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鬼子兵 方军 11.小林勇的影集及其他   其实,老鬼子小林勇是一个非常和善的老头儿,我至 今仍然很怀念他。   6年前,我初到日本在富士山下的一所学校读书时认 识了他,那时我上午去打工,下午去学校,晚上再去一家 饭馆洗几小时盘子,自然每天都累得眼前直冒小金龙儿。 我打工的工厂生产东芝电冰箱零件的铜管,在一个破帐 篷搭成的车间里,把口径不同的长长铜管用机器截成所 需的长度,再把这些截好的铜管送到别的车间去加工,整 个工艺流程中在我们车间的这道工序就算完成了。车间 里只有两个工人,当然一个是他,再一个就是我。小林勇 已70多岁,退回50年他是日本侵略者。在敌占区,手无寸 铁的中国人见了他要忍气吞声弯腰说:“太君,您来 啦。”而现在不,一切都过去了。在破帐篷车间里,我们 俩人社会地位一样,都是临时工。   我在北京时,曾在西单商场遇见过·一个老太大,她 抚摸着日本冰箱说:“我儿媳妇的脸要有这么平整、和 善,该有多好哇。”谁曾想这么漂亮的电冰箱竟是在这么 破的车间里生产的呢!而且生产者一个是参加过侵华战 争的老鬼子,一个是中国留学生。   初见小林勇感到他有几分可怕。他两眼放出凶光,歪 戴着帽子,瘦高的身材,脊背微驼,横着走道儿,活像只 大螃蟹。据生活经验告诉我,横着走道儿的人只有两种, 一种就是地痞流氓,东京的地痞和北京的地痞别看语言 不通,走道儿的姿势可都一样,他们都是用形体语言告诉 周围的人们:“我来啦,吓人吧?”还有一种人横着走道 儿是出于无奈--刚刚动完痔疮手术。而小林勇先生不属于 这两种人,他只不过是个老鬼子而已。   工作时间来我们车间玩的只有风,这群调皮捣蛋的 孩子们一来,我们帐篷间的破帆布门就像少女那颗飘忽 不定的心,时而敞开,时而合上。敞开时,展现在眼前的 就是那阳光下壮丽的富士山,以及山顶上的气象站。我一 边拉铜管一边想:我什么时候去那儿采访呢?采访报道的 题目应该叫“在富士山顶上工作的人们”。知道富士山的 人不少,但知道富士山上还有人工作的可还真不多呢。风 走了,我们的车间当然黑暗无聊得多了,除了铜管还是铜 管,加上机器切削时发出的噪音,还有铜管翻转时冒出的 呛人蓝烟。   “嘿——一!”我在噪音之海里喊老鬼子小林勇。这 会儿他没三八枪,用不着太客气。   “杀过人吗?在北京,50年前,侵华战争的时候。,, 我问他。   我老家在河北省满城县。1942年日本鬼子在晋察冀进 行“五·一”大扫荡时实行三光政策…一就是烧光、杀 光、抢光,我的家乡损失最为惨重。   我只是听说过我的老家,它并不像江南水乡那么风 景秀丽,鱼虾满塘。只记得父亲讲过,老家很穷,他参加 八路军时,村里学校的教书先生送他一个包袱皮,他就拿 它当被子,盖了两年。他还说那时最大的奢侈就是到集上 吃碗豆腐脑什么的。父亲讲的最重要的话题是:晋察冀军 分区为了纪念死难的军民,在老家村头竖了一块抗日英 雄纪念碑。碑上记载着日本鬼子的暴行和乡亲们不屈不 挠抗争的事迹,我叔父的名字就刻在英烈之中。   我心目中故乡的形象越来越清晰的原因,不是由于 我父亲倒是由于我姑姑。我姑姑是小脚,1962年她从乡下 来看我们,带来的是鲜红的醉枣和挂着白霜的红薯于儿, 土布包袱皮上印有蓝白两色的小花儿。故乡的女人们就 是用勤劳的双手从棉花里拉出长长的线来,然后用两块 木板拉出经纬,织出这种上色土香的布来。姑姑讲的故事 也色彩分明:“……当年日本鬼子常常进村烧杀抢掠,无 恶不作。一天,天刚蒙蒙亮,日本鬼子又进村抓八路军, 大部分乡亲都给围在里面了。我就凭着这双小脚,和逃出 来的乡亲们一起跑呀、跑呀,躲进庄稼地,眼瞅着村里变 成一片浓烟火海。夜晚来了,远远望去,村里的烈焰一跳 一烁地闪光,就像群魔乱舞……没逃出来的乡亲们十之 八九都做了冤魂呀!”   我只见过一次我的姑姑。我姑姑只给我讲过一次家 乡的灾难,但那火光浓烟的景象,却永远印在我的脑海 里。我仇恨日本侵略者。那日本鬼子是一伙什么样的人 呢?他们三头六臂、青面撩牙吗?可眼前的老鬼子小林勇 分明是一个和善的老头儿呀。我实在分不清他和中国的 老工人、老农民区别在哪儿。我常常看 他,像端详一个少女,这使得他十分不自在。他耸耸肩膀 对我说:“看什么,我又不是大姑娘。干活儿,干活儿。”   当隆冬的雪像银色坎肩儿一样套在富士山上半部 时,人们自然就感到了冬天的严酷。留学生单枪匹马在外 国,既要应付自然界的寒冷,又要应付日本社会人情的冷 漠;既要去大学听教授吩叨什么,又要去打工。   边打工,边上学,弄得人困马乏。每天早晨,那只该 死的闹钟把我叫醒时,我只能挣扎起来,睡眼惺松地骑着 破摩托,迎着西北风,向富士山下的破车间驶去。   “你还没吃饭吧,我早注意到了。吃吧,从今天起, 我每天给你带一个面包来。”他说,“1945年我当了战俘, 被苏军押解到西伯利亚,一住就是好几年。俘虏营里饿 死、病死一多半人,可我没事儿。我吃草根吃树皮。我还 把草绳扎在腰上、腿上、脚上,这样就可以和每年8个月 的西伯利亚冰冻期抗衡了。我能吃,所以我活到今天。吃 吧,吃吧,发什么呆?”   我一边吃一边想:   今天美国西点军校号召自己的学员学中国军队的雷 锋,昨天的侵华日军的榜样是什么呢?1937年南京大屠 杀,两名少尉进行杀人竞赛。他们分别用军刀砍杀了100 多名中国人,他们的照片很容易就能在图书馆翻出来。你 们看他俩多“光荣”,右手握刀,左手提着中国人的头, 他们就是日本兵当年的榜样。无疑,小林勇就曾受过这种 教育。但给一个留学生买面包是谁教育的?日本传统文化 中又没有孔孟之道,我常常找不到答案。   人类的美德是共存的,人类的丑恶也有相似之处;但 它是先天就有的呢,还是后天形成的?10年前中央电视台 曾转播一条美国电视新闻:“一个女人在洪水中抱着冰面 挣扎,生命危在旦夕。这时一个男人跳入湍急的水流把她 托上去,自己却被冲到冰面之下。美国总统号召美国人民 学习这位舍己救人的英雄。”美国电视记者在对面桥面 上,记录下这一危险的“场面”。这个场面,使我想到 了“场”:物理学中有“磁场”,磁场使发电机发电,又使 电动机产生动力。文化大革命中也有“场”,你如果在学 校里跳着脚给老师一个大嘴巴是绝对没有问题的。40岁以 上的人不少人有这种光荣经历。韩爱晶就曾给过前国防 部长彭德怀一个大嘴巴。他今天再想给迟浩田国防部长 一个大嘴巴就难了,“场”不一样了。   我是受过文革:‘教育”的一代人,谈起文革至今心 有余悸。但我惊喜地在东京国立图书馆里,发现冯膜才 在“终结文革”一文中用深刻的笔墨描写了“场”的存 在。冯先生这样写道:   “而文革,不仅调动了人性的弱点,如人的 自私、贪欲、怯弱、嫉妒、虚荣,连人的优点, 如忠诚、善良、纯朴、勇敢,也化为文革的力 量。人性的两极都被利用,才是中国人最大的悲 哀。然而,这样忠勇善良的人民,如果良性地发 挥起来,会焕发多么宏大的创造力,这样的希望 不是已 经在今天的现实中看到了吗?因此,在终结文革 的日子里,我们不唤醒仇恨,展示悲苦,揪住历 史的辫子去和一个政治的尸体较量,而是勇敢 地面对自己、清醒地面对过去,去从廓清的晨昏 中,托出没有云臀的属于明天的太阳来。   “一句话,终结文革的方式,惟有彻底真实 地记住文革。”   寥寥数语,冯先生就勾勒出文革“场”面的形成、存 在和如何杜绝这一“场”面再发生的可能性。不能不让人 佩服。   日本某些政治家信口雌黄“南京大屠杀的场面是捏造 的,”亚洲各国人民马上意识到这是军国主义复活的前 兆。中国外交部发言人马上义正辞严地警告日本某些政 客:“要正视历史,让那悲惨的历史场面不再发生。”日 本某些政治家的信口雌黄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场”里 呢?这种“场”的发生、发展直至消亡的过程,正是中国 学者要研究的一门新学科。任何事物都有演变的过程,当 年日本鬼子在北京前门楼子前多神气呀,可后来还是让 中国人狠狠地揍回到几个小岛上。今天少数人仍想复活 日本军国主义,走进原来走过的“场”面里去,那么“结 局”会怎样呢?   小林勇从不关心我在想什么,但是,他细心地观察到 我因疲惫不堪,而到了宁愿不吃早饭也要多睡几分钟的 地步。于是这个前侵华日军老兵每天早晨都给我带一只 面包来。在人情薄如纸的日本,这种“场”面确实让我感 动到了今天。   “今天下班我们一起去喝酒吧。”他说。   在北京我没有臭流氓朋友,所以痛失和横着走路的 人一起下饭馆的经历,不过这一课在日本补上了。   小林勇先生还是歪戴着帽子,两眼冒着凶光,横着身 子迈进一家小饭馆的门儿。我跟着他感到很新奇。我出国 留学就是要注意这些别人根本不关心的东西。日本夜晚 夫妻小店特别多。见客人来了,老夫妻俩赶紧跑出来迎 接:“唉呀!您二位来了,欢迎欢迎!”   “买卖不错吧?”小林勇打着招呼。   “托您的福,不错不错,”老板说,“刚才走了四位身 上画画儿的,这不,电话来了,说肚子痛)让我们给送5 万块安慰费去。…   “混蛋!”我分不清小林勇先生在骂谁。“神气什么! 我是谁?我是战俘!在西伯利亚住了4年!”夫妻店老板肃 然起敬,赶紧说:“是吗,那您可太……您二位快入座 吧,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我这儿做出的都是正宗的北京 菜。”   几杯日本酒下肚,我感到飘飘然,我感到自己领导自 己的好处,我感到出国的自由。我对小林勇说:“这要是 在文化大革命,革命小将要是知道我和日本兵喝过酒,那 我可就完了。”   “日本兵?唉!那个可怕的年代,别提了!在中国, 我每一天都生活在恐慌之中。到处是硝烟、烈火,到处是 屠杀和血腥。   “在侵华战争的日日夜夜,我们作为普通军士,杀人 不行,不杀人又不行。我们不抢粮食就要饿死;我们抢了 粮食,中国的农民就要饿死……罪恶呀!中国政府军要消 灭我们,八路军、新四军、游击队要消灭我们。归顺的中 国政府军,今天迫于武力威胁和我们‘合作’,明天就可 以吃掉我们。我们可以一时占领中国辽阔的土地,但让一 个民族屈服,是绝对不可能的。   “在战争的日日夜夜,我常想:是谁发动了这场战 争?为什么要让我们打下去?这场战争的目的和结果是什 么?   “这是普通人在杀普通人呀!我常这样想。   “我感到当时整个日本国都被战争的发动者操纵 着,整个日本国都卷进了罪恶的漩涡里……   “当时侵华日军有《皇军简报》,上面说:在南京大 屠杀中两个军官进行杀人比赛的消息登在《东京日日新 闻》报上,这个‘斩杀百人’的报道题目为‘万口争传, 誉为勇壮!,……如此残忍的行为,竟然在日本国内和海 外军队中作为英雄的形象来宣扬。   “当时,日本国内常常组织妇女和女学生给侵华日 军做慰问袋。有一次我收到一个慰问袋,是长崎市一个女 高中学生做的。她送我一个布娃娃,还附一封信。信的开 头这样写道:‘我爱你,日本军勇士。我们氏崎市的女学 生都组织起来和成年人一起大游行三日,庆祝占领南京! 到处是张灯结彩,举臂欢呼,这是我们日本人的胜利!平 时看一场电影要10日元,我没有钱,从来不看电影。但这 次看到了免费的电影,在电影里,我看到我们日本军的飞 机、大炮和坦克车;我看到我们日军开进中国首都南京, 人被推进坑里,再用土埋上。当看到砍下中国人头的一瞬 间…一人头落下的同时,从那躯体里喷出的鲜血时,我呼 吸都要停止了,我害怕地闭上了眼睛。看了电影,我更爱 你们,我们大日本军的勇士们……’   “战后,我活着回到国内,向长崎市役所写信,希望 找到那个女学生。市役所的役员给我回信:‘按她的地 址,距1945年8月9日美军投下原子弹爆炸中心点仅5公 里。她不可能活着,如果你认为她活着,我们将在7位同 名同姓、同年龄的妇女中展开调查、询问。   “战争使所有的日本人失去理智,又惩罚了所有的 日本人。这个日本女学生大概真的只看过这么一场电影, 因为那只布娃娃不是买的,而是用粗布、粗线缝制的,她 一定是穷人家的女孩子……”小林勇说着,不无叹息之 情。   小林勇喝了一口酒,对我说:“单独说某一个侵华日 本军军士,我看他本身没那么坏,或者叫本质没那么坏。 是侵略战争制造出了日本兵的残忍、无情、不人道。‘烧 光、杀光、抢光’是命令,非干不可。杀战俘也是不成文 的规定。后来下了令:顺从的战俘不杀,要把他们送到满 洲或日本去服苦役。对于强奸中国妇女更是理所当然的 事。我的中队长在训话时说:‘有人问我,说入伍时说好 每月有8元80分钱的军人费,为什么没有,这我说不清 楚。干(强奸)中国女人,却是你们的自由。我们是占领 军,就应该如此。但是,我再宣布一遍纪律,不及时归 队,影响整个中队的军事行动,绝对不可以。’   “50多年了,我始终不愿意回想那些血腥的场面,但 它又始终像噩梦一样缠绕着我。在50年前的中国战场上, 你我相遇,你可能用大刀,在呼喊声中劈砍我的头。”他 用右手比划着,我看见他的右耳几乎完全没有了。“我可 能用三八枪的枪刺刺进你的胸膛。那时,我们之间是你死 我活的敌人。但今天,不一样了,你和我坐在这儿喝酒。 日本国对中国发动的侵华战争完全是错误的,发动战争 的是政客,是军阀,是军火资本家,是官僚政府,你问过 我几次关于杀人放火的事儿,你也是军人出身,应该知 道,军人要执行命令,我不杀你,你要杀我,关键是发动 战争的人———”   他喝了口酒大声说:“他们才是罪犯H”   饭店老板和老板娘以为我们要掐架,都跑来倒酒。他 们嘴里不断重复“哈依,哈依,哈依”。   小林先生点菜的方式很独特,他一盘一盘点,而且要 绝对吃完之后再点;如果盘子能吃,他会连盘子一块吃下 去。我不由得想起了他在西伯利亚吃草吃树皮的经历。   “到我家去做客好不好?”他瞪起眼珠子问我。   到日本鬼子家去做客?我脑子里“嗡”的一下子。   在小饭馆里,我和小林勇都喝多了。而且我们都骑着 摩托,这就比较危险。   “你在前面给我带路。”我对他提出建议。   他说:“如果遇见巡逻车,我拍拍头盔,咱们就停 车,到路边小便。”我乐了,说这主意好。于是我们俩在 马路上画着龙,直奔他家。   作为前“中国新闻工作者”,我特别希望遇见警察。 真遇见了小林勇拍脑袋我也不停车,继续“画龙”。这 样,我就有了和日本鬼子一起被抓进日本牢房的经历啦。 日本警察工作是非常认真的,您可以问任何一个在日本 留过学的中国人。   小林勇家到了。它建在富士山麓那碧绿的半山腰上。 这是一幢二层小楼。周围种着一排几十米高的棕榈树。粗 略计算也应该在250平方米左右。这样的房子如在东京光 地价怎么也要翻几番。还没进家门,他老婆就迎了出来。 她对我说:“早听说您了,欢迎!欢迎!”吓了我一跳,这 老太太竟会说中国话。   进了他的家,我们接着喝酒。小林勇是我结识的第一 个鬼子兵。而老日本兵又分两种人,一种人和中国人在一 起时,只要谈及战争就谢罪、忏悔,表示深深的歉意;一 种人谈及战争时,对战争的罪恶保持沉默,但绝对不像某 些日本政治家那样胡说八道。   小林勇是属于和中国人在一起时,只要谈及战争就 谢罪、忏悔、表示深深歉意的那一类老日本兵。虽然对犯 罪经过他也只字不提,但是他不但承认干过坏事,还找出 干这些坏事的原因,这就难得。   席间,我问小林勇:“那时你的部队在哪儿?”小林 勇说他的部队原在北平,后来向南调动到了中国的宜昌。 1945年8月,他的部队向中国政府军投降,后随日本关东 军及台湾的日本军队一起被苏联红军押解到了西伯利 亚。小林勇老头儿又指指老太太介绍:“她的部队在哈尔 滨,日本投降后的1947年6月,她才作为战俘归国。”   我听了又一惊,老太太也是日本兵!   北京有我的家,有我的朋友们,所以我思念北京。小 林勇也思念50年前的北平。他说:“啊呀,北平好呀,北 平的文化、建筑,北平的饺子……”他摇起了头,大概是 不能形容这好味道。他说:“我是当了侵华日本兵,50多 年前才在北平尝到了那个味道。”他站起来瞪圆眼睛,伸 出两只老手比划着:“北平的前门楼子,高!大!雄伟!当我 们侵华日军1937年8月8日扛枪列队从前门楼子走过时, 头一次看到这么宏大的建筑。日本的东京、奈良、京都、 大阪都没有这么雄伟的建筑。走过前门楼子,后面还有天 安门、故宫太和殿!不得了!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有着灿 烂的文化!我们小小的日本,居然占领了大大的中国,实 在是不可思议———我当时就这么想。”他说:“你等 着,我书房里有几本影集,请你看一看照片,50年前的照 片,最有说服力。”   趁小林勇上楼取影集的空当儿,老太太小声告诉我 :当年她在哈尔滨和共产党的一个干部关系很好。他们时 常联系,由于战乱和时局动荡,后来被迫中断了联系。我 听了这话,脑袋又“嗡”的一声,吓出一身冷汗来。对于 侵华日军的暴行,中国人刻骨铭心,所以有了严惩汉奸的 两次浪潮,一次是日本投降的1945年,另一次就是“文化 革命”的1967年,这样的信息要是在“文化大革命”中, 非闹出几条人命不可呀。   一翻开小林勇的影集,我立刻感到头昏、恶心。满目 鬼子兵,满城都是鬼子兵!前门楼子前成了日本鬼子的阅 兵场!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一个月,小林勇就和众鬼子们 一起,扛着三八枪,以横着走道儿的方式进了北京城。咱 北京这座历史名城让日本侵略者占领了!我的酒劲涌上 来,我真地吐了。   把恶心吐出去之后,我就开始喜欢这几本影集了。这 是一个侵华日军老鬼子的影集,是历史的记录,是无言的 照片和我交谈呢。   首先让我惊讶的是,作为一个普通日军士兵,在50多 年前有那么多的照片。我当八路军的爹,解放前只有两张 照片。一张是1947年在察哈尔省照的,还有一张是1948年 在热河照的,用的都是缴获日军的照相机。日本兵当年就 普遍使用照相机,这真是不可思议。照相机除去记录影像 之外,还是“引进技术”的象征之一,它是工业革命的标 志。日本明治维新的开国时代,正是大清王朝闭关自守之 时。那时慈禧太后还不乐意一个德国人给她摄影哪!她说 宫廷画师画得年轻。   其次让我惊讶的是,半个世纪前的北平原来是这个 样子的。如果中国摄影家协会举办“历史名城北京”摄影 展,实在应该在日本发个广告,征集40年代旧北平的照 片。许多照片中国不见得有,而在原日本侵华士兵的私人 收藏中却能找得着。   最后一点让我惊讶的,是小林勇把日军自甲午战争 以来与中国所有大战役的照片都收集起来,并按时序把 它们编排出来,还写上详细说明。   据我在日本调查,当年侵华日军95%的人受过教育。 日本兵懂得什么是三点一线,怎么看地图计算距离,怎么 在湍急的河面上架起临时桥梁,如何使用、维修山炮,如 何做自我医疗救护,如何构筑工事,如何计算炸药能量以 及如何使用照相机。这样训练有素的军队,作为侵略他国 的工具能没战斗力?   据我父亲讲,1939年他所在的八路军连队只有几个人 识文断字,他算一个。后来送他去抗日军政大学学习,就 是因为他识字。其实他不过读过两年私塾。   父亲讲过,1942年,他的部队缴获两门日本山炮,由 于不会计算,所以在战斗中总不能有效地发挥作用。当时 部队常常转移,拉着山炮行军麻烦,所以只好暂时把它埋 掉了。   父亲还讲过,1944年,晋察冀军区派来两名反战同盟 的原日本兵,讲对空射击原理。这两名日本同志把图一 画,作了详细讲解,八路军官兵都惊讶不小。大家都说: 光凭勇敢、猛打猛冲还真不成,掌握科学技术的军队才更 有战斗力。   而我当过八路军的爹却没有机会再同50年前你死我 活的侵华日军老鬼子交谈,没机会看他们思考了半个世 纪的“沉淀物”———影集啦,笔记啦,这真是一件遗憾 事。我对小林勇说:有机会介绍你和我爹认识好吗?小 林勇乐得直拍大腿,连声说好。他建议马上给北京打电 话,他要向八路说声“你好”。可惜东京时间1点30分,北 京时间是12点30分了。   打不打这个电话呢,我犹豫起来。   小林勇老头儿瞪着两只眼睛,坚持要打。他的理由是 他儿子在美国工作,常常夜里3点打电话来。我说那刚好 是美国时间下午两点嘛。没办法,老鬼子硬要和老八路通 话,我只好硬着头皮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爹睡意未散, 用保定口音问:“谁呀?”   我把电话交给小林勇。小林勇很激动,他接过电话, 立正站好,先用中文说:“你好!你好!”又改用日文: “你是八路军?八路?50多年没见了,我和你们打过仗 呀。我曾是侵华日军的军士,叫小林勇。我们日本侵华日 军给中国带去了灾难,我向您表示抱歉。”说到这儿,他 一弓身,好像我父亲就站在他面前。“你身体好吗?祝你 健康。日中不再战H日中要和平H”他喊到这儿,意犹未 尽,把电话交给我,一脸的忐忑。   爹听得莫名其妙,他对我说:“刚才是谁在那儿哇哇 喊?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呀。”   我给爹翻译过去,爹感到吃惊:“你去侵华日本鬼子 家啦?”我感到爹已经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过了片刻,爹 说:“既然这位小林勇先生承认了侵华战争中犯过罪,表 示了忏悔,那你代我转告他,我作为八路军老战士向他致 意。当时他的部队在哪儿?噢,东北?华北?湖北?你转 告他:他如果方便,请他到北京观光。我可以陪他到卢沟 桥上走一走。我常陪日本教育代表团,还没见过由侵华日 军士兵组团访华呢。唉!”爹叹了一口气:“50多年了, 多少人在反侵略的战争中倒下了,数都数不清呀。”   我把爹的话给小林勇老头儿译过去。小林勇用老手 握着我的手臂使劲儿摇着说:“你父亲能原谅我?这很 重要。”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笑了。   他说:“很好!谢谢!很感谢!我很高兴。有机会我 要去北京,我要去看你当八路军的父亲,我要和他去卢沟 桥上走一走,我要去再看看前门楼子。你和我说过,北京 军事博物馆里陈列着有上着长长枪刺的三八式步枪,和 用电焊焊接在一起的成排的日军军刀,还有日本山炮、日 本兵的钢盔,这些东西我都想去看看。这些都是我们用过 的东西呀。”   小林勇老头儿给我看一幅1945年的漫画:画面上一 个小个子与一个巨人拳击,小个子把巨人打得东倒西歪, 巨人却招架不灵,反击不利。巨人被打倒了,倒把小个子 给压死了。小个子身上写着日本,巨人身上写着中国,漫 画作者是法国人。   “你以为如何?”小林勇老头儿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 问道。他又给我倒了一杯啤酒。   是呀,我以为如何呢?日本侵华给中国人民带来的 伤害和苦难和中国人民的反抗,又岂能是这小小的漫画 所能概括、表达得了的。   老太太不干了,她说:“你们俩准备明天不工作,不 上学了吧?要聊你们明天再聊呀。”   我急忙就坡下驴。   在日本,睡觉前要洗澡,这是习惯。小林勇说咱们一 块儿洗,赶快休息。我坚决反对。小林勇大惑不解,他说 咱们俩不都是男的吗?我说那也不成。小林勇说:“日本 有时一家人一起洗澡呢。”我又惊讶万端,说:“那不都 看见了吗?”   等我洗完了,老头儿急忙脱衣服。用军人的目光,我 在他干瘦的身上扫了一下,发现几个鸡蛋大的疤:左大 腿内侧前后和右胸上方前后,这是两颗子弹穿过去的结 果,而且是三八式步枪在150米内射击的结果。三八式步 枪口径6.2毫米,枪管长,有效杀伤射程800—900米,穿 透力强。而中国的“汉阳造”口径7.9毫米,射击精确度 稍差,命中目标后结果不同。   我对小林勇说中国西安有个贵妃池,那荷花池里只 见泉水涌动,不见泉水溢出。小林勇瞪着眼说:“呀,侵 华战争时我没去过西安,怎么办?2000年前的池水难道比 我家的这个池子还科学?”   洗完澡就去他的寝室。老太太已经里外三层铺好被 褥,我和老鬼子睡在一楼,她到二楼去。寝室有15平方 米,被褥就铺在地上的榻榻米上。小林勇指着墙上的照片 告诉我,那是他弟弟,死于1938年3月的台儿庄战役。“战 争,战争夺去了他的生命。我们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给 中国人民带去了巨大灾难,也给我们日本人自己带来了 数不清的不幸,在此我给您道歉了!”他跪下大声说,眼 中充满了诚恳和忧伤。   我想把他扶起来,又感到没有这个权力。   当年侵华日军在我们的国土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有三千万中国人被侵华日本军杀害H当年的日军每人的双 手都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包括眼前这个老头儿H—跪下 说声对不起就算完了吗?   我们就这么僵持着,时间一分一秒在流淌。   万籁俱寂。我从他直视我的诚恳的目光中听到了他 忏悔的心声。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