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 The Private Life of Chairman Mao 原著:李志绥 第三篇 一九六五年--一九七六年 60 回到家里,娴十分高兴,两个孩子放了暑假都在家里。当晚全家吃了一顿团圆 饭,但娴很担心。江青现在已经握了实权,我明白她为我和全家的安危发愁。但她 似乎心里还有别的烦恼。 夜里娴轻轻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田家英已经自杀死了。” 我吃了一惊。田家英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在很多事情上看法一致。自从公布了 中央文革小组的名单以后,我为我自己担心,有时也想到田今后的日子会不好受。 长期以来,田与陈伯达及江青积怨甚深,互相攻击,相持不下。田家英对大跃进很 反感,自毛一九五九年批斗彭德怀后,田几乎已被排挤出中央政治核心。我知道他 会被斗,但没有到他这么快就死了。十年文革中,田家英是我的熟人里,第一个走 上死亡这条道路的。 我说:“我在外面怎么没有一点消息呢?谁都没有告诉我。” 娴告诉我五月十六日中央通过文化革命通知以后,汪东兴按照周恩来的布置找 田家英谈过,并派戚本禹等人去田家英家清点接收田的文件--这是要批斗田的确 定讯号。当晚田家英就上吊了(1)。 娴说:“这次叫你先回来,可能看看你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我劝你心肠放宽, 遇到再在的困难,也不要采取田家英的办法。我们全家只有四个人,你要是自杀, 我们就全完了。” 共产党员是不准自杀的。自杀是叛党行为,自杀者的家人往后也会被戴上叛党 分子家属的帽子,抬不起头来。如果我自杀,娴会被开除,送去劳改,儿子们也会 被下放。娴又说:“你一倒,可就完了。” 我说:“我不会自杀,真到斗我的那一天,你立刻同我离婚,这样可以保住你 和两个孩子。” 事实证明,我的这一想法,还是将共产党估计得太好了。随着文化革命的开展, 被斗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家破人亡。用离婚的办法躲不过去。 娴说得对,毛叫我先回北京就是要看看我的态度。 第二天我立刻去找汪东兴。我将毛的话告诉了汪。汪说,陶铸要第二天才由广 州到北京(2)。汪约我次日与他一起去接陶铸,又要我同他一起到中南海的西楼 去看看给陶布置的住室。 到飞机场接陶后,在去中南海的车上,我将毛的话告诉陶。陶说话痛快:“明 天我叫中央文革小组派个人,同你一起去大学里看看。” 我心里直发虚,谁知道中央文革是什么一种状态。我不能搅进去。 这时汪东兴说:“主席是叫他找你,没有让他找中央文革小组。还是不找的好。” 陶点点头说:“现在我主管中央宣传部,卫生部属中宣部管,你可以去找钱信 忠,去看看医学院。我叫中宣部派一个人同你一起去好了。” 当时中国医科大学(前北京协和医学院)已经闹得无法控制。整个学校喧腾混 乱。卫生部部长钱信忠、我,和中宣部一位徐同志一到学校便引起骚动。学生已罢 课,教学大楼内贴满大字报。其中的一张大字报指出钱信忠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 其中提出,钱信忠原是国民党军队中一名军医,一九三四年在安徽大别山地区被共 军俘虏,加入共产党。共党在过去很欢迎国民党的“投诚者”。 我看了这张大字报的内容,不禁吓了一跳,这种“揭露”,完全是人身攻击。 而这种攻击使对方无法解释,只能被打倒。由此我想到我自己。如果我陷入到里面, 被“揭露”,被攻击,就不堪设想了。 走进礼堂,学生们已经坐满了。大家喊口号,情绪沸腾。我默默坐在后面座位, 钱走上讲台。我看到中宣部那位姓徐的,已隐在学生之中,后来看不见了。学生们 开始向台上的人叫骂,提出尖锐的问题。我听到学生们指控和卫生部只为“老爷” 服务,忽视广大群众的保健。他们特别提到毛的<六二六指示>。那时我才惊悟到 我写的那份报告,现今被拿来作攻击钱的利器。 在会场上我坐立不宁,感到很内疚。没有所谓<六二六指示>,钱信忠可能不 会被斗得这么惨。那天全会场的人,只有身为卫生部部长的钱信忠知道那所谓的< 六二六指示>是我写的。只有他知道是陶铸,也就是毛派我陪他到学校。也只有钱 知道我是毛的私人医生。我全身颤抖地离开会场,决定不再参加这类会了。万一我 被斗,被揭发所有的过去(我及我父亲的国民党史,娴是地主的女儿),我就完了。 我向汪东兴说明我的想法。汪说,先休息一下也好,等过几天再看看。 到十二月底,陶铸受到中央文革小组的攻击,已经摇摇欲坠。起因是一方面陶 做事不原受江青的压制,另一方面陶支持许多被批斗的党委(包括钱信忠和王任重)。 陈伯达写了一封信给毛,附有中宣部那位徐同志的一封揭发信。毛给我看了。信中 大意说,我与陶铸有密切关系,陶派我去医科大学保卫生部党委。我立即向毛说: “回京找陶铸是你让我干的。” 毛笑笑说:“论关系吗,你同我的关系倒有些密切。”毛叫我写个大字报揭发 钱信忠,我没有照办,也没有告诉毛。反陶铸事件中,毛保了我。但许多跟我一样 无辜的人,都遭到迫害。 七月十八日毛由武汉回到北京,七月二十二日毛叫我到亿他的菊香书屋。他对 我说:“明天你同李讷一同到北京大学去看看大字报,和同学们谈谈,看看他们是 不是反革命。” 毛在杭州和武汉养精蓄锐时,领导文化大革命的刘少奇在北京的各大学里派了 工作组。但毛怀疑工作组不但不支持学生运动,反而镇压学生,将他们打成反革命。 我说:“李讷原来是历史系的。好多人认识她,我们去了,岂不让大家联想到 你。” 毛说:“那有什么关系,联想一下也好。你们可要支持学生。” 第二天我们到了北京大学。李讷找到了她认识的同学和老师。大家围坐在学生 宿舍里议论。议论中,我很少说话,都是李讷同他们交谈。校长陆平是他们的主要 议论对象。 他们说,打倒校党委以后,由中央派来的工作组取代了校党委的位置,继续镇 压学生,将学生打成反革命。 听完学生的议论后,我们在北大里绕了一圈,大字报太多,也来不及看。有几 处演讲台,围着许多人,有的在台上辩论。 我对这些毫无兴趣。我认为根本的问题,发生在高层领导内部。有任何分歧, 应由他们自行解决,凭什么要将问题推到学生间呢? 但毛并不作此想。毛与领导内部意见分歧其来有自,早在一九五六年,毛就发 现党内整风也起不了多大用处。他动员知识分子帮共产党整风,反而倒戈相向。他 号召“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时,知识分子竟敢质疑起社会主义,还将批评的矛头 纷纷指向毛。这次文化大革命,他决定越过党官僚的重重关卡,直接鼓动这些崇拜 他的年轻人起来造反。 我不禁想到,我离开武汉前,毛同我说的一些话。他说:“看来只有年轻人才 有冲破旧势力的勇气。要靠这些娃娃们造反、来革命,否则打不倒这些牛鬼蛇神。” 回到中南海,将所见所闻告诉了毛。毛的神态似乎洞察一切,成竹在胸。他并 没有仔细听情况。我总感觉,毛叫我去北京大学,并不是为了了解情况,向他汇报, 而是通过此行,让我接受“群众教育”,测量我对文化革命抱什么态度。他最后问 我一句话,说:“将学生打成反革命对不对?” 我说:“自然不对。哪里有那么多的学生反革命?” 毛说:“是啊,问题就在这里。” 我于是通过毛给我的第一个考验。 毛回北京后,越来越常在公开场合露面。七月二十九日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了“ 北京市大专院校和中等学校文化革命积极分子大会”。万人礼堂里坐着来自各学校 的学生“积极分子”,包括前一段被工作组打成反革命的学生。会上首先公布北京 市委撤销工作组的“决定”,接着刘少奇和邓小平因在毛离京期间在各学校分派了 工作组,而做了自我批评和检讨。 毛并未出席,他不愿学生认为他和刘、邓是站在同一条阵线上。领导和学生们 都不知道毛去了大会堂。就在大会开始前,他隐身坐在幕后,我也随侍在一旁,毛 不露声色地听着刘少奇的自我批评。 刘的自我批评和一九六二年毛在强大的压力下,不得不承担困难时期的责任的 那个自我批评,十分类似。刘并没有承认犯了错误,更没有说是严重错误,只说是 “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对于如何进行文化大革命,我不知道”。 毛听了嗤之以鼻地说:“什么老革命,是老反革命。” 我听到以后,心中一沉。现在完全明白了。毛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目标是针对刘 少奇和邓小平,他俩是党里的“反革命”,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 这时周恩来在台上宣读毛提出的文化大革命的任务(3)。毛本来打算走回一 一八厅,但是突然停住,说:“要支持革命群众嘛。” 待到周一讲完,几个随从人员把幕拉开,毛闪的现身,像变魔术一样,从幕后 走到台前。全场学生欢声雷动中,毛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回一一八厅,周恩来像忠犬 般尾随毛后。毛从头到尾没有正眼看刘或邓一眼。刘、邓呆立台上。毛的这一行动, 最明确不过地在群众眼前,表现他与刘、邓的分歧。 三天后,八月一日,毛给清华大学附中一位学生写了一封信。附中几位学生在 五月组成了一个造反组织,自称为“红卫兵”。毛对反动派表示热烈的支持,并倡 导“造反有理”。毛的话在学生刊物上争相转载,立刻激励了中国各地的年轻子弟。 红卫兵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在全国中学大学成立起来。 为了支持校区的大字报运动,毛也写了一张--<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 字报>。中央立即发布。这张大字报的内容主要是“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 些领导同志……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 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毛号召全中国年轻人扩大文化大革命。由此可见, 学生的革命和造反,是由毛支持着。 毛八月十日在中南海西门的中央接待站会见群众。而后毛于一九六六年秋季, 在天安门八次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每次都有我陪同。有两次毛是乘吉普车 巡行检阅。林彪也在,看来神经衰弱全好了。北京的秋天太阳最烈,天安门城楼上 风很大。但林彪变得不怕光,也不怕风,次次和毛一起向城下的红卫兵挥手致意。 我这时才完全明白,毛在一九五六年第八次全国代表会议上就对刘少奇及邓小 平深为不满,现在毛的敌意越来越明显,刘、邓两人即将垮台。但对大多数的中国 人而言,毛发动文革的动机仍是混沌不明。 毛私底下和我及其他少数人说刘是“反革命”。但是在语言上却另有一套。例 如八月一日至十二日的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上,他说:“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 内无派,千奇百怪。”又说:“要允许人犯错误,允许人改正错误。”这些话,好 像不同派别的存在,是自然的,而且宽恕了刘少奇。有些人误信了他的这番语言, 成了文化革命运动中的绊脚石,成了保刘少奇的“保后皇派”,因之也就被打倒, 被斗。 “冰封三尺,绝非一日之寒”。多年后,毛才一一击溃他所有的敌人--有些 还是解放前结下的梁子。为了最终的胜利,毛不惜将全中国卷入一片混乱中。 注释 (1)中国资料来源显示,汪东兴在五月二十二日下午派王力和戚本禹去清点接收 田的文件,搜查直到夜间才结束。据报田在五月二十三日清晨自杀。 (2)陶铸于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三日被任命为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其他资料来 源则指出,陶于六月四日抵达北京,六月九日往杭州。本书此处所描述,陶返回北 京的时间,大约是在他被中央任命后六个星期。 (3)其他资料来源提供另外的发言人顺序。一种说法是李雪峰、邓小平、周恩来、 刘少奇。另一种说法是李雪峰、刘少奇、邓小平、周恩来。李医生记忆所及,认为 第二种说法才确实。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