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心中的郭路生 何京颉   1967年夏,一位朋友带我到一个正在筹建中的剧团——这是当年由老红卫兵自发组织起 来的第一个剧团。他们正在排演由郭路生编剧、李平分导演、姜昆主演的话剧《历史的一 页》。就是在这里,我认识了郭路生。   话剧排出后在学校、工厂、机关等地演出了十几场。后来由于某些原因,剧团解散了。 但我和郭路生之间的交往并没有因此结束,反而更加密切了。   郭路生很希望通过我认识我父亲,说他一直偏爱我父亲何其芳的诗,很想和他聊聊,并 向他请教一些关于诗歌创作方面的问题。当时父亲是最早一批被打倒的走资派、黑帮分子, 很少有人敢去家里看望他。为此,父亲对郭路生的拜访很重视。父亲待人一向是非常认真 的。那天,他早早地换好衣服,为他准备了红茶、柠檬及一些小食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 他。后来,他们谈了很长时间。虽然当时郭路生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可父亲没把他当 成小孩子,而视他为同辈人,与他滔滔不绝地谈着新诗的创作、发展,诗歌的韵律、语言等 等,对郭路生所提的问题也一一做了认真细致的解答。   从那以后,郭路生时常去我家,并把他那时写的诗带给我父亲看,记得有《还是干脆忘 掉她吧》、《难道爱神是——》、《无题》、《黄昏》等。父亲每次总是中肯地对他提出自 己的意见,并不止一次地劝他学习外文,一门不够,要多学几门,以使自己直接读原文诗, 这样才能更直接、准确地体会诗的原意。父亲曾对我说,郭路生有天赋,有诗人的气质和想 象力,但他的诗从整体上看还不够成熟,而且显得有些消沉。遗憾的是,父亲过早地去世 了,如果他能看到郭路生后来的诗,我想,会对他有新的评价的。因为经受了种种生活磨练 的郭路生,在长期的观察与思索中,已逐渐把自己的诗同整个时代、同人民溶为一体,终于 成为一名鼓舞了一代年轻人的时代歌手。   没有多久,父亲离开北京,去了“五七干校”。郭路生依然是我家的常客,每星期总要 来几次。   他每次来我这儿,都会给我那间寂寞的小屋带来朝气和活力。我不会忘记他在这里度过 的那一个又一个冬天的黄昏与夜晚。我们常常约上一些朋友,大家聊天,讲故事,唱歌,听 音乐,每次不可少的节目便是倾听郭路生朗诵诗歌。他把他所喜爱的诗人普希金、莱蒙托 夫、拜伦、缪塞、波德莱尔、洛尔迦等的诗歌介绍给我们。那时,我们都还是一些十六七岁 的中学生,对这些诗只是略知一二,我也是从那时才真正被他带进诗歌和外国文学的领域。 我们用心去听他朗诵这些诗歌。每当他那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我们都会随着他那极 富感情色彩的声音,进入诗歌的意境。那些诗像我所钟爱的音乐一样触动着我的心弦,让我 全身心地感动。   给我印象更深的是,他曾经给我讲过的那些感人的小说,我时常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 种再也无法找回的气氛,直到今天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围坐在火炉旁,窗外是飘 舞的雪花,屋里暖暖的,煤火劈啪作响,他总是缓慢地用他特有的嗓音开始讲《简爱》,讲 《阿霞》、《复活》、《安吉堡的磨工》,讲《约翰·克利斯朵夫》……每次直到讲完整个 一部长篇,我们才发觉天已经完全黑了,窗外的雪也停了,炉火无声地熄灭了,可我的思绪 还久久地停留在那些作品中,仿佛同那些主人公一起经历着人生的悲欢,体验着爱与被爱的 苦涩和甘甜。直到他站起来告辞时,我才回到现实中,想起了正处在的那个“震撼世界,史 无前例”的年代,想起了国家和个人所遭受的灾难。我们无力改变这一切,只能通过读书来 暂时逃避,远离一会儿那些“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革命造反派”。   那时,凡是郭路生有意无意提到过的作品,我都会想法找来仔细读,从此,我心中慢慢 建造起一个多彩的世界。他也常常鼓励我学习音乐,可在那动乱的年代里根本没有学习的条 件,只能靠自己。我借来一些乐谱和音乐书籍,每天给自己订学习计划,坚持练钢琴,学乐 理,也读了不少音乐家的生平传记及有关音乐作品的评论。这些,都为我后来能考入音乐学 院打下基础。从那时起,我就把音乐做为我一生的爱好追求,并始终为之努力。   我一直认为,郭路生是我青年时期从幼稚走向成熟的最初的思想启蒙者。   也是在那个时期,郭路生写了很多诗:《海洋三部曲》、《鱼群三部曲》等等。他每写 完一首诗,总会先拿到我这里,抄给我,并给我们一遍遍地朗诵。过后,我总是把它们重新 抄在一个大本子上收集起来,而只是有一首诗例外。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们几个朋友和郭路生一起到紫竹院散步。当时,他正和一 个维族女孩相爱,他爱得很真、很烈,但又清楚地看到隔在他们中间的重重障碍。这段不会 有什么结果的恋情,使他在感情与理智的矛盾中痛苦不堪。我是他知心的朋友,但对此也无 能为力,只能看着他在草地上不停地翻滚,哭喊着那女孩儿的名字。待他平静下来的时候, 给我背诵了一首他新写的诗。年代太久,我只记得那诗的题目好像是《春天》。尽管诗句记 不清了,但这首诗留给我的印象却非常深刻。记得,它异常的热烈,而且惊人的美丽,在后 来的日子里我总想再听他朗诵一遍这首诗,但他几次都拒绝了。我明白了这是一首完全属于 他个人的诗,是以他的心和泪凝结而成的,他不希望有丝毫杂尘掺进自己最纯的感情中。从 此,我再没有对他和任何人提起过这首诗。但那一天带给我的感受却是那样难忘:灿烂的阳 光、温暖的春风、醉人的绿草地……那样怡人的春天气息却与他毫不遮掩的痛哭、呼喊交汇 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惆怅的难以辨清色彩的画面和一段扯人心肺的极不协和的乐章。   日子就那样随意又悠闲地过着,但我们却时时被一种无名的不安所困扰,预感着这表面 的平静与安逸中正孕育着逃不脱的灾难和不幸。   果然,1968年的“五一”节——一个刮着黄沙的大风天,一清早,郭路生打来电话,让 我到他那儿去一趟。我急匆匆地骑车赶到他家,他神色有些慌张地说,可能要出事,前天他 被抓到中央戏剧学院受审,名义上是要他交待和张朗朗的关系,实际上因为他的一些诗已落 到江青的手中,被认定是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反动黑诗,江青的爪牙们正想寻找机会整治他。 这使我想起几天前一个家在公安部的朋友劝我最近小心些,说我家在公安局挂了号,已被安 上“裴多菲俱乐部”的罪名,成为监视对象,反动诗人郭路生是这个黑组织的头目。我当时 听后没有太在意,现在郭路生被抓受审,多少证实了这消息的真实性。虽然我们心中坦然, 虽然我们绝没有做过一点儿对国家不利的事,但这样的消息,在当时足以使得我们忧心忡 忡、惶惶不安了。两年来的运动,使我们都太清楚“反革命”是多么容易就被定性的。那几 天,郭路生一直烦躁不安。5月3日,几个朋友一起在我家吃饭,郭路生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我们大家的情绪都不好,谁也没有劝阻他。他一直喝到酩酊大醉,躺在 地板上起不来了。我们想,他压抑了几天的心情借酒发泄发泄,也许能好过一些。可他从始 至终没有一句发牢骚的话,而是不停地哽咽着说:“毛主席,我热爱你,我就是死了也要歌 颂你。”我们在场的几个人都难过地为他掉了眼泪,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   又过了一些日子,公安局到我所在的101中学调查了我。紧接着,我就被学校工宣队关进 了学习班。在学习班里,我遭受了许多让人无法忍受的屈辱与折磨。他们关我的原因之一就 是要我揭发郭路生的反党、反对文化大革命的言行,以此来达到整治他的目的。我写不出让 他们满意的材料,他们以我度极不老实为理由,关了我近三个月,一直到工宣队撤离学校, 我才恢复自由。   我从学习班出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听郭路生的消息,得知他并没有被专政机关所关 押,才让我紧张了许久的心情顿时轻松下来。   这年的冬天,他去了山西杏花村插队,不久,我也和几个朋友去白洋淀落了户,从此我 们就改为通信联系了。   刚到农村,由于各方面的不适应,以及在学习班所受的打击,我一度消沉,常常坐在冰 冷的炕头上想家,想朋友,想在北京时大家常聚在我家的那间小屋。在我觉得最孤独无援的 时候,我总会给郭路生写信,诉说我对过去日子的留恋和现在心中万念俱灰的绝望。他每次 都及时给我回信,关心我在白洋淀的生活,时时提醒我,不要受消极因素的影响,在和别人 交往时要多吸取有益的东西,要善于发掘生活中鼓舞自己积极向上的力量,以此来克制那些 消极情绪,并鼓励我要在农村好好劳动,热爱劳动人民,热爱生命。他曾在信中这样写道: “我也很留恋我们大家的那间充满温暖的小屋和钢琴、书籍、娓娓的酒话、淡淡的烟缕,友 好和互相谅解的微笑永远是被我们垄断的一种最神圣的语言……,但是,如果我们总是留恋 那房间,就永远也看不到外面晴朗的天空……。我们青年人应该永远地扬起风帆,向前看, 生活在前面。要向人生索取,不向命运乞求……让我们一同向未来进军!”另外,他还在一 封信中,给我抄来了那首听他背诵过无数遍的被公认为是他代表作的诗歌《相信未来》。在 这样的时候,这些发自内心的话语和这样一首充满信心、力量的诗歌寄到我手中,对我的触 动和激励是多么大啊!我说不出地感谢他,感谢他能懂得我的需要,感谢他给予我的真挚友 情和始终如一的帮助。那一封封充满诗意的信件和特意为我抄写的、字迹格外工整的诗篇, 至今还被我珍藏着。在我人生艰难的道路上,它们成为一股强劲的动力,始终推动着我向 前。   再以后,他离开农村参了军,有关他的音信越来越少。直到1974年我从白洋淀转回北 京,我们才又见了面。那时候,正是他患精神分裂症病情最重的时期,我见到他时,觉得他 明显地苍老了许多,往日和善可亲的微笑没有了。那时,他神志很不清楚,在我的台历上写 了许多古怪的话。看到这一切,我有说不出的难过。从他那发呆的目光中我看出他很痛苦。 不过即使是那样呆板的表情,我也仍能从中找到他某些昔日的神情,让我感觉到他依然信任 我,关心我。这神情,直到今天想起来,还让我落泪。   每次他从我家离去时我都不放心,总要走很远送他到王府井103路无轨电车站。我们默默 地站在马路边,看着103路无轨车一辆辆开来又开走,直到11点钟末班车来了,他才肯上车。 虽然这么长时间里,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但这沉默却比言语更有份量。我在想,正是由于他 正直、敢言、执着的性格和不肯违心说话、做事的做人原则使他得罪了某些人,才被整成这 样;我也知道,由于他经历了生活中各种各样的磨难,由于他先天的敏感和多虑,使他脆弱 的神经终于承受不住了,才变成了这样……。他的天才,使他的诗歌流传四方,震撼了整整 一代人,成为这一代人共同的心声,可却没有能带给他本该属于他的荣誉和快乐。我为他痛 心、惋惜。但我相信,他决不会就这样沉默下去。   1989年4月,在中央戏剧学院礼堂举办了一场现代诗歌朗诵会。我们终于又见到了隐没多 年的郭路生。他仍是一身六十年代的装束,迈着成熟、稳重的步伐走上了舞台,依然是那低 沉沙哑的嗓音,依然是那坚定自信的神情。我们又听到了那首《相信未来》和他亲自朗颂的 此诗的妹妹篇《热爱生命》。长时间热烈的掌声,说明人们没有忘记他,人们仍然需要他和 他的诗歌。   我真为他高兴!   从1990年起,他基本是在北京远郊一所福利院里度过的。1991年,我去了美国,又是几 年没有见到他。我回国后,直到最近几年,才又和他有了一些联系。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也 见过几面。他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头脑清楚,思路也敏捷。从1993年出版的《食指、黑大春 现代抒情诗合集》中,我了解到,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停过笔。最近仔细翻看了一遍他在病 后写的那些诗,我又一次被深深地震撼了。那沉重的悲怆是另一种美。这其中的内涵,我 想,我会比别人体会更深。   去年夏天,我和一个朋友一起去他家看望他,他说他现在有两个愿望:第一是出一本他 的诗集;第二是他要准备写回忆录。我想他第一个愿望在不久就会实现,第二个愿望也一定 能实现。因为我了解他,知道他是一个有理想,有目标,生活态度很严肃的人,他认定要做 的事,就一定会努力创造条件去做,而且一定会做得很成功,很出色。   三十年前他曾写给我几句诗: “让我们的友谊像流水,    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有价值的黄金。” “让我们的友谊像彩带,   把你幸福的花束系得更紧”   这短短的几句诗,对于我来说,包涵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内容。时光流逝,岁月变更,但 我心目中的郭路生永远是那个面带微笑,朝气蓬勃,真诚、善良、美好的年轻人,也永远是 我最可信赖、最可亲近的朋友。我们之间这段纯洁、深厚的友谊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 为珍贵,难忘。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