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银红色的跳舞鞋 德昆 　　 德昆在人民大学读书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那时候德昆是风靡人大的摇 滚乐队的主唱，长发黑衣电吉他，忧伤的歌声是吹动月亮的风，到处都有女孩子对着他笑。德昆似 乎从不看书而几乎门门功课优秀，写篇论文则必令教授惊喜。德昆从没伸手向家里要过一分钱，他 靠写作和偶尔的小生意将他的大学生活过得有声有色。德昆喜欢骑着他的破单车去很远的地方，那 些地方民风淳朴，空气中有正在生长的粮食的脉脉清香。他用整个下午的时间躺在阳光的田头，倾 听地腹的热流，和自己血脉的回响。 　　 　　德昆家在偏僻农村，小时候家里穷得厉害，母亲在德昆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以冷漠对抗 生活的重压，德昆夹在众多的兄弟姐妹中间生长着，总有被遗忘的疑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老师叫 买钢笔，这令德昆为难了一个星期，最后向父亲开了口，换来了重重的一记耳光。后来还是大哥偷 偷给买的，两毛八分钱，德昆接过来的时候眼泪扑簌簌地落在笔杆上。暗红色的笔杆。记忆 里充斥的还有土豆。中学六年，介乎炒和煮之间的大锅土豆是食堂唯一的菜肴，每天从小窗洞里固 执而疲惫地出现，像夜夜来袭的梦魇。但德昆们每日下课依然拔足狂奔冲向食堂，依然在小窗洞前 你推我攘。德昆至今仍怀念那种幸福的飞奔，是土豆让他们长大、强壮，并且枭勇善战。虽然后来 德昆再也不吃土豆。 　 　　德昆的女朋友妍是北京人，德昆说“不算漂亮但是极美”的一个女孩子。妍有时候安静得像一 个没有来历的小雪人，但更多时候则诡谲多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念头。为了让爱情的欢喜纯 粹，德昆摒弃了背景，但背景找到了他的宿舍，是妍的母亲，她直视德昆，语气里有习惯的不容置 疑：“你以为抓住了小妍就抓住了北京户口?小妍傻，她的父母可不傻，你还是趁早另作打算吧!”妍 的父母竟都是部长级的高干，这委实吓了德昆一跳。德昆注意到她在焦虑之下显出了老态，本来想 发作的脾气也消失了，他只是有一点难过。他发誓要凭自己的能力留在北京。 　 　　毕业临近，德昆深知留京的艰难。关键是该死的名额，名额的关键又在于某一个长。德昆决定 直接去找他，朋友都说他的这个打算无疑是发疯，可德昆想，为什么不可以呢?那天晚上他就带着 礼品敲开了素不相识的某长的家门，对方的态度冷淡得令德昆对自己都嫌恶起来，是妍的母亲让他 强迫自己留在那把椅子上，让他开口诉说自己的境况，和零碎的想法。倾听之下，主人的态度竟慢 慢和缓下来，替德昆泡了一杯新茶。德昆放松下来，几次续水之后，两人已谈得有几分投契，他让 德昆拿回了那些礼品。朋友们大摇其头，批评德昆笨得不可救药，东西拿回来，事还有不泡汤的道 理?但德昆并不慌张。 　 　　德昆奇迹般地留在了北京，一家小小的行业报社，工作很没意思，然而也自在。那时德昆已剪 短了头发，新配了一副眼镜。有一段时间他住在办公室，一到黄昏，四下里都静了下来，手边有喜 欢的一本书，落地窗外，满天都是童年的红蜻蜓，还有一两片懒散的浮云。生命仿佛是一条河流， 拐进了秘密的世外峡谷，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在星空下波光粼粼。 　 　　妍说要去做D厅的领舞女郎，是笑着说的，好像只是一个玩笑，但是妍真地去了。妍迷恋Disco ，迷恋D厅的气氛，她尤其喜欢穿银红色的跳舞鞋，被很多很多人注视。德昆知道她会跳得非常非 常好，但是他反对妍进入那样的生活。德昆没有办法说服妍，只好一个人落寞起来。 　　这时候传来了父亲病重的消息。手术费对家里来说是天文数字，就指望德昆了，德昆重新记起 了朋友的鼓动，他决定做生意。那是一批上海一家公司从日本进口的钢材，价格低得让人不敢相信， 朋友都说这是稳赚钱的大生意，几个人将钱都砸了进去，孰料这批钢材竟全是一文不值的废钢，根 本无法脱手，等德昆赶到上海，那家公司早已不知去向。站在繁华的大上海的街头，德昆一阵阵地 冒汗。他口袋里只剩下七块钱了。 　　 　　德昆到了火车站。只有逃票一条路了。他花五块钱结结实实地吃了一碗面条，然后买了张站台 票，并伺机混上了开往南京的列车。一上车他就四处找列车长，向他坦言了自己的遭遇，那个严肃 刻板的老头半天都没明白德昆在说什么，他不相信西装革履的德昆竟逃了票。德昆出奇的坦诚竟博 得了列车长的信任，他没有让德昆补票，到了南京站后，还亲自送他上了北上的列车。 　　临座是一位老太太，额头高阔，目光敏锐，但毕竟老了，行动迟缓笨拙。孤身旅行的老人让德 昆想起母亲，一路上他怀着对母亲和好心的列车长的感恩照顾着老太太。攀谈之中，德昆讶异于老 人的睿智，在她鼓励的微笑中，德昆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他想得到老人的指导。更令德昆诧异 的还在后面，这位相貌平常的老太太竟是一家表业集团的董事长，她没有给德昆人生的指点，而是 给了他一个厂长的头衔和五万元资金，让他去经营她的一间濒临倒闭的表环厂。德昆惊讶得合不拢 嘴。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为着这份不寻常的信任和老父的病，德昆玩命地干，厂是个烂厂，德昆又并不懂这一行，但 他有他的聪明、勤奋和真诚，大大小小的困难地被他一个个咬牙攻克下来，厂子又转了起来，他带 头跑业务，啃面包喝凉水，一跑就是几天，订单硬是一张张地来了。两个季度后厂子开始盈利，德 昆舒了一口气。他开始想念妍，想妍分享他的喜悦。 　 　　　德昆去找妍。到处都没有妍了。他们告诉他，妍死了。 　　 　　　真是天大的玩笑，德昆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越过眉毛流进眼里。这个死丫头真是什么玩笑 都敢开，德昆想。德昆第一次去了她家，按门铃的时候他的汗流个不住，而嘴巴干得无法开口说 话。也根本不必说话了，开门的是妍的母亲，她骤然的苍老和委缩说明了一切。 　　“死了，”她说，“她病重的时候我们到处找你，你去了哪里?现在，她死了。” 　　 　　　门掩上了，德昆听到她的恸哭。德昆走出了院子，阳光白花花的铺天盖地，他的心跳得要死 去了，可头脑却异常清晰，他甚至注意到白色的栅栏上，有一只笨头笨脑的小蜗牛。它想不想飞 翔，它想不想飞翔? 　　 　　　一个星期后德昆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手术需要三万块钱，德昆想也没想就从厂里财务部取 了钱汇了回去。老太太听了德昆的解释后没有说什么。不久以后，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她将这 个厂卖掉了。德昆想老太太肯定是对自己失望了，这令德昆十分难过。 　　德昆现在辞掉了报社的工作，在深圳做生意，深圳的生活并不容易，但德昆很努力。他想尽 快将欠老太太的三万块钱还清。德昆偶尔也写点文章，字里行间有北方暖冬的气味，阳光下一地落 叶，一双银红色的跳舞鞋踩了过去，妍，那是你吗?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