上铺;这在国内是不会有的─—我们不但是三个男人,并且是三个 外国人!第二天她下车了,来的是三等车中唯一的绅士;他大概因为 晚上我们出入拉门,扰他清梦,下一天搬到别屋里去。以后来的是兵, 兵,兵!我们都说与兵有缘分呢。最后来了经济学博士,他的名字, 我还记得,是约瑟,是玩纸牌时要按名记分,他告诉我们的。从前来 者都只说俄国话,我们偶然也能答应一两个字;是从万国卧车公司的 指南上学来,如“不”“三个”“多少”之类。“不”字用得最多, 伴着的是一摇头。这自然干脆不过,但往往从此打断了谈话;到这地 步,那一位大概不是站在门外窗口去看风景,便是闭上眼睡觉。这位 约瑟君却不同,他除俄国话外,自己说还懂得法文;LH两位都懂法文, 我们立刻觉得屋里更有意思起来了。 但约瑟君的法文却实在不够用,他只能说些单字。LH两位应付得 很费力,可是他爱说话极了,老是支支节节地谈下去。他告诉我们, 俄国报说汉口党人烧了美孚煤油公司;又问起好几个中国人的名字。 难为他记得住这些名字!有一个下午,他拿了纸笔,画了地图,和我 们议论天下大事。他说俄国从美国买机器,而卖粮食给它;中国从美 国买粮食和日用品,白让它赚了钱去。他在地图上点了几点,写着, “血!”“血!”说中国只能将血滴给美国,没有别的。他似乎以为 中国全然美国化了,这样东西也问“亚美利加?”那样也问“亚美利 加?”甚至我送他一包香片,也问“亚美利加?”我们赶紧说“中 国,”“中国,”才收下了。 他又问我们什么党。我们三个都不在党;他奇怪极了,指着胸道, “我─—博士─—共产党!”指在他身旁的朋友─—也是经济学博士 ─—道,“他─—博士─—共产党!”他喜欢喝酒,常和他的朋友上 饭车去喝。也邀过我们两三次,总说,“同志─—啤酒,”一面指着 饭车那方面。我们都谢了。最后他似乎不大好意思,指点着道,“我 ─—布尔乔─—你们─—普罗利特利亚特!”他又常指着他的衣服道, “不好看─—俄罗斯;”指着我们的道,“亚美利加!”(两三天后 在另一车上和一个十八岁的俄国工人谈话,一位高丽人给翻译。这是 个天真烂漫的工人,他的衣服比我们粗糙多了,可是比我们贵多了。 他露出羡慕的颜色,但我想起约瑟君的话,倒有些羡慕他们。)他是 个和蔼的人,很帮我们的忙。快到莫斯科时,他一面剥着松子,(沿 路见俄国人吃松子的甚多,一粒粒地摘下来磕着,似乎比磕瓜子有意 思)一面告诉我们他有妻有子,现在家里等着他呢。又指着远处,说 他夏天和他们住在城外,天凉了才搬进城去。下车后他还特地到窗前 来和我们扬手作别。他是黑头发,紫脸膛,绕腮胡根子;他说他现在 是一个经济杂志编辑人。 本该下午两点到莫斯科;误了五点钟,到时天已全黑了。去波兰 的车就要开;满心想看看莫斯科,却只见一片黑夜,我只得带着最大 的失望上车走了。第二天下午在波兰换车上巴黎去。晚上到饭车吃饭, 侍者穿着小礼服,鞠着躬和客人说话,客人也大都换上整齐的衣服端 端正正坐着,与俄国饭车空气大不相同。我渐渐有些拘束起来了。 弟自清,十一,一五,伦敦。 ---- 校对:方舟子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