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邱岳峰 陈丹青   我早想写一点关于邱岳峰的文字。可是写他的什么呢?照现在的说法,他是 “媒体名流”。可是一位六七十年代的配音演员,再有名也是隐身人。他没有了, 活在我们的“听觉”中,死后好一阵还能听到他在电台电影中滔滔不绝;配音演 员即便活着,亦如幽灵。邱岳峰!嗓音瓮声瓮气,深沉锐利又带点沙哑,简直性 感透顶。他随便说什么都充满戏剧性,这戏剧性忽而神性忽而魔性忽而十足人性, 他声调夸张,有谁平时过日子象他那样讲话?他只配“配音”。他只是角色,而 他的角色只是声音,好象从来没有这个“人”,所以我忘了他。是的,直到去国 多年回到北京意外买到他的录音带:一盘全本《简爱》,一盘配音集锦带回纽约 听——神了!我的耳朵从未忘记。   是他,还能是谁!我一遍一遍听,大笑,出神,蓦然返回儿童时代,返回我 的“听觉史”的“史前纪元”——有一部德国电影《神童》是他早期的配音,妙 不可言,谁还记得吗?可惜没有收入——集锦中的《白夜》、《凡尔杜先生》、 《大独裁者》、《警察与小偷》、《简爱》,哈,我居然还记得大段台词,还有 他的干笑、狞笑、嗫嚅、哼哼,兼以中气十足的哀鸣……罗兰·巴特说:“每回 我看到明知过世的演员的电影,总会感到忧郁,此即摄影的忧郁。”他又在括弧 里补一句:“当我听到死去的歌者的嗓音,也感受到同一的心情。”   亡者的声音,其实,活人说话,一旦“话音刚落”,声音即告永逝,古人的 “绕梁三日”,“余音袅袅”,是“回想”声音,模拟“倾听”,不是“真声 音”,不是真在“听”,是录音技术留存声音,重播声音,此刻——任何被你亲 耳聆听的声音都代表“此刻”——“邱岳峰”就在我曼哈顿的画室里口若悬河神 气活现,以每一声瓮声瓮气证实他还在,巴特忧郁,因为他要在老照片中找回母 亲的形影——照片全是哑巴,而邱岳峰仍在说话,他正在说话,他的声音比他在 不在雄辩百倍!   他是外国人。别的天才配音演员(李梓、刘广宁、童自荣、毕克、尚华)感 动我们,但我们不会错当他(她)们是外国人,然而邱岳峰似乎比罗切斯特还要 罗切斯特,比卓别林还更卓别林,当我后来在美国看了《简爱》和《凡尔杜先 生》,那原版的真声听来竟像是假的,我无助地(条件反射般地)想念邱岳峰, 在一句句英文台词中发生“重听”。他,一个上海居民,一个在电影译制片厂上 班的中国人,直到我在纽约再听邱岳峰这才“恍然大悟”:他没有说过一句“外 国话”,他以再标准不过的“国语”为我们塑造了整个“西方”。   但我还是忘了他。在真的“西方”,英语淹没了我:外国没有“外国电影”。 好的翻译仍然可以是好的语言,二者都是文学;配音再好,却仍是语音的替代品。 配音,为传播计,是属上策,论艺术,毕竟下策。久而久之,譬如,当一位美国 太太在译制片里用北京话嗲声嗲气——哦!查利!亲爱的,您难道这样对我说话 ——我已不能习惯,以至听之悚然。好在懂得外语“原版片”的观者究竟极少, 我未出国前不就兼看兼听,津津有味而不知有异么?但我出国了。出国后,我开 口说话先得给自己“配”上英语,而输入美国的“外国电影”一律配上字幕,不 “配音”。   邱岳峰是伟大的例外。他是一位嗓音的诗人,一位在配音艺术中无所不能的 “莫扎特”。他的配音像是电影原版另一个独具价值的“副本”,时过境迁,是 那些角色有幸“配”上他,原版反而成了“邱岳峰语调”的副本:那盘录音剪辑 名曰《邱岳峰绝版》。在他活着的年代,他的配音也可谓“绝版”,在中国,官 方话语不可能经由他的嘴,畅怀一说:能想象么,邱岳峰念社论、报告新闻、讲 “革命故事”?电台里的播音员也是一流嗓音,义正词严,但闻腔调,绝不流露 性情——邱岳峰是个奇怪的异数,国家电台的异类,他只配在全中国官方语音的 天罗地网之外,给洋人配配音。我们,官方电台的亿万听众,惟在他那儿才能听 到别样的语调:温柔、尊贵、慵懒、缠绵、狡黠、玩世不恭、出言不逊!他超越 了剧情和角色,是啊,现在想来,我们在邱岳峰语调中贪婪倾听而沛然神往者, 其实是语言语音的活的气质:那才是人情与人性。   他去过西方么?是什么使他语音的气质与“中国”毫不相干?奇怪!我们又 凭什么觉得那就是“西方”的语音?我们都与西方无缘,绝缘,独有他,天然地 “西方”,不但在革命年代,便是今日,他也比媒体电台中的中国播音话语更摩 登,更有教养,更神奇。邱岳峰之所以是邱岳峰,乃因在他的语调深处无不散发 着另一种浓郁的气质,一种被我们五十年来的文化排除尽净的气质,是的,我愿 将这气质称之为“颓废”。   颓废,“邱岳峰语调”的深髓。英国贵族,罗马偷儿,纽约杀手,彼得堡单 恋者,还有那位大独裁者,岂不都是极度颓废的角色,邱岳峰表现反派和“另类” 角色简直天纵其才——听众也是“角色”,并在倾听时“进入角色”:倘若听众 各自的内心均曾满蓄难以声张的沮丧、憎恶、心有不甘、尊严折损、恶意的怯喜、 疯狂的本能,凡此种种,忽然,都被邱岳峰的语音霍然唤醒,骤然舒解,在潜意 识里畅饮那颓废的甘洌。我们以为是被外国电影所感动,其实是在享受颓废的快 感。是的,我们想要如何而不能如何,种种快感需求长年压抑,而颓废也正是邱 岳峰语音的快感源泉:是他在压抑的年代替我们发怒、还嘴、嘲骂、耍赖、调戏, 在出于常态的语音发作中(好一位夸张的天才),是他的声调引我们作虚拟的自 我作践、自我扩张,便是我们日常话语中的虚伪造作也因他而获至声调之美,我 们假借邱岳峰语调的变态、狂态、丑态获得自我治疗,异化为“外国人”,释放 自己,在倾听中人我错置,想入非非。   什么是颓废?那是电台朗诵全然没有的激情,人性,愤世疾俗,泼辣健康, 因颓废有如泻药,挽救语言的生命与权力:在幼儿园我们就聆听同一种腔调,我 们生来最先获赐的无形封锁即不能以自己的性情痛痛快快开口说话——配音,与 聆听配音,是惟一的例外,不是么?请诸位再听听。那一代配音演员无不凝聚了 过于丰沛的才情,好像他(她)们的七情六欲全都在配音生涯中孤注一掷,此外, 这几副优异的嗓音何以自处?而嗓音岂非天赋人权!是颓废激发了邱岳峰的才情, 而这才情点燃的正是颓废,在全中国无产阶级大合唱的共振与杂音中,那时,只 有他一个人的声音竟被允许颓废,竟至于肆无忌惮倾泻着颓废而没有人意识到那 就是颓废。   邱岳峰自己知道么?他是党员还是旧时代的“留用人员”?受到重用的文艺 干部还是监控使用?在那个高度政治化的年代,他的声音全然是非政治化的:在 政治年代,是配音专业为颓废气质提供了合法的出口,尽情蒸发,淋漓尽致。他 的才华即是颓废,一如颓废乃稀有的才华,我们的文艺此后再没遇到过秉赋了颓 废的天才,邱岳峰的气质因之寥若晨星。不是么,试听今日的播音、配音,我们 充耳所闻的是轻佻、空洞、矫情与滥情。   记得吗,他曾被电台请来就他的配音艺术夫子自道,老家伙洋洋得意再三模 拟一句旧台词,我不记得那句台词出于哪部电影,但记得他在那个根本吃不到 “奶油”和“草莓”的时代曼声念道:   奶油——草莓,奶油——草莓。   谁还能复述如他:轻快、冷漠、沉郁、厌倦,而他仅以这副嗓音即活得有如 一位士绅。但我们从不想到他活得怎样,是啊,他活得怎样?有过“自己”么? “文革”后他的声名更形卓著但忽然了断了自己的性命——当我闻知他的死,才 想起他一直活着,并不只是空中的声音,而“声音”似乎是不死的——沪上市井 传说过他赴死的原因,是原因,也不是原因。我猜,我愿断定,他死于高贵的颓 废。   看他的仪容——等我看到时那已是遗容——竟十足外国人模样,像是俄裔的 混血后代(命运的伏笔:一个终生说中文并以中文播音的“外国人”)?除了为 他身后出版录音集锦,没有文字单独评价他的配音艺术(他是幽灵,怎样评论一 个幽灵?)。他的笑容也颓废,真的颓废者就像那样和暖地微笑,如他的语调, 和悦、亲昵、仁慈。   我对那个时代的天才配音演员心存感激,他(她)们像是文艺体制内一小片 “编外”的天空,从空中散播着人性的声音——你要无情才能活在这无情的世界! “凡尔杜先生”对那位他本想谋杀的女子惨然说道。邱岳峰有情,他谋杀了自己。 当我在异域生活中几几乎忘了他,空中传来他瓮声瓮气的嘲笑与叹息。 (XYS20031220)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