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还要为雍正帝隐恶扬善吗? 何满子 从传媒得知，电视连续剧《雍正王朝》极为轰动，创收视 率新高，和上海收视率也极高的《还珠格格》南北争辉云。报 上还评论说，北京人钟情于《雍正王朝》，上海人耽爱《还珠 格格》，从中可以显示两地欣赏水平之高下云。意思是，《雍 正王朝》的“艺术品位”要比《还珠格格》高得多。 笔者是顽固分子，您说我偏激也好，偏颇也好，乃至不是 东西也好，凡是荧屏上活动着的人物脑后拖着一条豚尾的，一 见就先天地厌恶，正像荧屏上出现扭屁股歌星便反感，立即要 掉换频道以避之一样，这类宝贝电视剧从来不看。我只从可信 的、其鉴赏力靠得住的朋友那里，得知《还珠格格》情节的基 本骨架，是从马克·吐温的《乞丐王子》改头换面而来的；戏 里对清代旧制度风习，也尽是些胡编乱造，属于“戏说”一 类。迷恋这类货色，难怪要见笑于评论家，说是欣赏水平不怎 么的。至于雍正、乾隆这类所谓“历史剧”，则正如一位深谙 清史鉴评的朋友在一篇文章中所说，把那些视庶民如草芥，特 别是虐待汉人的皇帝都描写成“英明风流，爱民如子，访贫问 苦，兼擅泡扭”的有趣而可爱的人物，名曰历史剧，其实和 “戏说”也差不离。 这回的《雍正王朝》，据说是极有新意的。新在哪里呢? 说是一反过去民间传说和野史之类把这位皇帝说成是阴鸷惨刻 狠毒可怖，突出他无与伦比的“勤政”，说他在位十三年，朝 乾夕惕(这令人想起这位陛下以年羹尧的贺表有“夕惕朝乾” 之句，只是把词语颠倒了一下，意思并无差别，却猜疑为有心 侮慢君上而下诏切责之的故事。这不是野史和民间传说，而是 正正规规地出之于《清史稿·世宗本纪》的正史明文)，光是 政务批语，就达千万言之多。说他整顿吏治，锐意肃贪，是个 “改革”皇帝。当然，“改革”—词，十分中听，颇合当今人 们的心愿。说他“励精图治”的结果，国库因之丰盈，由康熙 朝的库银七百万两骤增至五千余万两。这好那好，于是他是一 位了不起的好皇帝。 这些也许是事实，但他不这样“朝乾夕惕”行么?要时刻 提心吊胆地防范而且猜疑那些“窥窃神器”的弟兄及其党羽； 要防范而且猜疑尚未彻底死心的汉民的反抗；要保住爱新觉罗 氏的偌大的富有四海的家业；要谋他的子孙后代“皇图永 固”，扩大而言之要维护八旗子弟的奕世安富尊荣，长享特 权，永远骑在汉族和其他兄弟民族的头上专擅威福。他当然得 提防、猜疑、费尽心机操作或曰“勤政”。他迅速辣手地肃清 肘腋间的骨肉异己，不但野史和民间传说，连正史《清史稿· 世宗本纪》也不能为之讳，论定他“孔怀之谊，疑于末笃”和 “寡恩”，虽然这只是“天皇圣明”习惯下的轻飘飘的贬辞。 试想对骨肉亲属尚且惨刻无情的人；对稍有不驯乃至无辜的草 芥小民能不提防、猜疑而残暴惨刻么? 这种为了爱新觉罗氏的私产而“励精图治”的“改革”， 能和今天为全民族发奋图强的“改革开放”相提并论比附得起 来么?这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胡乱“呼召历史亡灵”。单说“改 革开放”一词的“开放”，雍正不但对内绝不开放，钳制禁锢 空前；对外则是锁国封闭的创始者。康熙还至少留心西方政教 科技，还多少能容纳汤若望、南怀仁等西方教士学人的历算科 技知识，雍正则一律驱逐、排斥、封闭，其遗泽一直延至外国 用炮舰轰开国门而后已。至于他对内的思想钳制和精神奴役， 则至今读史者犹为之发指。 雍正即位的第二年，就“御制《圣渝广训》，颁行天下。” 这本劝忠劝孝，要庶民绝对服从君上并明确宣扬“满汉一视同 仁”的意识形态教条的宝书，不是颁一下就算了，还规定要各 地学宫的土于朔望诵习；不但知识分子要遵行，还要派生员向 百姓定期宣谕，以达到舆论一律。并要地方官员将原文译成通 俗语言，以便向愚民宣讲。笔者在抗战时期，四十年代初，还 在成都街头见到晚上有“讲圣谕”的摊头，执此业的老头高踞 在特制的高脚凳上，向围聚的妇孺宣讲，夹以陈年八古的劝忠 劝孝故事。那圣泽的深远，令人惊叹。 在大兴了几场镇压汉族知识分子的文字狱以后，雍正还亲 撰颁布了《大义觉迷录》，以他的“大义”来感化愚民，再一 次推行他的洗脑政策。其中宣扬“满汉一视同仁”政策反而露 了民族歧视和民族压迫的馅，夸称自己如何宽仁而欲盖弥彰地 暴露了他的阴鸷刻毒和诛灭骨肉异己的内幕，连比他略聪明的 儿子乾隆也觉得太不像话，予以禁毁追缴。雍正的“勤政”实 在勤得过分了点。 至于雍正一朝的惨酷的文字狱，更是他“勤政”的最卓著 的仁功圣德。无须翻检《清代文字狱档》和野史、民间传说之 类，只须读一下向来为帝王涂脂抹粉的正史《清史稿·本纪》 就知道，光是赫赫有名的大案就有雍正三年的“汪景棋以谤讪 处斩”案；四年的戴名世“名教罪人”案和“查嗣庭谤汕下 狱”案，后一案的“查嗣庭瘐死于狱，戮其尸”(五年)；七年 的“吕留良所著书陷溺狂悖”并株连曾静、张熙及大批无辜者 的大案；十年因吕留良案而处治吕葆中、严鸿逵(俱戮尸)、吕 毅中、沈在等(均斩决，子孙发边)的株连极广的大案。此外， 从雍正四年起在各省特设所谓“观风整俗使”的特务机关，专 门对付知识分子，受其荼毒的不知凡几。 在整知识分子的“勤政”上，雍正极富想像力和创造性， 给知识分子戴侮辱性的“政治帽子”和号召知识分子斗知识分 子的战术发明权都属于他。这件首创故事在《清史稿·本纪》 中也有简单的记载：“传讲戴名世……革去职衔，上亲书‘名 教罪人’悬其门，并令文臣作为文诗刺恶之。”雍正对戴帽子 一事是做得极有机心也是居心极为狠毒的，他所发的逾旨道： “其人为站辱名教之人，死不足蔽其辜，生更以盖其辱。是以 不即正典刑，掳职递归，且亲书‘名教罪人’四字，令悬其 门。以昭鉴诫…·(使之)虽砚颜而生，更甚于正法而死。” 雍正懂得人有自尊心，知识分子更要脸面，给他戴上一顶侮辱 性的帽子，令全国共诛之，全民共讨之，更能摧毁知识分子的 人格和灵魂。 除了钦定戴名世为“名教罪人”外，雍正更下令科举出身 的六部九卿翰林院等机关的知识分子，作诗声讨戴上帽子的戴 名世的罪恶，大学士张廷玉以下385人，各作诗一首揭他的 丑，敕编成书。有些勉强应命的人，如侍读吴孝登、侍读学士 陈邦彦等十来人，还以“作诗谬妄”、“谬误外错”、“文理 不通”、“浮泛不切”等罪名，分别或革职为奴、或革职遣回 原藉，客气点便发回另作。雍正用尽一切手段，胁迫、诱导， 催发知识分子的奴性，务使他们都成为软骨头，被迫或乐于自 我残杀，窝里斗。于是他高高在上得以遂行思想统治。他的这 种驾驭和奴役知识分子的手段给后来整知识分子的人创范垂 则，其“勤政”可实在勤得可怖： 这些都是雍正王朝“勤政”的特大事件，如上所说，顽固 如我是不看这类戏的，只看到《雍正王朝》电视剧轰动以来， 有大量的文章鼓吹该片的“新意”，似乎没有一篇提到这部戏 里有这一重要情节。没有亲看，不知这部戏里是否有这一“勤 政”内容?如果没有，或写得分量不够，那么所写的“雍正王 朝”只是半拉子或半拉子也不到的“雍正王朝”。鲁迅先生曾 论及评文评人之道，主张要全面，他道： ……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其实。譬如 勇士，也战斗，也休息，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 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草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 能说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怨哉！(《且介亭杂文二集· 题末定草六》) 说雍正勤政、肃贪、使国库充盈，当然也不能说毫无根 据，但更重要的，他还是一个阴鸷、狠毒，尤其是残酷镇压汉 族知识分子，把他们训练成软骨头，培养他们的奴性，使中国 人首先是士大夫道德沦丧，从而带来精神文化历史性的恶果的 暴君。遗漏这主要之点，人们就无以理解历史，无以理解“雍 正王朝”，那就是比“戏说”更坏的戏说。 它倒像是一部新编的《大义觉迷录》! 原载《随笔》1999.08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