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斗酒不过三杯 □舒婷 (摘自《独白》/欧阳湜 编/中央编译出版社,ISBN 780109073X   知人论世,历来是中国文学批语解析作品时不可或缺的重要方法;文如其人, 也同样在中国文学评论传统中源远流长。其实,强调的无非都是一点,即文与人的 合一。本书收集的文章,都是作家的内心独白,是他们漫漫人生中一时一地的经 历、体验和情感的反映。阅读这些文章,是读者与作家之间心灵的对话与交流。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 www.hly.com)推荐)   “烟酒,下山虎也。”此乃家训。母亲姨舅近十,父系叔伯也 有七八,无一打虎英雄。听起来似乎干净得很,其实不然。大姨妈 历尽沧桑,偶尔陪人喝酒,风度极佳,一盏在手,左右逢源,并不 丢丑。妈妈基本不喝酒,遇上大庆,也抿两口,脸不变色。只有一 次“五一”节工厂聚餐,她不知自己重疾在身,别人也不知道妈妈 酒后痛陈思女之切,闻者落泪。时值我们都在山区。这是妈妈第一 次也是最后一次喝醉。   妹妹生性俭朴,视酒为奢侈之物。新婚那日,人们自觉照顾女 士,只围攻新郎,她跳出来为郎君解围,只这么偶尔露峥嵘,进攻 者披靡,收割后的稻捆似地倒了一大片。连她的师父,绰号老酒仙 的会计师也被几人搀扶回家,一路大叫:过瘾!过瘾!    哥哥继承了父亲的酒意,一口啤酒,直红上眼皮,浑身都醉汪 汪似的,其实不糊涂。我和妹妹则砸着外婆盅缘酒香长大,家致极 苛,恨烟恶酒,却是不为所崇。   外公平时不苟言笑,年轻时诸儿听见一声咳嗽便鼠窜,虽从不 大声呵斥更不棍棒相加。外公老来无甚安慰,膝下儿女虽众,有忌 之资本家而划清界限的;有自身难保的;有在台湾久无音信的。于 是每日中午一小盅高粱,对上一半水,自得其乐,等到那双眉老寿 星似地倒挂下来,两颊酡红,小胡尖一翘翘得有趣,我和妹妹趴在 桌上,乘机在外公的盘子上打扫战场。这时外公就不打掉我们的筷 子,朦胧着老眼得意地欣赏我们明目张胆。外公做得一手好菜,可 惜只烹调他的下酒料。即使煎一个荷包蛋也要亲自下厨,将我和外 婆支使得团团转。自己双手颤巍巍端着去饭厅,抛下一地盐罐、胡 椒瓶、炉扇、锅盖,让老外婆恨声不绝地收拾,每日如此。   文化大革命,外婆也老了,天天跟外公呷一丁点儿。我每每装 模作样从她手里沾一下唇,做伸舌抹泪状,深爱我的外婆乐不可 支。妈妈和外婆都是忧郁型的,真正开心的时候极少。我是那么爱 看她们展颜微笑的样子,那是我童年生活的阳光。   这样,我似乎明白了酒是什么东西。首先一定要待人老了,心 里像扑满攒下许多情感。因为老人们用酒来挥发一些什么,沉淀一 些什么。   忘掉的不仅是忧愁,记起的也不尽欢乐。   我在下乡时经常和同伴“大顿”,也和农民“打平伙”。中国 人的劝酒是世界独一无二的,与文革的逼供信一样使不少人就范。 我因不喜酒,每次先就装醉。伙伴们怜我瘦骨磷峋,都护着我,最 后幸亏留着我来收拾残局。可惜隔日问起,个个“浓睡不消残 酒”,全不记得了。   还记得随团出访西德,大使馆宴请。也不知大使的官有多大, 只觉那人挺直爽又没架子,在本桌的撺掇之下,逮住他连干三杯茅 台。那大使没忘记他是中国人,又却不过女士敬酒,认了,果然硬 灌三杯。团长过来阻止我,说大使接着还要参加一个重要活动。又 诧异我居然口齿清楚地汹汹然争辩。其实我喝的那三杯白酒是我最 憎恶的矿泉水。比起我像金鱼似地吐出一个个石灰味的气泡,大使 不是要幸福多吗?   我也常常向往醉一次,至少醉到外公的程度。还因为我好歹写 过几行诗,不往上喷点酒香不太符合国情。但是酒杯一触唇,即生 反感,勉强灌几口,就像有人扼住喉咙再无办法。有一外地朋友来 做客,邀几位患难之交陪去野游。说好集体醉一次。拿酒当测谎 器,看看大家心里还私藏着些什么。五人携十瓶酒。从早上喝到傍 晚,最后将瓶子插满清凉的小溪,脚连鞋袜也浸在水里了。稍露狂 态而已,归程过一独木桥,无人失足。不禁相谓叹息:醉不了也是 人生一大遗憾。   最后是我的一位二十年友龄的伙伴获准出国,为他饯行时我勉 强自己多喝了几杯,脑袋还是好端端竖在肩上。待他走了之后,我 们又聚起来喝酒,这才感到真是空虚。那人是我们这番伙伴的灵 魂,他的坚强、温柔和热爱生活的天性一直是我们的镜子。是他领 我找寻诗歌的神庙,后来他又学钢琴、油画,无一成名,却使我们 中间笑声不停。   我们一边为离去的人频频干杯,一边川流不息地到楼下小食店 打酒。   我第一次不觉得酒是下山虎了,也许因为它已下山得逞,不像 从远处看去那么张牙舞爪。可我仍是浑饨不起来,直到一个个都击 桌高歌。送我去轮渡的姑娘自己一脚高一脚低,用唱歌般的声音告 诉我:她爱着那朋友已有多年,她们四姐妹都渴慕着他,可是他却 声称是个独身主义者。   这一天之后,我虽然不曾醉酒,却因酒使原有的胃溃疡并发胃 炎再加胃出血。整整一个月光吃流质和半流质。大夫严令再不许喝 酒,自己也被胃痛折磨惨了,从此滴酒不沾。   唉,只好等耄耋之年到来。幸亏为期不远矣。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七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