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本色》,作家出版社1998年8月版,ISBN 7506914207,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有售) 苍凉最是少年心 □程 前    人在少年时代经历的苦难不是长大了就过得去的,它会随着 年龄的成长而增长,在你终于成人的时候还会从你的血管壁上透析出 来,决定你必然的那种颜色。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本色”吧,本 初之色,也是本源之色。   ——程前   我家是建工部全系统唯一下放到九江水泥船试验厂来的一户,这 个厂在九江与瑞昌县的交界,离市区还有十四华里。做高级经济师的 父亲改行在厂里当了会计,妈妈没法去遥远的九江市医院上班,就留 在了厂医务所。不久,“文革”的火终于烧到了这个偏僻的地方。一 生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的父母,即使主动要求下放改造,也仍然没能 避开成为批斗对象的厄运。   天气越来越冷了,南方的冬天有一种阴冷的潮气,像冰水一样顺 着人的每一个毛孔往皮肤里钻,我们从北方带来的很多东西都从这个 冬天以后开始发霉。父母的脸色也像这个冬天一样越来越阴,渐渐失 去了暖意。他们总是一清早就走,中午、晚上匆匆赶回来做两顿饭, 胡乱扒几口又要赶回去,直到夜里十一二点才回家,因为参加完一天 劳动之后,还有各种名目的学习班,他们所在的班叫坦白交待学习班。   最难捱的时候就是天黑以后,我经常和衣而卧,拥着厚厚的棉被 等待父母归来。棉被里也灌满了湿气,重得像一块毡子,我总是不敢 睡觉,害怕这样的棉被压得我噩梦不断。我是那样怀念北京的冬天, 那些干松松的阳光,干松松的棉袄,柔软而温暖,包裹着一种干松松 的心情。我经常这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觉得灯亮了,不 是爸爸就是妈妈把我抱起来,往我嘴里喂什么东西,然后又什么都不 知道了。有一天早晨,妈妈笑着问我:“久儿,妈昨天夜里给你吃什 么了?”“不知道啊!”我还是愣愣怔怔的。妈就挺凄楚地自言自语: “可怜的孩子!一天到晚吃红薯块儿,好容易吃个鸡蛋,还没吃出味 儿来。”   后来,连这样的日子也没有了。爸爸妈妈被揪出来去干重活儿, 连中午也不能回家。妈流着眼泪对我说:“小久儿,恐怕你得学着自 己做饭了。”   那天半夜,妈把我从床上抱下来,领我到早就灭了的炉子前,我 光着脚站在那儿,炉子有我齐胸高。妈蹲在地下,一把一把往炉门里 填刨花,煤球太湿,一阵阵往外倒烟,妈的头发上粘了一层灰末。妈 一边咳嗽一边跟我说:“小久儿,看见了吗?就这么生火,点火小心 点,千万别烫了手,扇烟的时候偏过脸去,别熏着……”我看着她用 大蒲扇啪嗒啪嗒地扇着火,忽然想起妈以前是多漂亮啊!头发总是烫 成波浪似的大花,赶上刮风的天出门,总用那块黄底绿花的纱巾包着, 从来没这么灰头土脸过。妈接着又教我洗米烧饭,告诉我添水的时候 要竖起手指在水中量一量,水没到第二个指节的时候就合适了;饭快 烧好的时候用筷子戳几个眼儿,这样容易熟得透。   第二天,我按照妈妈告诉我的办法把饭烧上,觉得没有什么太难 的,就是滚滚的浓烟总让我手忙脚乱,不是熏了眼睛就是呛了嗓子, 我拼命扑打着蒲扇,扇得满屋子像起了火一样。好容易等到揭开锅盖 一看,倒是白花花的一锅米饭,我还没忘认真地戳上几个眼儿。这天 爸爸妈妈回来,真的吃上了我做的饭,不过,米饭才盛了几勺,锅里 就剩了厚厚一层黄乎乎的硬锅巴……   转过年来一个夏天的中午,那天太阳火辣辣的,是厂里午休的时 候,爸爸忽然从外面跑回来,急匆匆地跟我说:“小久儿,爸爸今天 带你去医院看病,赶快走。”我挺奇怪,好好的看什么病呢?爸爸不 让我问,把我抱到自行车后车架子上坐好,骑上车就走。   爸爸把我带到了利国流叔叔家,他是广东人。利叔叔是厂里的技 术员,对我们家一直挺好。利叔叔从井里捞上来一个冰了好久的大西 瓜,切开给我吃,那西瓜凉冰冰的,好甜好甜。利叔叔扯着爸爸到外 屋低声嘀咕了几句,爸爸又转进里屋来,拍拍我的头说:“小久儿, 在这儿好好地等妈妈,爸爸和叔叔出去一会儿。”   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次“看病”是精心设计的一次逃跑。随 着抄家、批斗日渐频繁,爸爸妈妈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可怕的事,为了 不吓着我,这两个老实人也被逼得铤而走险,留下妈妈在家里坐阵挨 斗,由爸爸带着我出逃上海。把我安顿好以后,再回来领受罪过。到 利叔叔这儿来,是行动的第一步计划;他们出去,就是要看看厂里是 不是有人跟踪。   他们回来以后,我总是缠着问:“妈妈呢?妈妈呢?”爸爸总说: “妈妈一会儿就来,一会儿就来。”可是天都擦黑了,我只看见爸爸 和利叔叔神色紧张地进进出出,却连妈妈的影子也没有。爸爸又蹲下 来搂着我说:“小久儿啊,今天爸爸带你去船上玩儿好不好?”这时, 远处码头上汽笛“呜—”地一声拉响了,爸爸脸色突然一变,站起来 拽着我就跑,利叔叔一直跟着,把我们送进东方红客轮四等舱才离开。 我喘着粗气从爸爸怀里挣出来,还是跺着脚嚷:“我妈妈呢?我妈在 哪儿?!”爸爸张张嘴,没等说出什么来,船已经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码头,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爸爸赶紧抱住我,都说了些什么, 我已经记不住了。尽管我那么不喜欢这个臭九江,可是在那一刻我才 明白:有妈妈和爸爸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船停在了上海,爸爸把我带到了三爸程之的家,一安顿下来,就 急着赶回了九江。上海的家也和当年大不一样了,三爸从上海电影制 片厂下放到了干校,当会计的三妈也去了“老大房”改行当营业员。 但我这个逃难的孩子还是给他们带来了那样强烈的欣喜,看见我,他 们疲惫的脸上就会露出微微的笑容。我在上海一住就是两个多月,那 是一段乐而忘忧的日子。在这个家里不用我做饭,不用担惊受怕,也 没有突然破门而入的人,这个家里还有万万哥哥、芊芊姐姐带着我玩 儿,我把这个家看成是一个安全的城堡,尤其是三爸三妈把我看成是 飞进城堡的天使。   一天,芊芊姐带我去东湖电影院看电影,回来一推家门,我愣住 了,妈妈坐在屋里。“小久儿……”妈妈扑过来一把搂住我,哭了。 她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在地上,把头埋在我的肩窝里,头发披散在 我的眼前。我发现她的头发变得灰突突的,鬓根有些地方已经发白了。   那一个瞬间,我真不明白自己是快乐还是悲伤。   我的妈妈来接我了,我们一家人终于又要团聚了;可我即将走出 这个安全快乐的城堡,三爸三妈的眼神就像拴风筝的长线,飘飘荡荡 地粘在我的身上。我不明白为什么一种获得,总要伴随着另一种失去。   再回到九江的时候,我们家又搬家了,在五单元只给了我们家一 楼的一间房子。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去上海的这两个多月里,九江这边发生了许 多事。爸爸被隔离审查,家里几次被抄,三天两头抄得底朝天。妈妈 受不了这种折磨,好几次想要跳长江,有两次已经走到了江边,因为 舍不下我,才又咬着牙回了家。   爸爸被揪出来了。爸爸本来就是个沉默的人,现在话更少了,一 下子苍老了许多。一天夜里,爸爸回来得很晚,我已经躺下了,爸爸 坐在我床脚的樟木箱子上,给我掖了掖被子,心事重重地看着我,半 天,爸爸才弯下腰,轻轻地说:“小久儿啊,明天爸爸可能要游街, 你不要来看,答应爸爸好吗?”我点了点头,爸爸长叹一口气,摸摸 我的脸蛋儿,走了。   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不在家里了。远处 传来一阵一阵的口号声,我终于忍不住了,一口气跑出屋外,站在我 们这座“凵”字形楼的拐角处,弯着腰探着头,贴着墙边儿偷偷地往 批斗会场上看。我看见进了厂大门那一条长长的土路上,走的全是游 街的人。最前面是稻草扎成的刘少奇,身上穿着我爸爸的西服,不一 会儿,就在一片“打倒刘少奇”的口号声中被点上火烧着了,后边跟 着一队挂牌子的“牛鬼蛇神”,我爸爸低着头走在里面,显得格外瘦 弱。我看不清爸爸的脸,只看见他垂下来的头上被剃得黑一道白一道, 像今天阿根廷足球运动员的运动服。我蹭着墙根儿回家了,害怕得连 哭都哭不出来。   又是快到夜里的时候,爸爸回了家。这次我没有躺下,说不清是 为什么,我不敢看爸爸的眼神。爸爸又走到那口樟木箱子前,手撑着 膝盖很费劲地坐下,叹了一口气:“小久儿,爸爸叫你别去,你还是 去看了。”我很奇怪;“爸爸,你没抬头啊?”爸爸慢慢地摇了摇头: “爸爸什么都知道。他摇头的时候,那东倒西歪的头发和一道一道泛 青的头皮就显得格外扎眼。   爸爸翻出了一把很钝的推子,还有一面从北京带过来的小方镜, 我接过推子,走到他的身后,那时候我个子还很矮,站在爸爸的身后 刚刚和他坐着一样高。我小心翼翼地举着推子给爸爸剃头,举得胳膊 又酸又软,剃过的地方像狗啃的一样,推子齿经常咬着爸爸的头发, 扯着他的头皮,可是他一声没吭。那一年,爸爸已近五十岁了,稀薄 的头发里已经有了不少白发,一小撮一小撮从我剃过的地方掉下来。 爸爸的脖子上围着的还是妈妈那块旧纱巾,黄艳艳的底子和绿莹莹的 花纹依然那么鲜亮,可是我们的日子已经褪色了。我的眼泪扑扑簌簌 地掉下来,滴在光滑的纱巾上。爸爸手里的小方镜子一晃的时候,我 看见他也在悄悄地流泪。但是我们都彼此装着没看见,因为害怕父子 俩会抱头痛哭。   爸爸被揪出来以后,不久就隔离了,住在单身宿舍的一楼。我只 有在上下学的路上偷偷看一眼爸爸。每天,我都算准时间去锅炉房打 开水,爸爸他们这些牛鬼蛇神规规矩矩地排成一队,手里提着暖壶, 脚上还带着脚镣,眼睛却是左盼右顾,都想利用这个放风的时候和自 己的亲人说上几句话。有一天,我蹭到爸爸身边的那个水管子旁,听 见爸爸小声地跟我说:   “小久儿啊,爸爸这儿没什么吃的,给我买点糖来吧。”   我忍着眼泪点了点头,想起在北京的时候,爸爸最爱吃热腾腾刚 出锅的馒头里夹上绵白糖,现在,恐怕他连热馒头都吃不上了。回家 以后,我把爸爸的话告诉了妈,妈拿出两毛钱,给我一个玻璃罐头瓶 子,嘱咐我去给爸爸买点儿古巴糖,那时候,绵白糖八毛钱一斤,对 我们来说太贵了,而且在九江也很少有地方卖,这种黄颜色的古巴糖 已经算是好东西了。我抱着罐子跑到单身宿舍一楼,守门的工宣队员 问我干什么,我说:“给我爸爸送糖。”   那个人笑了笑,冲里面喊:“老程,出来看看,你儿子送什么来 了。”   爸爸放下手里的活儿,一边往外走一边还点着头冲那个看门的人 说:“谢谢,谢谢!”那个人又笑了笑,用九江话叽里咕噜地嚷了一 通什么,抓过我手里的瓶子,当着我和爸爸的面摔在了地上。古巴糖 洒了一地,金灿灿的,摔碎的玻璃碴子在阳光底下闪着亮晶晶的光, 格外刺眼。我看见瓶子摔碎的一刹那,爸爸僵在了那儿,脸色刷地一 下变得惨白惨白。   我空着手往家走的时候,耳边总是响着爸爸最后那几句轻轻的话: “小久儿,别害怕,没事的,下回别送什么了,啊?”当空的太阳明 晃晃的,像那些玻璃碴子一样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拼命奔跑起来,热 辣辣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风干在脸上、脖子上的时候却冰凉冰凉。   又过了一段时间,妈也被揪出来了。学习、劳动、改造,不准跨 出厂区大门一步。全家只剩我一个自由人,买粮买菜这些事自然都落 在我的身上。我学会了每天一清早去菜地,在那里可以和菜农讨价还 价,看中哪一棵菜就砍哪一棵,而且价钱比菜市上便宜很多。为难的 是买粮食这件事,我那时不过八九岁,个子小,也没力气。卖粮食的 地方离我家有十几里地;按妈的意思,是宁可断顿也不会让我一个人 去买米。可那时候爸爸和妈妈的劳动强度实在太大了,像妈这样一个 文文弱弱的医生竟被分配去种红薯,但分给她吃的只能是红薯根。再 这样饿下去,不要说干活儿,恐怕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哭着对 妈说:   “妈!你要真的病了,我和爸爸怎么办呢?!”   这句话真的打动了妈,她泪眼扑簌地去找了根扁担,用刀子把它 截短,削得细细小小地交给我,嘱咐我一次只准买五斤,快去快回。   去了几次之后,我开始找窍门儿,发现走路步幅一样大的时候最 省力气,而且米担子也稳。我就试着走到铁轨上面去,一步一根枕木, 果然轻快了好多。直到有一天,一个养路工人惊叫着扑向我,把我连 人带担子重重地摔出去,我呆呆地看着一列火车从我头顶上方不远处 呼啸而过,车轮带起的风卷着脏土,刮了我满头满脸。死神就坐在那 列车上,死亡和我的距离只有这么近。   我一直藏着一个秘密,我的父母从来不知道—九岁的时候,我想 过要自杀。   那是一个寂寞的下午,天空像一大块弄脏了的抹布,沉沉地糊在 眼前,没有太阳,没有云彩,没有雨,没有风,没有任何表情。我的 日子也像这一片沉郁的天空,没有快乐,没有希望,没有任何转机和 征兆,甚至没有爆发的可能。仿佛神差鬼使一样,我把绳子搭在了门 框上。这时候,我听见隔壁小五儿的脚步声,我一把把绳子抓下来, 跳下地,心嗵嗵跳个不止。好像刚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被自己的 想法吓坏了,靠着墙,软软地滑下来,坐在地上恸哭失声,这样的念 头我动过好多次。我明白了“心疼”并不是一个形容词,对我来说, 那经常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理上的痛楚。   在好几年的时间里,我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有两件事:饥饿和孤 独。而这两件事都降临在我的头上—正在发育的身体感受着饥饿,正 在成长的心灵体验着孤独。   我是那样强烈地渴望着亲情的抚慰,我总是眼泪汪汪地巴望着在 爸爸妈妈之外,还能有亲人来到我的身边。我热切地向往暑假,向往 回到上海三爸家。   在九江可以盼望的亲人就是我的姐姐。有一天我听妈妈说:“下 放到云南的姐姐要带着她的男朋友回来结婚了!这个消息把我们平淡 无奇的生活突然变成了节日。妈妈忙着买红纸,剪喜字,爸爸亲手给 姐姐布置新房,用红皱纹纸做了一个精致的小台灯罩,我按下了台灯 的开关,小小的屋子忽然笼罩在迷人的浅红色光线里,那种光彩柔和 而又安静,让人一瞬间就可以远离尘嚣,忘却所有烦恼。   姐姐的到来,就好像打开了那盏小红灯罩的台灯,我们家忽然有 了一种柔软和煦的光彩,一种女孩子特有的体贴开始流动在家里的角 角落落。在姐姐偶尔低声笑笑的时候,我还是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什 刹海那些飞溅的水珠,想起我像小泥鳅一样坐在她的肚子上。到姐姐 结婚的时候,我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了,我惊讶地发现,在苦日子里 的人也是能长大的。   姐夫是个老实人,和姐姐大学同班,又一起分配到云南。有姐夫 这样一个人在姐姐的身边,看得出爸爸妈妈多少放下些心。姐夫送我 的见面礼是一双黑灯心绒面、塑料底的懒汉鞋,我捧在手里,反过来 掉过去地摩挲。一直穿惯了球鞋,突然有人送我懒汉鞋,我觉得自己 是个大人了。   姐姐在家的日子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我们总是用长长的期待换 来一次短暂的聚首,又在短暂的聚首里酝酿起浓浓的亲情,等着换取 离别时那一刻的伤怀。   我受不了这种别离,我总是等到轮船拉响最后一遍汽笛的时候才 肯下去。眼看着轮船缓缓离岸,我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也被缓缓 撕开,从那里流出了我和姐姐汇合在一起的泪水。我追着船拼命地叫:   “姐姐!”“姐姐!”   每叫一声,船头上的姐姐就扬起胳膊,拼命晃动着那块小手绢。 妈在我的身后流着眼泪:   “喊!使劲喊!喊你姐姐。”我就踮起脚尖扯着嗓子叫:   “姐姐!”“姐姐!”   江风把声音卷回来,连同眼泪一起噎住我,姐姐身影越来越小, 越来越模糊。我多少次听人称赞过李白的名句“孤帆远影碧空尽,惟 见长江天际流”是何等优美,可是我只觉得凄凉,只觉得江波里掩映 的创痛是那样凄楚彻骨。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