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文人毛泽东》,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ISBN7 208026718,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有售) 毛泽东:自述文心冷暖 陈 晋   1973年的冬天,就在毛泽东写最后一首诗《读<封建论>呈郭老》 几个月以后,毛泽东让护士长吴旭君拿出一个卷宗,里面是他一生的 全部诗作。他让吴旭君用毛笔全都抄写了一遍,然后,亲自一一核对, 对其中的一些诗又再作了修改。   他想为后人留下一套诗词定稿。   这大概是诗人的一次自我总结吧。看得出,他很看重自己一生的 创作,或者说,他不光认为自己是政治家或军事家,同时也常常用诗 人的角色来审视自己。   那么,作为诗人,毛泽东是怎样谈论和评价自己的作品的呢?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谈论自己的作品,已经无从查考了。大概说来, 写诗的人,从开始写诗的那一刻起,就会用别样的目光来关注自己的 作品,也关注别人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毛泽东开始评论自己的作品, 见诸文字的,最晚也是1945年10月在重庆谈判时给柳亚子的信中说的 那句话:“填过一首词,似与先生诗格略近”。他说的柳先生的“诗 格”即此前给柳的信中所说的:“先生诗慨当以慷,卑视陆游陈亮, 读之使人感发兴起。”   且说建国初1951年8月,印度政府总理尼赫鲁通过中国驻印度大使 袁仲贤,想要一本毛泽东写的诗词。袁仲贤为此专门给毛泽东写了一 个报告,他却在上面批示:“不要送这种诗词。”这无疑是从政治和 外交的角度来对待这件事的。   这时候,毛泽东的诗词,还没有集中发表过,流传不多。报刊上 的评价,也只限于《沁园春·雪》等少数几首。臧克家在《中国青年 报》上发表过一篇《雪天读毛主席的<咏雪词>》,1957年1月毛泽东 在中南海约见臧克家时,曾欣悦地提到:你那篇评论我的《咏雪》的 文章,我看过了。臧克家乘机问词中的“原驰腊象”的“腊”字当作 何解,毛泽东反问说:你看应该怎样?臧克家提议,改成“蜡”字较 好,可与上句中“山舞银蛇”的“银”字相对。毛泽东欣然同意了。   1957年1月,《诗刊》准备创刊的时候,主编臧克家等把收集到的 毛泽东的8首诗词寄给他,希望能在创刊号上发表。几天后,他们收到 毛泽东的回信:“遵嘱将记得起来的旧体诗词,连同你们寄来的八首, 一共十八首,抄寄如另纸,请加审处。”又说:   这些东西,我历来不愿意正式发表,因为是旧体,怕谬种流传, 贻误青年;再则诗味不多,没有什么特色。既然你们以为可以刊载, 又可为已经传抄的几首改正错字,那末,就照你们的意见办吧。   《诗刊》创刊号在发表毛泽东诗词18首的同时,还把他的这封信 也发表了。这是第一次公开毛泽东谈论自己的作品。其中说过去不愿 正式发表诗作的理由,第一条“因为是旧体”,他是一贯不提倡旧体 的,但这种主张恐怕主要立足于新文化建设的角度;第二条“诗味不 多”,则是诗人角色必然的自谦之辞。   1958年7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毛主席诗词十九首》(加了 一首1957年写的《蝶恋花·答李淑一》),文物出版社同时也刻印了一 个大字线装本。这是毛泽东的诗集的第一个版本。一时间社会上注解 纷呈。这年12月,他在广州的小岛宾馆,翻阅文物出版社的刻印本时, 亲自动手为这本诗集作起注来。本来,他一向是不主张作者为自己的 诗词作注解的,但想到这些诗词公开发表以来,社会上出现许多注解 阐发,有的未必符合作者本意,觉得自己有说话的必要了,又见该书 天头很宽,一时兴起,便写下一段文字:   我的几首歪诗,发表以后,注家蜂起,全是好心。一部分说对了, 一部分说得不对,我有说明的责任。……因而写了下面的一些字,谢 注家,兼谢读者。   毛泽东为这本诗集中的12首作品写了说明性的批注。这是他第一 次对自己的诗词进行解释,但这些注解当时并没有公开。稍后,郭沫 若曾问毛泽东,是否要出一本主席诗词的统一解释本,毛泽东回复: 没有必要,唐诗三百首,流传多少代都没有统一的解释,我的诗词也 让别人去理解吧。他1958年的这些注解,也就成为关于自己创作的一 种“个人回忆”了。   在1958年的民歌运动中,毛泽东的作品事实上成了诗词创作乃至 文学创作的典范。正好这时他又提出“两结合”的创作方法,其诗词 也就被评为“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的典型结合”,毛泽 东,也被文艺界称为“最伟大的一位现实主义者,同时又是最伟大的 浪漫主义者”。1960年,周扬在为全国第三次文代会准备的发言稿里, 按以上基调,专门有一段论述毛泽东诗词的内容。里面说:“毛泽东 同志的诗词,在文学创作上开辟了前人所没有达到的新的境界。…… 磅礴的诗才和雄伟的革命气魄,浑然一体。中国人民的英雄气概和乐 观精神在他的诗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结晶为最新最美的形象。 诗与人合而为一,毛泽东同志的诗词,是他的伟大人格的体现。”毛 泽东在审阅这篇稿子时,写了一个批示:“对我的诗词那一段颂扬, 不适当,请删掉。”周扬在公开发表这个报告时,把这段话删掉了。   毛泽东的诗名,自然也传到了国外。且不说斯诺在1937年英文版 《红星照耀中国》里就透露了毛泽东会写诗,并有一首《长征》为证; 且不说1945年以一首《沁园春·雪》引起轩然大波,云集重庆的外国 记者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新闻。单说1957年公开发表18首诗词后,第二 年英文版《中国文学》就刊载了英文全译本,此后,各种文字的译本 先后出现。来访的外宾也常常要同毛泽东谈论诗的话题,而毛泽东也 常常向他们解释自己的作品和创作。从中,也许更实在和细致地透露 出他的诗人心态。   1960年5月14日,来中国访问的日本、古巴、巴西和阿根廷几个国 家的代表团,一起受到毛泽东的接见。其中一位外宾说:帝国主义没 有注意到一个问题,就是主席的诗在拉丁美洲流传很广,人们非常喜 爱,很受欢迎。毛泽东回答:我没有准备我的诗在国外得到赞成。做 诗,我是少产作家,不是多产作家。外宾乘机说:所以要请主席多作 几首诗,因为帝国主义不知道主席的诗在拉丁美洲影响大。而毛泽东 则认为:再多写几首,总要有问题。过去的主题是反帝反封建,全世 界现在还是反帝反封建的问题。社会主义建设这七年中,也没有写几 首诗,整天忙得很,把诗搞掉了。诗是人民创造的,我们是人民的代 言人。   1963年11月,当来访的法国前总理富尔问主席是否还写诗时,毛 泽东说:写得很少,因为一些政治问题把诗意都赶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是在这个月,来访的莫桑比克解放阵线外事兼组织书记,三十 四岁的诗人桑托斯对毛泽东说:“我们很多人遵循您的榜样,在政治 斗争方面学习您的教导,也有一些人从另外一方面学习您,学您的诗。 我就是这样,我要用诗表达人民的痛苦,我知道我的声音并不完美, 但我在继续努力。”接着,桑托斯把自己的一册中文版诗集送给毛泽 东,这大概是他预先准备的礼物。   接过诗集,毛泽东惊讶地问:你会写诗?这是送给我的?似乎是 遇到了同道,毛泽东谈起他对写诗的看法:   有些诗写好后,不能马上用,要经过修改,写文章和写诗,不经 过修改是很少的。为什么要经过修改?甚至还要从头写?就是因为文 字不正确,或思想好,但文字表现不好。你写过不要修改的诗吗?(桑 托斯回答:很少)我要修改,有时还要征求别人的意见。别人有不同意 见,我就要想一想。不征求敌人的意见,只征求朋友的意见。   毛泽东有很多诗友。   老一辈的,有民主人士柳亚子、黄炎培、章士钊;同一辈的,有 郭沫若、周世钊。文化界的,有周谷城、臧克家、袁水拍;党内领导 干部中,有陈毅、叶剑英、董必武、康生、胡乔木、田家英。   就是这样一个群体,形成了毛泽东诗词创作的周边氛围。他们或 者把自己的作品给毛泽东看,或者向毛泽东谈论对他的作品的看法, 或者相互交流对诗词创作的意见。当然,毛泽东的创作和主张,也对 这一氛围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在毛泽东身边工作多年的胡乔木,于1964年10月写了一首《六州 歌头·国庆》。这是他写的第一首词。从1961年起,胡乔木便因病休 养,抽出大量时间读了不少古代诗词。他曾说“试写旧体诗词,坦白 地说,是由于一时的风尚”。这“风尚”,不言而喻,是来自毛泽东 的感染。   1965年元旦这天,《人民日报》登载了胡乔木的《词十六首》, 这是他第一次以旧体诗人的面目展露于世。而这组词的发表,就是毛 泽东亲自安排的。为发表和转载胡乔木的《词十六首》,他分别给 《人民日报》、《人民文学》的负责人吴冷西和刘白羽写信:“请在 新年(一月一日)发表为盼。”“此件已送人民日报于一月一日发表, 你们可以转载。”发表前,毛泽东还两次对胡词作了修改。诸如,在 胡乔木原作中,《水调歌头·国庆夜记事》、《沁园春·杭州感事》、 《菩萨蛮·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原子弹爆炸》三首的结尾,分别是: “万里千斤担,只用一愁眉”;“天共我,吼风奇剑,扫汝生光”; “魔尽凯歌休,濯缨万里流”。毛泽东分别改为:“万里风云会,只 用一戎衣”;“谁共我,舞倚天长剑,扫此荒唐”;“魔倒凯歌高, 长天风也号”。毛泽东在修改过程中,还两次指示康生就胡乔木的词 同郭沫若商酌。   胡词发表后,毛泽东还同其他中央领导人谈到他的看法。1965年 1月20日,陈毅就给胡乔木写信说:“那天在主席处,主席说,乔木词 学苏辛,但稍晦涩。主席又说,中国新诗尚未形成,恐怕还要几十年 云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供你参考。”   胡乔木显然受到莫大的鼓舞,创作激情一发而不可收。不久,又 写了二十七首词,呈寄给了毛泽东。毛泽东又是两番修改。第一次修 改后,于1965年9月5日批示道:“这些词看了好些遍,是很好的。我 赞成你改的这一本。我只修改了几个字,不知妥当否,请你自己酌定。 先登《红旗》,然后《人民日报》转载,请康生商伯达、冷西办理。” 又在扉页上批道:“有些地方还有些晦涩,中学生读不懂。唐、五代、 北宋诸家及南宋好些人写的词,大都是易懂的。”根据毛泽东的意见, 胡乔木自己改了一遍,然后又呈送毛泽东。9月15日,毛泽东再次修改 批示道:“删改得很好,可以定稿。我又在个别字句上作了一点改动, 请酌定。另有一些字句似宜再思再改。如不妥,即照原样。唯‘南针 仰’一句须改。”   胡乔木词中有“干戈掌,南针仰”两句,毛泽东改为“干戈掌, 方针仰”,并加注说:“不使人误以为仰我南针,故改。”胡乔木词 中有“文武双全劳动好,营地乐,胜天堂。”毛泽东改为“胜家乡”, 并在一旁批注:“要造新词,天堂、霓裳之类,不可多用。”   胡乔木送请毛泽东改词,引起正在升起的政治新星江青大为不满。 她当面对胡乔木说:“你的诗词主席费的心血太多,简直是主席的再 创作。以后不许再送诗词给主席,干扰他的工作。”从此,胡乔木的 诗词创作也就戛然而止了。   江青对胡乔木诗词创作的“干扰”,倒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毛泽 东对于胡词的关注和修改,用心何其深重。所以,胡乔木晚年在出版 《人比月光更美丽》的后记里特别写道:自己的诗词“是在毛泽东同 志的鼓励和支持下写出来,经过他再三悉心修改以后发表的。我对毛 泽东同志的感激,难以言表。经他改过的句子和单词,确实像铁被点 化成了金……。”   1965年7月,就在毛泽东修改胡乔木诗词前后,元帅诗人陈毅也把 自己的几首五言律诗呈寄给毛泽东修改。毛泽东改了一首《西行》, 于21日写了那封著名的谈诗的信:   你叫我改诗,我不能改。因我对五言律,从来没有学习过,也没 有发表过一首五言律。你的大作,大气磅礴。只是在字面上(形式上) 感觉于律诗稍有未合。因律诗要讲平仄,不讲平仄,即非律诗。我看 你于此道,同我一样,还未入门。我偶尔写过几首七律,没有一首是 我自己满意的。如同你会写自由诗一样,我则对于长短句的词学稍懂 一点。剑英善七律,董老善五律,你要学律诗,可向他们请教。   这大概是毛泽东唯一的一次正式和比较集中地从艺术上谈论自己 的作品及主张的文字。他在这里评价了党内一些诗家的创作,可知他 平时很关注他们的作品。他把自己放在这个创作群体当中来评论,自 认为对律诗还不大在行。在说自己的几首律诗“没有一首是我自己满 意的”一句下面,还专门加上着重号,看来不是随口应付之辞。而对 于词,他还是比较自信的。的确,在毛泽东的作品中,词胜于诗,也 是目前多数论者的共识。   “文革”开始以后,毛泽东和诗家如此平等地讨论诗词的机会几 乎没有了。   一生修改不肯“随他去”,如今却可以“随他去”了。   是诗情真的“随他去”了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