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光明之城》不“光明” □葛剑雄   今年初,上海人民出版社寄给我新出版的《光明之城》,希望我 能对这本颇有争议的书发表一点看法。因不久去台湾访问,不仅文章 来不及写,连座谈会也没能参加。不过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本 书究竟是否具有史料价值。我越来越倾向于否定,近来我更坚决认为, 《光明之城》不“光明”,至少在目前它没有作为史料的资格。   开始我仔细地看这本书,特别是对照了国内一些学者发表的不同 意见。由于有些方面早已超出了我的学识范围,实在难以作出自己能 说服自己的判断。但后来我又仔细看了李学勤先生写的《导读》,却 豁然开朗,得出了现在这样的结论。   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据《导读》的介绍,此书至今还是来历不 明,除了这位编译者之外,没有任何证据。   “编译者大卫·塞尔本是有许多作品的学者,生于伦敦,从小学 习希腊文、拉丁文,在牛津大学读法学,成绩优异。他曾在美国芝加 哥大学和印度新德里‘发展中社会研究中心’工作,并于牛津的拉斯 金学院任教达20年,现居于意大利中部的古城乌尔比诺。”(《导读》, 以下引《导读》者不再一一注明)我们对塞尔本先生的学者身份和语 言、法学、社会学方面的学识当然不应怀疑,但他对书中涉及的中国 历史、哲学、社会、文化究竟有多少了解?对书中出现的黄帝、皋陶、 汉武帝、司马迁、王莽、汉明帝、老子、孔子、曾子、孟子、杨朱、 韩非、杜甫、李白、王安石、朱熹、陈亮等,加上他自己承认还有许 多辨识不出的原名,他到底译对了多少?在没有办法作任何核对,没 有任何其他人参与的情况下,我们凭什么相信他?如果现在发表的文 本根本就是译者的误读或误译,我们却将它当成信史,去纠正或推翻 现有的历史,岂非铸成大错?   更大的问题是,世界上只有译者塞尔本先生一个人可以证明原书 的存在,《光明之城》的写本至今还只存在于他的描述之中。“据说, 他是在1990年,从一个造访他在乌尔比诺的家的客人那里,初次获知 这一写本的存在的。那年12月,他在马尔凯大区某地的藏家手里,见 到了这部写本。此后,塞尔本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说服藏家,允许他 在藏家本人监督下检视和试读。直到1991年9月,经过长时间讨论与公 布写本有关的种种问题之后,塞尔本终能在藏家房子里仔细研译这部 写本。塞尔本对藏家的姓名和地址讳莫如深。他说,这是出于藏家和 他的约定,因此写本的来源和所有权都不清楚,书中没有写本的照片, 也没有完整成段的原文。……写本如何传流下来,不能完全知道。…… 关于《光明之城》写本为什么长期秘藏,是没有人知道的问题,塞尔 本以为是由于写本的宗教内涵。”   当然我们不应该怀疑塞尔本先生的道德,不能随便怀疑他作假, 但是我们不得不质疑这一神秘而漫长的过程。从“作者”雅各1290年 “写”下这些东西,到塞尔本见到它们,中间长达700年,谁能保证没 有篡改或作伪?写本如何、何时到了藏家之手?藏家是什么身份?谁 能保证写本到藏家之前不被篡改,或者不是假货?谁能保证藏家本人 不是作伪者?现存的写本究竟是不是700年前的原物?如果不是,这个 写本产生于何时?这些都是无法回答的问题,我们只能相信塞尔本一 个人。即使我们完全相信塞尔本的人格,也无法轻易相信他的学术判 断力。君子可欺之以方,要是他被藏家或什么人蒙骗了呢?那怕有第 二个人能够看一下写本原件,能够多少证明一下塞尔本的说法,可惜 连这也没有。冒如此大的风险来承认这本书的史料价值,值得吗?应 该吗?   而且,即根据塞尔本的说法,藏家的隐秘也是没有理由的。如果 说是出于宗教的原因,如今早已消除。如果真有不便公开的原因,为 什么经不起塞尔本的劝诱?如果是有道义上的原因,现在岂非已经违 背?如果这本写本是用不光彩的手段获得的,现在也已经为世人所知。 如果是为了钱,更只要直截了当提出来就可以了。再说,来源不能说, 全文不能公布,代表性的照片或一段原文总能公布吧!世界拍卖的不 少宝物都没有公布藏家的姓名和来源,但从来没有不让别人看到原物 的,更不用说应该先公布照片或详细的说明。如果全世界的学者都一 致抵制这本书,或许还能迫使塞尔本或藏家披露真相,可惜大家太天 真了,先让塞尔本获得了充分的利益,这方面的压力已经有限。   要是此事发生在中国,一位并非历史专业的学者出版了一本从未 见于著录的700年前的史书稿本,他对书的来源和收藏者秘而不宣,也 不发表任何原文和照片,历史学界会接受吗?我们会承认这本书的史 料价值吗?我可以肯定不会。历史学研究一条最基本的原则,就是史 料必须可靠,尽可能有第一手的来源。难道洋学者就可以不遵守学术 规范?记得在国内出现“新发现的《孙子兵法》”一类伪作时,学术 界的态度都相当明确,我希望对来自外国的“新发现”也应该用同样 的标准、同样的态度。   要是这本书的内容是否定马可波罗的记载,是描述泉州如何荒凉 黑暗,说泉州人如何保守落后,中国学者是否还会有那么大的热情? 其实,我们的态度应该是同样的,而且对这样一类渲染“光明”的书 更要特别谨慎。这些年,我们常看到一个什么发现将中国历史或发明 提前多少年的报道,事后却往往不知所终。但却从未没有见过某一发 现将中国的历史或发明推迟了多少年,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其实也是 历史研究的重要成绩。这种现象反映了我们对中国历史一种不健康的 心态,我希望这种心态不要影响到对《光明之城》的评价。   或许有人担心,这样做会不会冤枉了塞尔本先生。我以为不会, 因为我们只是不相信、不采用这本书,只是迫使他拿出证据来,这完 全是正常的学术规范的要求。或许有人认为,这本书里有不少新鲜的 内容,不用可惜。但出处不可靠的史料,越是新鲜问题越大。再说, 如果是仅见于这本书的内容,充其量只能是个孤证,还是需要有其他 史料印证,暂时不采用不会造成十分严重的影响。中国历史研究能做 的工作很多,何必急于从这样一本来历不明的书中找史料呢?   我并不反对翻译和出版这本书,它可以供专门研究有关历史的人 辨别真伪,也可以当小说看,但在它的来源和真实性问题解决之前, 绝对不能作为史料。 《中华读书报》2000年07月19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