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爱在忧伤年代 珊珊 1、最黯淡的日子里,父亲和母亲的爱情   我的父亲是五十年代中期湖南医学院的高材生。1959年,因为他能言善辩 锋芒毕露,因为他有一个姐姐在台湾,他被划为右派,劳改了两年。大学毕业 后,他被发配到了湘西一个偏远的麻风病医院。   那是真正的穷乡僻壤,山中严重缺水,有时候一桶苞谷才能换一桶水。父 亲每天只能分到一大杯水,用水,喝水,都要精心算计。父亲每天接触的,便 是那些神经无法指挥肌肉的麻风病人。   这一年父亲27岁了,在学校时,他的优秀曾吸引了不少女同学的关注,然 而现在,她们谁也不理他了。这是父亲生命中最黯淡的日子,在那个封闭而落 后的穷山沟里,我的父亲,他如饥似渴地企望着爱情的滋润。   有一天,父亲回乡探亲,偶遇邻村的乡村女医生,年轻貌美的女医生令我 父亲一见钟情。我父亲在当地的才气远近闻名,再加上他对女医生的追求几近 狂热,她很快被深深打动了。但她的母亲极力反对,因为我父亲是个右派。   某天早晨,女医生打开门,看见我父亲头缠毛巾,形容憔悴,靠在她家门 前睡着了。显然,他在门口守了一夜。那一瞬间,女医生被彻底感动了,不顾 一切嫁给了我父亲,成了我的母亲。她没想到,从此起程的苦难比她意料中的 要深重得多,久远得多。   父母婚后日子的艰涩可以想见。父亲远在千里之遥的湘西,我们兄弟三人 都是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的,都有过不认识父亲的可笑经历。1970年,奶奶去 世。父亲不能回来,而仅有的伯父又以他没有读书没有用家里的钱为由,不愿 承担起码的孝道,无助的母亲只好拆下家中的一副大门,制成棺材埋葬了奶奶。   祸不单行。1971年,父亲患上了严重的肝炎。四处求医问药,均告无效, 挣扎在死亡边缘的父亲,有一次无限伤感在对母亲说:“我要是能活到40岁就 好了。”夫妻俩因此痛哭了一场。   那些日子,母亲竭尽了一个妻子的全部关爱与温柔。一面暗里饮泣,一面 却强颜欢笑,努力维持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希望。   父亲最终死里逃生,健康地活了下来,似乎得力于一位民间老中医的祖传 秘方,只有我父亲最清楚,妻子的爱给了他怎样的力量。   70年代初,父亲终于从湘西那家麻风病院回到了故乡。但他依然是右派, 依然不得志,而他的倔强与清高也依然故我,这使他在好几家单位都难以立足 。最后,父亲落在了一所与母亲所在的乡卫生院相隔六十里路的乡村医院里。   事业上的不如意,使偶尔回家的父亲脸色很难看,他甚至无理地将一腔怨 气发泄到了母亲身上,经常无事生非地殴打母亲。有一次,被打得鼻青眼肿的 母亲一气之下喝了农药,幸亏同事们及时发现,才拣回了性命。   身为长子的哥哥,也时常遭到父亲的责骂与痛打,致使生性聪明的哥哥在 沉重的家庭氛围中,渐渐畸变。后来,哥哥在18岁那年高考落第,终于引发了 精神分裂症。   而母亲,仍然日复一日地用她全部的心血维系着对丈夫的忠贞,对儿女的 钟爱。 2、一心要追回青春年华的父亲,被他深爱的“情人”葬送了   1977年,父亲平反,调回了县城的医院,我们三个儿女也跟随父亲来到了 县城。我们尚未成人,而父亲天生不谙家务,母亲每个星期六从几十里路外的 单位回来,摆在她面前的便是一大堆的琐事一大桶的脏衣服,星期天晚上,把 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之后,母亲又披星戴月匆匆离去。   1979年,父亲面临高级职称考试,母亲面临中级职称考试。两人都要复习 ,而家庭的重负又使他们无法分身。母亲主动放弃了自己的考试,当父亲临考 之时,她请了假,默默地演绎了一出现代版红袖添香。   父亲考试通过了,他以不容辨驳的实力证明了他是全县最优秀的医生。深 埋了近20年的梦想重新焕发出夺目的光芒,他的威望日益提高,腰板也挺直了 ,走在街上,少不了好意或不怀好意的称许之声。   多少年后,我回忆父亲,他呈现给我的总是一张坐在藤椅上或苦读或笔耕 的剪影,眉头总是紧锁着,我不知道那是过于专注的沉思,还是难以解脱的郁 闷。   我10岁那年,父亲与一女病人关系暖昧,外面传得沸沸扬扬。我在医院门 口贴了一张小字报,以一颗童心的幼稚对那女人进行声讨,父亲知道后,愤怒 地打了我两个耳光。这两个耳光让我第一次觉得,父亲不是一个好爸爸。   我11岁时,母亲终于调来了县城,我总算拥有了完整的父母之爱。   我13岁那年冬天,是我生命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那些阴冷阴冷的日子, 我隐隐地感觉到父母间出了什么大事。当时父亲不在家居住,母亲常常黯然神 伤,我经常看见她把父亲的兄弟姐妹们叫过来,在房间里长久地低声谈话。   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路过父亲上班的医院,看见门口挤满了人,钻进 去一看,只见遍地是横飞的血肉,惨不忍睹。一个同学问我:“你爸爸叫什么 名字?”我告诉了他。他一阵发怵,说:“你赶快回去吧!”我心中一沉,赶紧 往家中跑。   我家也挤满了人,母亲被几个亲戚搀扶着,眼睛已哭得红肿,她饮泣着对 我说:“孩子,你爸爸不听话,他死了,你不要急。”   父亲的死,是因为他与某厂的一个女医生关系不正常。近几个月,父亲一 直住在旅馆里,母亲曾去找过一次,感觉那屋里有个女人,但她在门口便被父 亲轰了出来。父亲还威胁她:“你敢再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母亲没有对父亲的行为怎么愤怒,但那女人的丈夫愤怒了,他手持雷管、 炸药,要在家中与不贞的妻子同归于尽,那女人,我父亲准备抛弃妻儿携她远 走南方的女人,痛哭流涕:“你不要炸我,我要养孩子啊,要炸你就去炸他!”   厄运就这样降临到了父亲身上。次日清晨,那女人的丈夫来到我家,将父 亲叫了出去,一起到了我父亲的办公室。那女人眼见一对情敌走在一起,也知 道将要发生的悲剧,但她若无其事,什么也没有说。   我母亲永远记得那天早上的心悸,她隐隐地察觉到了一大早来找丈夫的陌 生男人脸上流露的杀气,坐立不安。这一天母亲没有去上班,而随后来到了父 亲的单位,他要向院领导反映情况,提醒他们注意。就在她下楼的时候,传来 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来没有什么如此震撼过母亲,那一刻她只觉得天旋地 转,一下子跌倒在地,折断了双腿。后来的日子母亲常常想,这是不是应验了 父亲要折断她双腿的威胁?   我的父亲,一心想追回被虚掷的青春年华的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就 这样被自己深爱的情人葬送了。几年之后,母亲在街头与依然生气勃勃地活着 的那女人邂逅,她依然嬉皮笑脸与母亲打招呼,气得母亲浑身发抖。母亲想不 通,两条人命背负在身上,她为什么竟能如此坦然? 3、我不恨父亲我恨谁?   父亲去后,对父亲又恨又爱又怜悯的母亲一度万念俱灰,她几次想自杀, 都是好心的同事们挽救了她。为了正在成长的孩子们,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母亲挣扎着活下来了。   父亲生前没给家里带来多少欢乐,死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阴影仍笼罩着 我们。父亲的死,成了当年县城最热闹的新闻,他的故事被添油加醋,编成民 谣,在各类大小宴会上传为笑料。一些人在开玩笑时,动不动就说:我要炸死 你!当时为了减轻家中负担,年仅16岁的姐姐招工进了医院,刚上班那阵,姐 姐受尽了欺负与白眼,常常回家向母亲哭诉,说着说着,母女俩就抱头痛哭。 万般无奈,母亲便挨门挨户到姐姐的同事家赔笑脸,说好话,最后,弄得那些 最刻薄的人也不忍心起来。   这时哥哥也在医院的食堂上班(还在试用期),他的精神本来还不很稳定, 父亲惨死的打击,少数人肆意的嘲弄与欺凌,使哥哥的病情迅速恶化,他不愿 意再上班了。母亲很焦急,惟恐哥哥被医院辞退,一次次地去医院为他说情, 有时,母亲还挤出时间去医院洗碗、做饭,替哥哥干活。然而,试用期满后, 哥哥还是被医院辞退了。   失去了工作的哥哥,渐渐变得有点狂乱。有一次,他竟然砸烂了家中唯一 算得上高档商品的电视机,又逐个将家中成员痛打一顿,最后竟将母亲也打倒 在地,头上起了好大一个包。   不久,哥哥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从此,可怜的母亲,每逢休息日,便匆匆 赶往几十里路之外的精神病院探望儿子。艰辛的母亲愈加艰辛。   母亲在磨难中日渐苍老,年少的我则在磨难中过早成熟。我读书一直很努 力,极少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玩乐,因为我知道,我只有倾注全部精力于学业 ,才有可能出人头地,才有可能报答我受苦受难的妈妈。   但父亲不祥的影子一直困扰着我,每次听到或看到父亲这两个字眼,我的 心总觉得被隐隐撞痛。记得有一次,学校要集资办学,要求学生家长单位捐款 ,当时同学们都围在报名处,忽然听到老师叫我的名字:“你父亲是哪个单位 ?”我垂下头:“死了。”我没敢看周围的同学们,但我知道他们的眼睛里全 是同情和怜悯。我哭了。那一刻,我恨极了我的父亲。   我在忧郁和苦闷中挣扎。15岁,我得了严重的失眠症,终日神不守舍精神 恍惚,去省城医院求治,医生诊断为偏执型强迫性抑郁症。那段时间,母亲怕 加重我的心理压力,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内心却心急如焚,惟恐我步哥哥的 后尘。她多次带我去省城治疗,耗尽了财力和精力。那时,我才知道,多少年 来,母亲她也一直在靠安眠药维持正常睡眠。   还算庆幸的是,虽然我的精神状况一直不是太好,但最终我还是考上了一 所专科学校。我接到通知书的那一天,妈妈的脸上绽露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那些漫长而苦难的日子,终于随着我们的成长如潮水般渐渐退去。   20岁那年,我进了一家机关上班。阅尽许多人和事之后,我终于走出了少 年时代苦难的沼泽地。   如今,母亲退休几年了。她所在的卫生院效益不好,退休金只有200多元, 为了每月只有90元生活费的我哥哥,为了减轻我的经济与心理负担,年近60的 母亲拖着因长期紧张与劳顿而落下高血压、心脏病等多种疾病的躯体,又去了 30里路外的一家诊所打工。因放心不下生活还是不能自理的哥哥,母亲便早出 晚归,疲惫地来回奔波。   太多的苦楚使我一直怨恨着父亲,但苦难最深重的母亲却从来没对父亲有 过怨言,好多年我总是固执地不愿为父亲上坟,母亲总一个劲地敦促我:“孩 子,去吧,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啊!”直到今天,她依然保存着父亲生前的衣服, 保存着她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情感和记忆。   但我还是不能原谅父亲,每当我看到面色苍白头发干枯的母亲,为生活奔 波踽踽独行的身影;每当我面临哥哥的痴狂——他将成为母亲终生的负累,而 且还将是我必须继承的负累。我不恨父亲我恨谁?   不久前,我偶遇父亲的一位生前挚友,一所高等学府的宣传部长。他静静 地听完我对父亲毫不隐讳的尖锐批评,叹了一口气,说:“我和你父亲都是悲 哀的一代。”我愣住了,痛惜地看着那张被酒精毒害了的苍老而枯槁的脸。他 是父亲同年北大新闻系的毕业生,也遭受了那场政治风波毫不留情的洗劫,和 父亲一样,虚掷了生命中最为灿烂的时光。在困顿中,他选择了一个乡下姑娘 ,至今因没有文化而无法找到稳定职业。多少年来,这位北大的高材生一直靠 喝酒来麻醉与发泄,迷迷糊糊打发着光阴。   那一刻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恨谁了。他和我父亲都是那段悲哀历史的牺牲 品,不同的是,他选择了忍耐,而我父亲却选择了可笑可怜的抗争。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