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世间已无汤因比 □赵世瑜   史学家汤因比虽然已经驾鹤西归,但汤因比的时代并没有结束   借用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的一个标题,来表达我在重读汤因比《历史研究》——当 然,这次是新版的修订插图本——之后的感慨。   与斯宾格勒写作《西文的没落》的效果相同,欧洲历史学家反思世界的历史,从而抛弃欧 洲从中心论的思想在汤因比的这部著作中变得更加清晰:“我们必须抛弃自己的幻觉,即某个 特定的国家、文明和宗教,因恰好属于我们自身,便把它当成中心并以为它比其他文明要优 越。”这作为一笔宝贵的思想遗产,已为当今的有识之士所继承和发扬。但似乎这场角斗并没 有结束,像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萨义德的《东方学》,以及弗兰克的《白银资本》等 等,你方唱罢我登场。伴随着的是好莱坞电影、麦当劳和互联网上99%以上的英语信息在全球蔓 延,以及关于西文话语霸权和文化多样化的声音的此起彼伏。   汤因比虽然驾鹤西归(不知他是否如对池田大作表达的他的幻想那样,转世到了新疆), 但汤因比的时代并没有结束。   汤因比似乎终于接受了克罗齐,这似乎在本书早期的版本中并不明显。“对历史进行全面 研究的现实需要,是显而易见和无可争辩的”。他对他所经历的世界大战如此深恶痛绝,以致 表示“这种对人类犯下的疯狂罪行对我提出了挑战,我写这部书便是对这种挑战的反应之 一”。但是我至今仍然不敢肯定,我们的历史学家中究竟有多少人在产生历史书的创作欲时, 是出于“把一种当代经验(无论个人的还是集体的)与关于某种恰成反差的历史境况的知识相 对照”的。   汤因比显然也接受了科林武德,他对兰克的批判和对卡尔观点的引述,他说“历史学家对 过去的审视都随着他本人观察立足点的不断变化而调整”,都表明他已认可了“一切历史都是 思想史”。虽然人们往往将其归入“思辨的历史哲学”、其主要探讨历史发展的特征及规律, 但在该书中,汤因比却把他的对人类历史的宏观“思辨”置于历史认识的“分析批判”基础 上。其实,过去人们对历史哲学的两分法是过于简单化了,或者说那只是看到了表面现象。因 为汤因比的“宏观叙事”自问世以后便频遭批评,说其中充满事实错误,如一盘散沙,像大卸 货场等等,于是他在本书中讥笑了“一些历史学家”对威尔斯《世界史纲》的批评,说这些人 并未认识到“威尔斯是在做他们自己连尝试一下都几乎不敢的事,以单独一个人的想象来重新 体验人类的整个生命历程”,这实际上是在为自己辩护,“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因此,他 必然要开宗明义地告诉大家:“对于一定的社会环境而言,历史思想具有相对性这一点是绝对 的。”他还及时地向我们出示了三幅图片:同是基督教的主题,刚果艺术家让我们看到的耶 稣,是一个吊在十字架上的黑人,伊斯兰艺术家表现的是一个坐在清真寺里的基督,而中国人 表现的当然是类似送子观音那样的抱着乖乖宝贝的圣母玛利亚。   直到现在为止,许多骂汤因比的人并没有去读汤因比;许多人无法回答汤因比提出的问 题,硬着头皮去做一些徒劳无益的事;更有些人至今还认为只要对史料进行科学的批判利用就 可以重现客观的历史过去(即兰克派的主张),而不知道没有思想就没有历史学。其实,做出 一部通史并不难,难的是通史中要有自己独特的、而非人云亦云或者“大家都可以认同的”思 想,要在自己的著作中明确表明自己的思想,而不满足于做“事实”的巨人,理论(思想)的 矮子。   汤因比留下的遗产远不止此。   我们曾经习惯于做走两个极端的历史学家:一个是为虚假的、狂热的、大规模的运动烘云 托月——譬如中国“文革”时期的“影射史学”,以及纳粹德国时期的“法西斯史学”——这 日渐为人不齿,但还是有时不能免除“做注”之俗;另一个是日渐普遍的趋势,那就是冷冰冰 地对待我们的研究对象,好像解剖医生面对着尸体,或者生物学家望着显微镜下的细菌,仿佛 这样就可以达到“科学”的殿堂,或者逃避现实。但汤因比并不是这样,不知道这是否与他对 宗教的情感有关,但至少与他研究历史的“现实需要”目的有关——“人类无疑正在走向自我 毁灭,除非我们能成功地形成天下如一家的状态”。他把理解和欣赏彼此的文化遗产视为一种 “珍爱”:“没有爱的火焰,人类社会团结方面出现的裂隙,就不可能被熔为一体。”因此, 他才去探讨一个又一个文明兴衰的过程及其动因,才去对不同文明进行比较,以发现各自的优 长。也许在他和池田大作的《展望21世纪》一书,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感表露得更为强烈,但这 的确是史学家应有的终极关怀。   我们在“制造”新的一代史学家的时候,往往忽略这种情感教育,因为我们自己往往就没 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研究历史——我们是为一个饭碗、为无穷无尽的史料而工作,或者稍好一 点,为某一个民族、国家的利益而工作,还是为了更高的目标?我们虽然意识到,但却很难在 教育实践中落实爱因斯坦的名言——“除非一个人摒弃细枝末节,具有更广阔的视野,否则, 在科学中就不会有任何伟大的发现”。我们告诉我们的青年学子许多真实的(也许还有不真实 的)历史事实,但是我们发现这没有用,他们要相反更讨厌历史,因为这里没有生活,没有思 想,没有现实。往往是在他们有了思想之后,才感到历史的厚重,回来重温历史(看看那些现 在热衷于写历史的文学家);或者是径直闹出一些历史笑话,譬如说中国没有经历欧洲文艺复 兴、打破中世纪神学桎梏是丧失了一次历史机遇云云。如果我们不是把培养学生的历史观念和 人类情感、而是把记忆多少历史事实(其中肯定有不少是靠不住的)当作强化历史教育的第一 尺度,我们的笑话还会继续闹下去。   世间已无汤因比,但汤因比的时代还在,他的思想遗产还在。如果我们感觉不到这笔遗产 的作用,那么,对于这个在晚年无比向往中国、对中国的未来寄予厚望的人来说,那将是莫大 的悲哀。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