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最后的乐园 叶小钢   经常有朋友问,在美国活得不赖,为什么要回国。其实我真不知 为什么。美国和中国对我来说真没什么差别。初去稍不习惯,纽约地 铁中,全部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再看华人,我纳闷怎么北京上海深 圳的妞儿一个赛一个的靓,到美国一看,原来中国的丑女在纽约呢。 大约把放弃作为前提,才能完成自身的超越。无论出去还是回来,都 是受心魔的驱使,为赶散心头的哀音,寻找一片乐园。可世上哪有什 么乐园?游普陀山时,天剧热,进寺正赶上主持弘扬佛法。抑扬顿挫, 慈眉善目,明黄的袈裟随语音袅袅飘逸,青绿的饰物随节奏缓慢摇曳。 刚被这金黄色画面感动,走近一瞧,原来和尚背后吹着电风扇呢。脑 筋也是南方的和尚活络,小凉风一吹,经念得柔柔的。看来不管呆哪 儿,都得想办法,才能活得有滋味。在美国时我常嚷嚷“没灵感”, 于是朋友送来一幅画。一看,烂柴中,危房要塌,一老帮子端坐黑崖, 也不怕掉下来。记得上大学时,理论系的常眉头紧锁,作高深状,其 实没准是失恋狂;作曲系的矫情泛滥,不可一世,但做出来的曲,往 往要学20年音乐才能听懂,而且一旦请人演奏,马上从皇帝变成孙子。 民乐系的最刻苦,记得一位二胡高手天天在楼道里练《江河水》,整 幢琴房弥漫着哀怨氛围。一钢琴学生对我抱怨:“老吓人咯,楼又破, 天天像过旧社会。”灵感,在哪儿都不容易呐。   南方的河里,往往那边涮马桶,这边淘米或洗菜。等于用洗屁股 的水洗萝卜,看似白净,实不卫生的。美国的假招子不多,大约活得 都挺牛,艺术家都没完没了地拷问自己的灵魂。有时过多的亢奋与激 昂,反成一种奢侈。音乐作品中,和声在倾诉,音色在撩拨,结构是 银光荡漾的消魂酒,人人都在恬不知耻地贪欢。我的音乐实在和这些 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小时爱看苦重的知识书,但至今仍无甚知识;虽 不致于天天迷恋黑暗的崩溃,也不罪孽深重地控诉,更不像个人情感 的自恋狂,但调子很灰,却是逃脱不了指责的。美国金秋之绚丽,真 很难注入我心中。上海人形容人傻一般说“十三点”,若比“十三点” 还要傻,那先乘二,再加十,变“三十六点”,成“烂麻皮”。自然 我是“烂麻皮”,比十三还要十三的十三。   几天前又回了一次宾西法尼亚州,恍惚中开车驶在高速上,真琢 磨不透自己来这个世界干什么。两边的世界其实都实实在在,但美国 的小青年可是比中国的青年人穷多了。五毛钱两杯的咖啡,还一人出 一半呢。北京饭馆里年轻人的啤酒瓶,一顿够那边人喝俩星期的。知 识界,美国严谨些,较少出现对学术成就的漠视,或对创造的羞辱, 甚至对知识的公然嘲弄。我的学生常抱怨说怎么作曲都挨骂,问怎么 办?我回答:“凉拌。”该玩玩该闹闹,该留学留学,再不然,踢他 娘的足球去。记得我一中学老师,极严,尽管是在“文革”时期,脸 像个鞋底酥,两眼长得很近,个子奇矮,一不留神要走进床底下。但 正是他那份执著,我才好好读了些该读的书。后来听说他自杀了,大 约宁折不弯,为了心中的理想。我琢磨这没准真是一条恰当途径。有 朋友言,我音乐那么奶油,怎么文章如此刻薄,要折寿的。现在活到 四张大团结,若活到八十,下场像我国一著名指挥,要跳楼的,没什 么意思;到七十岁,还有三十岁,似乎还可以“作一作”;到六十岁 尚存二十年,时间已有点“急慌慌”;若能到五十,只剩十年,一想 已惊出一身冷汗。大指挥落地之前,内心一定很坦然,否则怎会如此 惨烈地向人生告别?十层楼下的芸芸众生,老音乐家一定是看透了。 到全明白时人类便纵身跃向天国,尽管那时已活得容形枯槁,像一片 风干的青史残叶。然而那时的精神却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无限惊骇。   哪里是最后的乐园? (《今日艺术》)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