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矛盾的感觉 □李 辉 (摘自《李辉文集.风雨人生》,书号:7536026722,花城出版社 本卷收录《浪迹天涯----萧乾传》及《历史回眸》。后者为作者对红卫兵历史现 象进行描述和思考,以及就此问题与王蒙、陈建功的对话。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菜地。那时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每次去一位朋友 家中,总要穿过这里。在都市灰蒙蒙一片压抑之下,突然看到新鲜青翠,呼吸着 菜地里浓烈的特殊味道,精神顿时一爽。后来,我搬走了,就很少再来这里。待 我最近又见到它时,它仿佛转眼间就被新的马路和建筑所包围,所吞噬。菜地不 复存在,被辟为北京最大的一个“星期天市场”。每到星期天,这里就成了旧物 交易的集散地。古玩、明清家具、旧书刊、字画等等,应有尽有。 起初,我还为菜地的消失惆怅了一会儿,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被走进旧物市场 而产生的诸多新的感觉所替代。一点儿也不奇怪,人总是很容易地为自己找出种 种理由来摆脱过去的影子,即便在这样一个小小的事物上,也不会例外。 旧物市场是露天市场,很大,也很简陋,几百个摊位就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 依次摆开。摊主们一般是在星期一到星期五之间四处收购,然后在星期六星期天 摆到这里来出售。同时,也有来自外地的货主,带上他们的古玩或者字画,到这 里寻找好的买主。过去经常听一些前辈津津乐道于老北京的隆福寺地摊,颇为向 往,如今在这样一种环境里转悠,似乎有了一种补偿。 我的确对旧物市场颇有兴趣,当发现它之后,我便成了这里的常客。我并没 有收藏的嗜好,既不集邮,也不藏书,更别说赏玩古董之类的闲情逸致。但我又 是一个恋旧情绪颇重的人,与过去有关的一切,常常能给予我许多新的感觉。而 这样一些感觉,无形中加深着自己对历史,对现实的体味。俗话说“温故知 新”。我并不是刻意“温故”,也不奢望“知新”,不过,旧物市场陈列出来的 东西,分明流动着历史的沧桑,在感受它们的时候,人的内心会更加丰富起来。 第一次走进旧物市场时,我就注意到在刚刚进大门的地方,摆放着一大堆明 清民居特有的窗栏板。这是摊主们从乡间收购来的,摊主根据物件的大小和雕刻 精细的程度而定价。窗栏板来自不同地区,听摊主讲,主要从山西收购,也有从 南方安徽一带运来。出售的窗栏板,一般都有一个完整的民间故事或传说。如有 人买上一块放在家中,他便有了与当年民间艺人的创造性文化进行对话的可能。 两年多前,我曾在江西婺源乡村看到过徽派建筑被破坏殆尽的惨状。婺源是 明清民居保留得较为完整的地方之一,但我走进去的每一幢房子,徽派建筑重要 构成部分之一的室内装饰几乎都残缺不整。最令人震撼的正是窗栏板。窗栏板被 称作房屋内木雕的精华。可是,我所见到的窗栏板几乎都面目全非。窗栏板上, 雕刻着一个个戏剧场面或者民间故事。空城计,白蛇传,八仙过海,桃园结 义……有的窗栏板上雕刻着几十个人物,场面生动镂刻精细。然而,所有这些传 统建筑文化的精华所在,都在文革初期的破四旧高潮中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令 人惨不忍睹的是,一些窗栏板上的雕像,头部差不多都被削掉,只剩下身子。当 地农民还告诉我,当时,城里来的红卫兵,说这都是四旧,如果不把头削掉,就 得把整个窗栏板都烧掉。无奈之下,房主们就只得自己动手,配合红卫兵将雕像 一一毁去。我看到的唯一一块完好无损的窗栏板,是主人当时灵机一动,头天晚 上在上面贴了一张毛主席语录,这才得以幸存。 那次婺源之行留下的关于窗栏板的印象,再也没有从我的记忆里消失过,此 刻,我驻足于这些等待出售的窗栏板前,想到它们有可能会被赏识者买走而感到 欣慰。因为,它们一旦作为文物收藏起来,就不至于被视为糟粕而毁于一旦。 然而,我的感觉又是矛盾的。尽管我为文物收藏有可能保留它们而感欣慰, 但一想到文物收购又有可能是对它们进行的新的一轮的破坏,就不免忧心忡忡。 记得在婺源,一位乡民曾对我说过,近年来,村里那些老房子,被文物贩子们过 滤了一遍又一遍。房主们实在抵挡不住金钱诱惑,凡是还稍微成形还有价值的木 雕,几乎都被收购而去,有的甚至连整幢建筑都愿意一锅端地卖掉。 我不知道,在这新一轮的破坏中,真正应该受到指责的是文物贩子,还是房 屋主人。 难道现代人远不如前辈那样珍爱自己居住的环境?难道他们不知道欣赏建筑 的艺术,缺乏对生活的品味?难道窗栏板就注定要一轮又一轮地被破坏?这是必 须回答却又难以回答的问题。 有许多问题令人疑惑令人深思。一样的山水,一样的乡音与习俗,为何几百 年前的人能够创造出富有艺术感的建筑,而今天的人们却会毫不留恋地将之抛 弃?举目所见,城镇之间,乡村之间,已经失却了差别,雷同的建筑雷同的街 道,过去曾经有过的民间韵味,早已没有了踪影。我越来越相信,过去的人们远 比我们现代人更珍爱身边的一切,也更懂得艺术,懂得生活的情调。可今天的人 们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的心境发生了变化。生活感觉开始觉得粗糙、单 调,对传统的敌意渐渐强烈,更不会考虑为后代留下什么。所有文化意义的东 西,在现实生活中实际上已经没有了它们的位置,在这样的情形下,窗栏板的消 失无法避免。消失的当然不仅仅是窗栏板,而是过去对于先辈来说十分重要的对 生活的热爱和信念。 没有了热爱,没有了信念,他们居住的建筑实际上也就失去了灵魂。 这是严峻的现实,令人惋惜,却又无奈。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甚至对那些文 物贩子产生了某种敬意。尽管他们是受利益的驱使,但他们似乎更懂得它们的价 值,至少他们在为它们寻找着鉴赏者,寻找着能够喜欢它们珍爱它们的人,让它 们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于世间,不至于为人淡忘,为人摈弃。从这一角度来说, 他们或许称得上它们的知音,在它们失去了灵魂之后,这恐怕是目前最好的一种 归宿。 我非常清楚这可能是一种偏激的想法,但在矛盾的感觉之间,唯有这样的偏 激,才能使我的困惑得到缓解。 我最爱逛的还是旧书摊。 得佩服摊主们的文化眼光。他们从废品收购站、从单位图书室、从民间总能 挑选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来。摊上摆放的不只是各种旧书,还有作家手稿,不同 时期的档案资料等。一次我曾见到一个摊位上摆放着一摞手稿。上面没有注明是 谁的作品,但仔细一看,我认出来是卞之琳的笔迹,原来是前几年他翻译的莎士 比亚作品的修改稿,大概是从某个出版社那里收购来的。还有一份反右时期中国 作协印发的丁玲、冯雪峰、陈企霞在作协扩大会议上的检讨。本欲购买,但因摊 主索价过高而作罢。有一个摊上常常摆放一摞“无名档案”的卷宗,里面是请调 报告、处分意见、粮油关系之类。我曾花十元钱买过一本注明为“中华民国二十 六年四月”的工厂财产接收的清单。厚厚一摞,全部用小楷抄写,这是上海实业 银行向上海中一实业公司裕中(光记)纱厂办理移交的一份财产清单。虽然我并 不会去研究经济问题,但作为一段历史的碎屑,我对它还是产生了兴趣。 旧书摊上陈列最多的是与文革有关的实物。像章、语录、传单、检讨、宣传 画……这里无疑构成了人们回望文革的一个窗口。我发现,来这里挑选此类旧物 的人特别多,或是研究者,或是收藏家。一般这类东西的价格,根据其珍贵程度 而定。同样一本收录文革期间重要讲话和文件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 岁》,如果保留有林彪照片的开价是80元左右,如果这张照片被撕掉,则30元即 可买到。传单的价格也是,较为常见的大约几元钱就可成交,但如果是少见的, 开价就没边儿了,薄薄一张纸最少也得10元。 我愿意以一种冷静的心情光顾它们。可是,随意拿起一摞传单,从那些红的 黑的印迹里,我眼前却又分明浮现一幅幅历史的画面。我想象着当年散发传单的 年轻红卫兵们单纯而活跃的身影,想象着在武斗中一个个无端献身的生命,想象 着被激情燃烧而起的疯狂如何蚕食着一个民族的躯体。可是,这些仿佛是一个 梦,在时光的消磨下似乎早已消失得毫无踪影。 一切变化得多么迅疾,多么不可思议。当苦难结束之后,当尘埃落定,那些 风暴和疯狂的载体,如今只成为和所有明清家具、玉器古玩一样的东西,它们安 安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着买主的光临。想到此,不得不感慨历史巨大的消融性 和无情。 看到这些文革旧物,被纳入文化遗产的范畴而引起人们的兴趣,不由得产生 种种复杂乃至矛盾的感慨:原来文化的定义,或者说文化的包容性远比我们想象 的更为庞杂和恢宏。文革本来是以破坏文化为其特征,在狂热取代冷静,疯狂取 代理性的时候,所有富有价值的人和物,无一例外地被扫进“历史垃圾堆”。体 力劳动被奉为唯一神圣,精神创造则被视为异端,甚至是与劳动相对立的东西。 知识被贬斥,教授、学者被惩罚去打扫厕所,哪怕像冰心、俞平伯这样一些年逾 古稀的文人,也只能被迫在水稻田里弯腰插秧,或者饲养小鸡。历史上恐怕很难 找到一个同样的将知识毁于一旦、将知识分子尊严彻底贬斥的时刻。 于是,破坏成了文革的象征。没有精神的自由天地,也就没有了文化创造, 没有了文化建树,除了畸形的八个样板戏和个别御用作家遵命之作外,一个曾以 文化辉煌而自豪的民族,居然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可资谈论的文化成果。我 时常设想,未来世纪的人们,该会以多么惊诧的目光打量这片大地上曾经发生过 的一切。常识、理性、生存环境,都绝对不能使他们相信历史上曾有过的这么一 幕。 历史似乎还给人们一个巨大的嘲弄,那些本意在于破坏的东西,一夜之间却 成为了那个时代唯一值得流传的文化遗产。它们不仅仅具备帮助人们认识历史的 功能,还超出了这一点,成为人们收藏、赏玩、品味的物体,这在整个人类史上 都可能是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创造。“文化破坏”无意之中变成了“文化创 造”,这恐怕是任何人也始料不及的。这样一些矛盾、复杂的感觉,让我一天天 认识到历史远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也绝非用一种色彩就能够将之描绘出来。 想想人真不愧是聪明绝顶的动物之灵。上帝给了他生命、智慧和记忆,这就 使他们会将发生的一切,根据现实的需要和自己的需要,予以调整,予以改变, 在这样的时候,记忆往往会退到幕后,扮演一个不起眼的角色。 不过旧书摊显然具备了大学讲坛和图书馆目前不具备的功能。它们是历史窗 口,是清醒剂,更是一记记警钟。它们提醒着人们不能轻易忘却并不遥远的历史 悲剧。应该感谢这些收购和出售文物的商贩们。因为他们的目光和精明,人们多 了一条了解文革的途径,也因为他们,历史竟被浓缩在这小小的书摊上。尽管这 并非人们接近历史、感受历史的最好方式,却又未尝不是可以赞许的一种。 不仅仅如此。在更多的人羞于谈及文革的时候,在文革研究远远没有深入展 开的时候,旧书摊还会为文革史料的收集和整理,提供一个有效途径,并不时让 更多的人感受文革风云。我曾经想,那些对文革早已淡忘的人,或者说因为某种 难以言说的原因而不愿意回望文革的人,不妨也常常到这样的旧书摊上走走。这 样,他们或许会在当年旧物面前看到自己的历史身影,从面加深对自我的解剖和 反思。 的确需要这样。 一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关于红卫兵的文章,里面谈到了红卫兵运动而造成的 对文化的破坏。后来就不时有当年的红卫兵对我说,其实“破四旧”的,红卫兵 亲自动手砸毁的东西,还没有老百姓自己砸碎的多,情况也许真的如此。但是, 他们的出发点绝非出于一种历史反思和研究,而仅仅着眼于具体事情上责任大小 的划分。诚然,文化破坏并不是红卫兵梦中突然臆想出来的,但不正是红卫兵运 动身上集中地体现出文革所特有的破坏精神吗?在面对文革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 现象时,需要的当然不是定量分析,更不是简单意义上的责任划分,而是如何从 自我的角度,将历史悲剧何以能够发生的根源进行梳理。 我甚至觉得,对责任划分的潜意识里,其实隐藏着对自我责任的推卸。时常 可以读到为某个文革走红作家辩解的文章,仿佛人们最需要的是体谅当事人的特 殊处境下的苦衷和无奈,而不是从人格、思想种种方面深入而客观地总结历史教 训。我们见不到应有的自我忏悔,见不到起码的历史反思,相反自我辩解,自我 陶醉,却堂而皇之地成为一些报刊上频繁出现的声音。 难道人真的那样容易健忘吗? 难道仅仅是为了忘却? 在自我辩解和自我陶醉的背后,我分明看到了历史阴影在闪动。 我又一次想到了巴金。他是文革的受害者,他走过了受批斗和妻子因磨难而 死的苦难历程。但是,他却没有停留在揭露和批判的层面上,而是把灵魂袒露在 阳光之下,无情地解剖自己。从自己曾经存在过的个人崇拜、软弱、人云亦云的 精神状态那里,他挖掘文革之所以能够产生的根源。可惜,像他这样如此清醒如 此充满自我解剖精神的人实在太少。我在想,所有愿意忘却文革者、甚至试图粉 饰文革者,该如何面对巴金?不,他们该如何面对历史老人冷峻的目光? 不管怎样,历史就是历史,绝不会因为人的一厢情愿而消失。 就这样,我渐渐喜欢上了旧物市场。我愿意在这里寻找一些矛盾的感觉。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