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地理 摘自《文明与野蛮》 Robert Heinrich Lowie 著 吕叔湘 译 何以拉伯兰人(Lapps)畜养冰鹿。有一位有名的地理 学家有一个现成答语:没有别种牲口能凭那冰地的草木活 命,老天又不给人一种能吃的谷子。听听似乎颇有道理,其 实完全不对。既然人类的大半生都是打野兽采野实过活, 他不一定要非变成农夫就变成牧人才能活命呀。爱斯基摩 人(Eskimo)单凭打猎也还对付得过去,拉伯兰人自己丢 了牲口也回过头来捉鱼。再说,倘若拉伯兰人在什么时候碰 巧养过冰鹿以外的牲口,就是在北极圈以内也还可以养得 活。容易是不容易,却不是办不到,西伯利亚北方的亚库特 人(Yakut)此刻还在干着。在十三世纪时候,这个游牧部 族住在西伯利亚南边,贝加尔湖附近。后来蒙古人勃兴,把 他们朝北赶,越赶越远,历尽千辛万苦,他们仍然能保存着 他们的家畜。不仅如此,百分之六的亚库特人从他们的新 乡邻那儿取过冰鹿来,没多少时便青出于蓝,在养冰鹿这个 玩意上胜过那些乡邻,这是因为亚库特人能应用过去养马 养牛的经验。 那位地理学家的解说就此大失败。它既不能说明为什 么拉伯兰人不能继续靠渔猎过活,它又不能说明为什么在 同样冷得可怕的地方亚库特人能养牛养马而拉伯兰人不 能。 我们的朴卜洛印第安人(Pueblo lndians)也是地理学 “解说”看中了的对象。拿他们的石头建筑做例,一个有名 的考古学家说,“任何初民部族走进这岩穴邃而可供建造 用的石块又这样容易采掘的地方,自然便触动用石头来造 房子的主意。”我们自然要问,那么为什么那华荷族在这个 地方住上好几百年,说不定几千年,却丝毫石头建筑不留 呢?那位考古学家又告诉我们朴卜洛人怎样发明纺织;他 们的居留区域里没什么大野兽,皮衣服是办不来的,所以他 们不得不发明纺织机。这个道理真有点儿说不上。就在那 个区域里面,从前巴攸特人(Paiute)夏天光着身子,冬天把 兔皮纽成绳子,并排着编好,就成了很暖和的袍子,从来没 想到要织布。 这些个议论的大毛病是对于人类天性的误解。照他们 的意思,把人放在任何环境里,他自然会捉住那里面所有的 机会。他立刻便会适应起来,叫自己过得挺舒服,叫旁人 看了挺合式。那讨人厌的事实恰恰与此相反。甚而至于在 衣服住宅这些事情上,人类也不是这样讲理的东西。南美 洲的极南的天气跟拉布拉达(Lahrador)不相上下,六月里 也飞雪,夹雨夹雪的狂风吹起来才难受。一七六九年一个 夏天的晚上,科克船长(Captain Cook)的部下有两个冻死 在那儿。在冬天树林里积雪塞路。旷野里到处是大片的 冰。然而住在那儿的佛伊哥人(Ticrra del Fuegians)到现 在还没有能发明相当的衣服。男男女女都赤身露体,至多 也只披上一件齐腰长的挺硬的海豹皮或獭皮。在他们的北 边,在格兰查科(Gran Chaco)地方,绰洛提人(Choroti)住 在草房子里面,下了大雨便浸得象落汤鸡。加拿大有一大 区域住着阿塔巴斯康族系(Athabaskan family)的部落。 说也奇怪,住在北边的部落只有寒酸得不成样的帐幕,极南 的部落却住着暖和的地下室。不知道地理学怎样解释这些 个怪事。 当然话不能专管一面说。虽不如一般人所假设之甚, 可也不能说物质环境和人群生活没关系。有反面的例也有 正面的例子。在欧洲的森林带,农民用木头盖房子,连挪威 国王陛下在脱伦典(Trondhjem)的行宫也是木头盖的。在 另一方面,地中海一带的石头也真多,不由得不成为建筑材 料。在埃及,住宅和环境也有很确实的连带关系。既没有 石头又少树木的地方,就只看见一色的泥土屋。在那沙石 高原逼近尼罗河的地方,不是就石壁掘窟窿,就是用正方石 块盖房子。 什么地方可以住家,这个问题比房子的格式更要靠天 然环境来决定。在土耳其斯坦,旅行的人可以走上十天半 月不见人烟。一下子到了一块水草地,城郭人民便突然涌 现。有水的地方才住得了人,所以象谋夫(Merv)①那样的 城,古往今来也不知毁了多少回,毁了又建,毁了又建,终归 还在那个地点。这儿,地理老先生下了哀的美顿书了,人类 要就从命,要不就滚蛋。所以,澳洲人如果要想活命,就得 把那一方的水泉一个个记住;无河无井的百慕大群岛(Ber- muda)或东加群岛(Tonga)的国民就非储藏雨水不可。这 一类的适应是生死关头:“适者生存”这句话在这儿大大发 挥它的威力。反之,佛伊哥岛上的适当衣服,格兰查科的不 受雨的房屋,就没有生存价值(survival value),只有安乐 价值(comfort value)。佛伊哥人和绰洛提人不至于死,只 是极端苦恼而已。 除非真是生死交关的事情,老天不来指定独一无二的 道路,只是听你们怎样应付。同一问题,解决得高明也可 以,解决得幼稚也不妨。可以在安好水汀的十层高楼里享 福,也可以在草房子里浸水。可以穿上爱斯基摩人的皮衣, 睥睨北极的寒威,也可以象佛伊哥人似的光着身子在冰天 雪地中发抖,只要不冻回他的姥姥家去。 换句话说,地理并不创造技艺和习俗:它只是给你机会 或是不给你机会。为什么格兰查科印第安人没有石器?在 过去,他们的祖宗一定有过石器的,因为剥石作器是人类工 艺中顶早出世的一种。干脆回答一句:他们现在住家的地 方连石头影子也没有。密克罗尼西亚(Micronesia)也是如 此。走到这些岛上来的大洋洲人不久便把制造石斧的技术 丢了,因为那些珊瑚岛上找不出适当的材料。有许多事情 人类做不来,只因老天不让他做。比如说,在他住的地方要 没有野牛野马,他决不能养家牛家马。可是我们不能说,有 了野牛野马,人类早晚会把它们养成家畜。果真如此,人类 也不会打野兽过活打上八万多年了。 通行的道路好象很能代地理影响之说张目。谁要看一 看法国和英国出士的古代手斧,一定认得出它们出了同一 宗派;太相象了,一定是制造之术由此传彼或由彼传此的。 但是在那个船只未兴的时代怎样飞渡那英伦海峡呢?原来 那时候还有一条地峡,英法居民尽可不用船只自由来往。这 儿,地理要算是举足重轻的因素了吧。可是为什么举足重 轻的?还不是因为那时候的人还没有会航海?等到他们会 航海,从前的天险还不是一笑置之?文化是能战胜自然的, 太古的斯堪的那维亚便是一例。瑞典全境没一处锡矿,要 没有外来的输入,永世不会造青铜器。可是在青铜器时代, 航海术已经大有进步,锡已经很容易输入,瑞典也就和欧洲 大陆并驾齐驱——不是靠它的天产成事,却是不为它的天 产所限。当然,也有些情况是任什么文明也胜不了的。十七 八世绍中,斯堪的那维亚人得了果木狂,一位路德派教会的 主教要想在卑尔根(Bergen)种葡萄。丹麦国王也拿杏树和 无花果树来试验。不用说,完全失败。 地理只吩咐:如此如此的事情是不能有的,如彼如彼的 事情是可以有的,他可不规定哪些事情是非有不可的。要 懂得如此者何以如此,如彼者何以如彼,我们必得拿历史来 补充地理。此话怎讲?让我们再回到加拿大阿塔巴斯康人 去。北方部落应该住暖和房子的住不着,却让南边部落去 住,这是什么道理?答语很简单。南方的部落遇见些外族, 他们住的是结实房子,就摹仿过来了。北方的同胞没交上 那些阔朋友,便只能继续在漫天风雪之下躲在破烂帐幕里 发抖。 我们要看清楚这个问题只要看加利福尼亚。今日之 下,加州的社会生活和印第安人时代大不相同了。波摩印 第安人(Pomo lndians),西班牙人,盎格鲁撒克逊人,并不 是一团团让环境搏弄的泥土,各民族有各民族的文化标 准;这些文化标准,附以老天定下来的限制,决定了他们对 于同一外界刺激的不同反应。 有人举日本来做地理势力的绝妙好例,可是没有比这 更无意识的话了。日本的山川,日本的气候,并没有在一八 六七年来它一个突变呀。然而日本的政治家扔掉了向来的 闭关政策,扔掉就是扔掉了。于是日本人就跟我们的文明 接触了,要些什么就搬些什么过去。再说,也不用等到一八 六七年呀,前个一千多年日本不已经大批的输入中国文明 了吗?日本文化发展中的重要关键是和两个外族的关 系——不是日本的地理,是日本的历史。 总而言之,地理供给建筑文化的砖瓦石灰。可是画那 建筑的图样的是各民族的过去历史——是他们已经想过的 和做过的一切,无论是独立地想的做的,还是摹仿了人家 的。 ---- 输入: Richard Xie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