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刮风 刘亮程 风中的院门 我知道哪个路口停着牛车,哪片洼地的草一直没有人割。黄昏时夕阳一拃一拃 移过村子。我知道夕阳在哪堵墙上照的时间最长,多少个下午,我在村外的田野 上,看着夕阳很快地滑过一排排平整的高矮土墙,停留在那堵裂着一条斜缝、泥皮 脱落的高大土墙上。我同样知道那个靠墙根晒太阳的老人她弥留世间的漫长时光。 她是我奶奶。天黑前她总在那个墙根等我,她担心我走丢了,认不得黑路。可我早 就知道天从哪片地里开始黑起,夜晚哪颗星星下面稍亮一些,天黑过后最黑的那一 片就是村子。再晚我也能回到家里。我知道那扇院门虚掩着,刮风时院门一开一 合,我站在门外,等风把门刮开。我一进去,风又很快把院门关住。 缕缕炊烟   当时在刮东风,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叶子和李家杨树上一片叶子,在空中遇到 一起,脸贴脸,背靠背,像一对恋人和兄弟,在风中欢舞着朝远处飞走了。它们不 知道我父亲和李家有仇。它们快乐地飘过我头顶时,离我只有一米多高,我手中有 根树条就能打落它们。可我没有。它们离开树离开村子满世界转去了。我站在房 顶,看着满天空的东西随风飘移,又一个秋天了,我的头孤孤的,没有另一颗头在 空中与它遇到一起。   如果大清早刮东风,那时空气潮湿,炊烟贴着房顶朝西飘。清早柴禾也潮,冒 出的烟又黑又稠。   在沙沟沿新户人家那边,张天家的一溜黑烟最先飘出村子,接着王志和家一股 黄烟飘出村子(烧碱蒿子冒黄烟,烧麦草和苞谷杆冒黑烟,烧红柳冒紫烟、梭梭柴冒 青烟、榆树枝冒蓝烟……村庄上头通常冒七种颜色的烟)。   老户人家这边,先是韩三家、韩老二家、张桩家、邱老二家的炊烟一挨排出了 村子。路东边,我们家的炊烟在后面,慢慢追上韩三家的炊烟,韩元国家的炊烟慢 慢追上邱老二家的炊烟。冯七家的炊烟慢慢追上了张桩家的炊烟。   我们家的烟囱和韩三家烟囱错开了几米,两股烟很少相汇在一起,总是并排儿 各走各的,飘再远也互不理识。韩元国和邱老二两家的烟囱对个正直,刮正风时不 是邱老二家的烟飘过马路追上张元国家的烟,就是张元国家的烟越过马路追上邱老 二家的烟,两股烟死死缠在一起,扭成一股绳朝远处飘。   早先两家好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你看这两家好得连炊烟都缠抱在一起。后 来两家有了矛盾,炊烟仍旧缠抱在一起。张元国是个火爆脾气,他不允许自家的孩 子和邱老二家的孩子一起玩,更不愿意自家的炊烟与仇家的纠缠在一起,他看着不 舒服,就把后墙上的烟囱捣了,挪到了前墙上。再后来,我们家搬走的前两年,那 两家又好得不得了,这家做了好饭隔着路喊那家过来吃,那家有好吃的也给这家端 过去,连两家的孩子间都按大小叫哥叫弟,只是那两股子炊烟,再走不到一起了。   如果刮一阵乱风,全村的炊烟会像一头乱发绞缠在一起。麦草的烟软梭梭柴的 烟硬,碱蒿子的烟最呛人。谁家的烟在风中能站直,谁家的烟一有风就爬倒,这跟 所烧的柴禾有关系。   炊烟是村庄的头发,我小时候这样比喻。大一些时我知道它是村庄的根。我在 滚滚飘远的一缕缕炊烟中,看到有一种东西被它从高远处吸纳了回来,丝丝缕缕地 进入每一户人家——从烟囱进入每一口锅底、锅里的饭、碗、每一张嘴。   夏天的早晨我从草棚顶上站起来,我站在缕缕炊烟之上,看见这个镰刀状的村 子冒出的烟,在空中形成一把巨大无比的镰刀,这把镰刀刃朝西,缓慢而有力地收 割过去,几百个秋天的庄稼齐刷刷倒了。 随风飘起   冬天牛站在雪野中过夜,一两个或几十个,全头朝西,风吹过牛头,在牛角尖 上吹出日日声。风经过牛头、脖子、脊背到达牛后腿时,已经有了些暖意,不很刺 骨,在牛后裆里打着旋儿。牛用整个躯体为自己的一个部位抵挡寒冷,就像人用两 只手捂着耳朵。   如果春天,发情季节,牛站在旷野里,屁股朝东,风在张开的牛水门上吹出呜 呜咽咽的啸声。公牛鼻子对在风中,老远就能闻见母牛的气息,听见风刮过母牛的 呜咽声。听见了就会直奔过来,不管多远,路多泥泞难行,公牛的阴囊在奔跑中飘 荡起来,左摆右摆,像一架突然活起来的钟——我知道牛每年一次的那个时辰又到 了。   这时候我会看见父亲的嘴朝下风那边歪。他的嘴闭不紧。风把一边的腮帮子鼓 起来,像含了一口粮食。父亲用一只手干活,一只手按住头上的帽子。我们是他的 另一只手,往圈里拉牛、草垛上压木头。一刮风我就把帽子脱掉,放在地上拿个土 块压住。父亲从来不脱帽子,再大的风也不脱,他不让风随便刮他的头,也不让太 阳随便晒他的头。他一年四季戴着帽子,冬天戴一顶黑羊皮帽子,夏天戴一顶蓝布 帽子。父亲太爱惜自己的头,早晨洗脸时总是连头一起洗了,擦干后很端正地戴上 帽子,整个白天再不会动。别人跟他开玩笑时动什么地方都行,就是不允许动头, 一动头他就生气。父亲用整个身体维护着一颗头。我们还在成长中,不知道身体的 哪个部位应该特别器重。成长是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秘密过程。我们不清楚自己 已经长成什么样子。身体的某些部位先长大了,某些部位静悄悄的,呆在那里发 愣。生命像一场风。我们不知道刮过一个人的这场风什么时候停。不知道风在一个 人的生命中已经刮歪几棵树、吹倒几堵墙。   我只看见风经过村庄时成了一股子一股子。从墙洞钻过的风,从过道穿过的 风,牛肚子底下跑过的风,都有了形。   在风中叉开腿跳个蹦子,落下时就像骑在一条跑狗身上,顺风窜出去几米。   大人们不让孩子玩这个游戏。刮风时把腿夹紧。他们总用这句话吓唬人。孩子 们一玩起来就没尽头,一个蹦子一个蹦子地跳下去,全忘了身后渐渐远去的村子, 忘了渐渐昏暗的天色,孩子们顺风跑起来时会突然想起自己会飞,翅膀就在想起自 己会飞的一瞬间长出来,一纵身几里,一展翅几十里。旷野盛得下所有人一生的奔 跑和飞行。人最远能走到自己的尽头,而旷野无垠。知道回家时家已丢得没影了。 回过头是顶风,或者风已停。人突然忘记了飞,脚落在地上,挪一步半尺,走一天 才几十里。迷失在千里之外的人,若能辨出顺风飘去的自己家的一丝一缕炊烟,便 能牵着它一直回到家里。人在回家的远路上一步步长大成人。出门时是个孩子,回 到家已成老人。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我们都不知道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我 们长大、长老,然后死掉,刮过村庄的一场风还没有停。 西风进村   西风进村时首先刮响韩三家的羊圈和房顶。风刮过羊圈,穿过房顶那堆木头变 成另一种声音。它们一前一后到达时,我用一只耳朵听见,另一只耳朵捂在枕头 上。我想留住一个声音时,就像堵漏洞一样把一只耳朵堵住,不想留住什么时,把 头伸进风里,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听见日日的撕裂声,风已经刮过韩三家院子,越过马路吹我们林带的树。那个 撕裂声是韩三家的拴牛桩发出的,它直戳戳插进夜空里,把风割开一道大口子,就 像一匹布撕成两匹,一场风其实变成了两场,风有多长口子多长,几千里几万里。 要在白天我能看见风中的口子,在纷纷刮歪的树梢中,有那么一两枝直直挺立,一 动也不动,它正好站在那个无风的缝隙里。   一场漫天大风中总有许多个这样的缝隙。大地上总有一些东西被一场一场的风 漏吹,多少年后还保持着最初的样子。我知道有些迎风走的人,能在风中找到这些 缝隙,走起来一点不费力。有些马也知道这些缝隙。我们家的个别东西,早在这个 缝隙里躲过一场又一场风,我们长大了,父亲都老了,它们还是原来的样子:铁 锤、石磙子、挂在房梁上的筐。 永远一样的黄昏   每天这个时辰,当最后一缕夕阳照到门框上我就回来,赶着牛车回来,吆着羊 群回来,背着柴禾回来。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在院子,黄狗芦花鸡还没回窝休 息。全是一样的黄昏。一样简单的晚饭使劳累一天的家人聚在一起——面条、馍馍、 白菜——永远我能赶上的一顿晚饭,总是吃到很晚。父亲靠着背椅,母亲坐在小板 凳上,儿女们蹲在土块和木头上,吃空的碗放在地上,没有收拾。一家人静静呆着, 天渐渐黑了,谁也看不见谁了,还静静呆着。油灯在院子里,没人去点着,也没人 说一句话。   另外一个黄昏,夕阳在很远处,被阴云拦住,没有照到门框上。天又低又沉。 满院子的风,很大的树枝和叶子,飘过天空。院门一开一合,啪啪响着。顶门的木 棍倒在地上。一家人一动不动坐在院子。天眼看要黑,天就要黑。我们等这个时 辰,它到了我们还在等,黑黑地等。像在等家里的一个人。好像一家人都在。又好 像有一个没回来。谁没有回来,风呜呜地刮。很大的树枝和叶子,接连不断地飘过 头顶。   风给你开门,给你关门。   很多年前,我们都在的时候,我们开始了等候。那时我们似乎已经知道,日后 能够等候我们的,依旧是静坐在那些永远一样的黄昏里,一动不动的我们自己。 两种风   我在黄沙梁见过两种风,一种从地上往天上刮。风在地上成了形,借着地力朝 上飞升,先窜上房顶,再一纵到了树梢。那时树会不住地摇动,想把风摇下来。如 果天空有鸟群,风会踩着鸟翅迅速上升。然后风爬上最低的云,可以看到云块倾 斜,然后跌跌撞撞,不一会功夫,整个天空的云都动起来。   风上升时带着地上的许多东西,草屑、叶子、纸、布片、帽子、头发、尘土、 毛……风每次把它们带到半天空,悬浮一阵又落下来。不知是风不要它们了还是它 们觉得再往上不踏实。反正,最后它们全落回大地。风空空上行,在最高的天空里 没有黄沙梁的一粒土一片叶子。   另一种风从高空往下灌。我们都不熟悉这种风,一开始天上乱云翻滚,听到云 碰撞云的声音,噼噼啪啪,像屋顶断塌。地上安安静静的。人往屋里收东西,地里 的人扛起农具往回走。云在我们村子上头闹事情,有时候云闹腾一阵散了。有时云 会越压越低,突然落下一场风,那时可以听见地腾的一声,好像天扇了地一巴掌。 人变得急匆匆,关窗户,关门。往回赶的人,全侧着身,每人肩上像扛着很粗的一 股子风,摇摇晃晃走不稳。 只剩下风   我想听见风从很远处刮来的声音,听见树叶和草屑撞到墙上的声音,听见那根 拴牛的榆木桩直戳戳划破天空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   只有空气,空空地跑过去。像黑暗中没偷到东西的一个贼。   西边韩三家院子只剩下几堵破墙,东边李家的房子,倒塌在乱草里,风从荒野 到荒野,穿过我们家空荡荡的院子,再没有那扇一开一合的院门,像个笨人掰着指 头一下一下地数着风。再没有圈棚上的高高草垛,让每一场风都撕走一些、再撕走 一些,把呜呜的撕草声留在夜里。   风刮开院门时一种声音,父亲夜里起来去顶住院门时又是另一种声音——风被 挡住了。风在院门外喊,像我们家的一个人回来晚了,进不了门。我们在它的喊声 里醒来,听见院门又一次刮开,听见风呼呼地鼓满院子,顶门的歪木棍扑腾倒在地 上,然后一声不吭,它是歪的,滚不动。   我一直清楚地记得父亲在深夜里走过院子的情景,记得风吹刮他衣服的声音。 他或许躬着腰,一手按着头上的帽子,一手捂着衣怀。他去关风刮开的院门。刮风 的夜晚我们都不敢出去,或者装睡不愿出去。躺在炕上,我们听见父亲在院子里走 动,听见他的脚印被风刮起来,树叶一样一片接一片飘远。   那样的夜晚我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心。门大敞着。我总是害怕父亲会顶着风走出 院门,走过马路,穿过路那边韩三家的院子,一直走进西边的荒野里,再不回来。   许多年前,我的先父就是在这样一个深夜(深得都快看见曙色了),独自从炕上 坐起来,穿好衣裳出去,再没有回来。那时我太小了,竟没听见他开门关门的声 音,没听见他走过窗口的脚步声和轻微的一两声咳嗽。或许我听见了,肯定听见 了,只是我还不能从我的记忆里认出它们。   那时候,一刮风我便能听见远远近近的各种声音。地下密密麻麻的树根将大地 连接在一起,树根之间又有更密麻的草根网在一起,连树叶也都相联的,刮风时一 片叶子一动,很快碰到另一片,另一片又碰动另一片,一会儿工夫,百里千里外的 树叶便像骨牌一样全哗啦啦动起来。那时我耳朵贴在太平渠任何一棵树根上,都能 听见百里外另一棵树下的动静。那时我随便守住一件东西,就有可能知道全部。   可是现在不行了。什么都没有了。大树被砍光,树根朽在地里。草成片枯死。 土地龟裂成一块一块的。能够让我感知大地声息的那些事物消失了,只剩下风,它 已经没有内容。 风的路   我们一走,这地方的人又稀疏了一些。刮过村庄的风会突然少了点阻力。   一场一场的西北风,刮过村中间的马路。每场风后路上刮得干干净净。马路走 人也过风。早先人们在两边盖房子,中间留条大道,想到的就是让风过去。风是个 大东西,不能像圈羊一样打个墙圈把风圈住。让天地间一切东西都顺顺当当过去的 地方,人才能留住。   一天下午,我们兄弟四个背柴从野滩回来,走到村口时刮大风了。一场大风正 呼喊着经过村子。风撕扯着背上的柴捆,呜呜叫着。老三被刮得有些东歪,老四被 吹得有点西斜。老大老二稳稳地走着,全躬着腰,低着头。离家还有一大截路。每 挪动一步都很难,腿抬起来,费劲朝前迈,有时却被风刮回去,反而倒退一步。   老四说,大哥,我们在墙根躲一阵吧,等风过去了,再回去。   两边都是房子,风和人都只有一条路。土、草屑、烟和空气——满天满地的往 北面跑,我们兄弟四个,硬要朝南走。   大哥说,再坚持一阵,就到家了。风要是一直不过去呢,我们总不能在墙根坐 到老再回去。老四没吭声。他在心里说,为啥坐到老呢,坐到16岁、20岁,多大的 风我们都能顶。   老大老二在前。老三老四跟在后面。风撩开头发,呜呜地吹过头顶,露出四个 光亮的天灵盖。   碰在老大额头上的一粒土,碰在老二脑门上的一片叶子,碰在老三鼻梁上的沙 石和擦过老四眼角的一片硬木,分别触动了他们哪部分心智,并在多少年后展现成 完全不同的命运前途?   那场风,最后刮开谁骨肉闭锁的一扇门,扬扬荡荡,吹动他内心深处无边沉静 的旷野和天空?   我们走到家门口时,风突然弱了,树梢开始朝东斜。那场风被我们顶了回去, 它改变了方向,远远地绕过黄沙梁走了。   我们背柴回家的路,不是风的路。   小的时候,我们不懂得礼貌地让到一边,让一场大风刮过去。   多少年后它再刮过这里,漫天漫地随风飘逝的事事物物中,再也不见那四个顶 风背柴的人。   整个天空大地,都是风的路了。 每个人都是一场风   树挡日头墙挡风。   墙是风不熟悉的一种东西。墙经常绊住风的腿。风打个趔趄,踉跄着穿过林 子。   比大地还古老的风,经常绊倒在只有几十个年头的土墙根。   风也经常推倒墙。   我们盖房子打好墙后,总要先放一阵,不忙着上顶,人离得远远的让风去吹。 等东风西风全刮过,人才敢放心大胆站在墙根。那时的墙,就可以一立多年,让几 代人住在中间。   我们最害怕新盖的房子新垒的墙。新墙没有根。就像村里新来的那些人,看他 们跟我们一样在村里走、说话、干活,其实他们脚底下不稳,一看就是外来的生 人,走一步看一眼路,东张西望,不刮风都摇晃。不像我们,在这个地方住久了, 脚下都生了根——这一脚踩在多少年前的一脚上,又实在又稳,多少年前的一只脚 印已经扎入土地两米深,我们踏平的坎、踩出的坑、落到地上的唾沫和头发——是 我们早年消失的东西为我们在土地中悄悄扎下了根。   墙也一样,墙从地上站起的那一刻起,墙的下半截子便开始一寸一寸扎入土 地,成为墙的根。墙会一年年变矮。你别小看一堵半米高的老土墙,它两米高的大 半截子已经扎入土中。到了这个时候它就再不会倒。狗一窜从它上面跃过去,人一 叉腿跨过去。谁都可以站在它头顶了,但是没有谁能到达它的深。   一堵老墙和一个老人一样,在村里拥有自己的声誉和地位。如果一堵老墙要倒 了,墙身明显地西斜,谁都说这堵墙站不到明天了。人往墙根两米远处用黑灰溜一 条线,人站在线外边远远地看,没有谁会动手把它推倒。墙啥时候倒是墙的事情。 墙直着身子站累了,想斜站一阵也不一定。即使墙真要倒了,一堵墙最后的挣扎和 坚持我们也不得干涉。就像一个人快要死了,我们也只能静静站在旁边,等死亡按 照它自己的时辰和方式缓缓降临。我们不能因为这个人反正要死了,推他一把,照 头给一棒子。   我见过一堵向西斜的墙,硬是让西风顶住,不让它朝西倒下去,一棵朝东歪的 树,教东风硬把树头折卷向西,树身弯折了三次,最后累死了。西风和东风在大地 上比本事。西风过来推倒一堵墙,刮歪几棵树,东风过去掀翻一座房顶,吹散几垛 草。西风东风都没把这个村庄当一回事。我们也没当一回事。西风东风都刮过去 了,黄沙梁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变成这个样子——每一棵树都是一场风,每一个人 都是一场风,每一堵墙都是一场风,每条狗每只蚂蚁都是一场风。在这一场场永远 刮不出去、吹不到天上、无人经历的弱小微风中,有一场叫刘亮程的风,已经刮了 三十多年了。 留住一个村庄   又刮起了风,天空什么都没有。这片大地早已经被风搜刮干净。只剩下土。那 些残墙上的土,一点一点地被风抠下来,刮走,让我看着心疼。我知道我无法阻 止——许多年前我把房后面的一棵榆树移到屋前面,把纷涌向西的一群羊迎头拦 住,赶向东边河湾的草滩时,我以为我能改变许多东西,能阻挡住那些事物的流散 与消逝。我确实曾经阻挡住了什么。至少,我止住了我的心,让它永留在这个村庄 里。我止住了我日渐淡忘的记忆——我自己不能留住的,我扔在风里。这个世界无 法留存的,我存放在心中。我不管别的。我的心中只存放一个村庄,完完整整,那 些牲畜、人、草木、阳光、雨水和脚印,连夕阳下弥漫的尘土都一粒不少。   我走过院子,站在以前院门的豁口处时,吹到身上的风突然猛烈了,风扯我的 衣服,往后扭我的头,发着狂要把我推开——许多年前的那些深夜里,风就是这样 在推刮那两扇院门。它们支撑不住了,便猛地敞开,风呼啸着灌进院子,踢翻地上 的筐,扯走绳子上的衣服,一把一把撕垛上的干草往天上扔……院门拼命扇动,啪 啪直响,像个吓傻的人乱挥着双手大声喊叫:风进院子啦!风进院子啦!   我们在梦中迷迷糊糊听到喊声。“院子里有响动!”三弟拿脚蹬醒我。我推醒 大哥。大哥压 低嗓子喊父亲。   母亲醒来了,正摸火柴点灯。   多少年后我知道那扇风中的院门承受了什么。现在,几乎所有的院子不复存 在,院门消失,村庄大敞在旷野。只有不多的一些旧土墙仍在阻挡和挽留着什么。   我想再看一眼这个村子。我真的该离开了。村里已经没有我的事情。他们一车 一车往家里收东西,拉过去一车苞谷棒子,又拉过去一车草,再拉过去一车苞谷 秆。我站在路边上,闲甩着手。   他们见了我总要拉一把牛缰绳,车停下来跟我说几句闲话。有时牛不愿意停, 一甩头,走过去几丈远才慢腾腾停下。   “到房子里去嘛。”他们对我喊。   “不了。我没事。快忙你的吧。”我说。   “也没啥忙的。就一点点粮食。”他们说着车又开始走动了。   我让他们的收获迟缓了一会儿,我轻脚慢踏地走过村庄走过那片田地时,还是 惊动了他们。他们停住摘棉花的手、掰苞谷的手、割草平埂子的手,目光迟疑地望 着我——秋天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像一辆车缓缓停住。其它地方的秋天如期运行, 为同样一点点粮食那里的人们忙个不停。只有在黄沙梁,这车装得满满的玉米棒子 会晚几步走进院子。那几朵雪白的棉花在人手边多开放了一会儿。剩在地里的半车 棒子会多等一阵子,或许会留在地里过夜。   我一个人站在路边,就让一个村庄的秋收稍稍推迟。   那时候,许许多多的树木站在村里村外,许许多多的墙和门,许许多多的人和 牲畜们,它们延迟了什么,让早该发生的那些事情,迟迟没有发生。   每一场风后,看那些偎在墙根院角没有刮跑的土、草叶、布条、虫子和鸡,我 就知道村庄留住的比这更多。   而我,只留住了一个村子。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