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娘希匹"和"省军级" ──"文革"读书记   朱学勤 1966年夏天,我小学毕业,却碰上取消升学考试,枯坐在家,静待分配。突然一 个消息传来,激起小伙伴们一阵兴奋:郊县有一些质量上乘的学校,需动员一部 分市区学生去住宿就读,分配到我们那里的是上海县宰庄中学和川沙县高桥中学 。男生看中这一去向,是因为可以住宿,远离父母束缚,有一种远走高飞的感觉 。几个心野的同学特别向往高桥中学地处海边,于是相互约定,要到海滩去过一 种崭新的生活。当时北方来的红卫兵刚刚到上海,他们搅动社会秩序,市面上出 现一种越出常轨的激动气氛,只要在公共汽车上发表演说,或者朗诵传单,司乘 人员就不向他们收钱售票。我们利用这一机会,在公共汽车上打快板、念传单, 一路免费,既去了高桥,又去了莘庄。实地比较的结果,好像还是莘庄中学好, 因为那个学校从外面看去很雄伟,有一个高高耸立的跳伞塔。到了"文革"第二 年,这一消息却沉寂下来,再也不见提起。1967年夏天,新成立的市革会教育组 终于想起还有一届小学毕业生没有分配,于是就按街道划块,叁下五除二,将几 万名活蹦乱跳的小学生当成几万个没有生命的阿拉伯数字,很快就把它们打发完 毕,一个个塞进了住家附近的中学,我的那些儿时伙伴就这样被强行拆散。以后 当然还常见面,但渐行渐远,一次一次差距拉大,直到最后大家都觉得没劲,意 兴阑珊,终于停止了来往。很多禀赋极好的伙伴,就被这种撵鸡撵鸭式的大呼隆 分配耽误了。奇怪的是,那些资质较差的人,有幸进入一所好中学,不见得就能 学好;而资质较好者被那些坏学校耽误,却很难逃过厄运,几乎是百发百中。 "文革"尽管乱,但是否重点中学,一进校门就能感觉得到。我后来养成一个令 人讨厌的心理习惯,与老叁届接触时,第一次交往总是情不自禁地揣度他的"中 学门第",而且分辨率还很高,能感觉得出30年前是"区重点"还是"市重点" 毕业的细微差别。这种痕迹潜藏在人的语言举止里,使人想起列宁的一句名言: 40岁以前的面容,归上帝负责,40岁以后的面容,归自己负责,只是在这里,需 把40岁改成20岁就是了。只要有两个人站在你面前,让他们争论5分钟,多半就能 听出,当初谁是市重点毕业,即使他目前下岗;另一个是从非重点毕业,即使他 递着名片说:"北大毕业,专搞现外"。现外,现代外国哲学之简称,说快了会 被误听成"现实",一种很深奥的时髦学问。 我的命运一贯中庸,那时被分配进一所区重点。"文革"中武斗比较激烈的学校 通常是两类:一类是没有高中的初级中学,因为"文革"前学习气氛就不好,又 没有高中生引导,很快就由着那些孩子王胡闹。分配进这一类学校的人进门第一 眼,能看见的就是那些穿着蓝色大翻领运动衫的"头头",骑着抢来的自行车在 操场上练车技。第二类虽是重点中学,而且还有很好的高中部,但临近附近的机 关大院,特别是临近部队大院。1964年强调阶级路线,那些学校降格录取了很多 干部子弟,尤其是军干子弟。分配进这类学校的人进门第一眼,能看见的是:现 代八旗子弟穿的不是蓝色运动衫,而是洗得发白的黄军装,骑的不是自行车,而 是摩托车,就在操场上狂奔。他们不说"摩托车",而是说"电驴子",当然也 是抢来的。这些人在学校里挥着父辈的武装带耀武扬威,但内心还是有自卑。运 动前多半成绩不佳,运动中也写不出有水平的大字报,知道学生中的大多数瞧不 起他们,故而有很强的报复情绪。我就听说过这样一则真实故事:有一个军干子 弟,女的,追求班上的小白脸团支书,但成绩太差,连入团都被拒绝。"文革" 一起,这群小姊妹就把那个小白脸吊起来一顿暴打,白天批判他资产阶级思想, "不贯彻党的阶级路线",晚上则倾筐倒箧,骂出来的全是她们从父母大院里听 来的肺腑之言。那位军干小姐就这样指着资产阶级出身的"梁上君子",厉声骂 曰:"老娘就是不夹你那二两肉!"我以后再也没有听到比此更为淋漓的骂语, 哪怕是旁听夫妻对骂。如此绝妙好词,夹杂着暧暧昧昧的女人幽怨,让擅长此道 的琼瑶听见,还不活活气死?一般港台小女生是想象不出来的,非长期浸染大院 文化者不能办。此为衙内语,大院文化剥了皮以后的特产。似还保留有当年湖南 农运之底气?但仅此还不够,必须进入新式大院再泡上权力汁液,农运之底气加 权力之霸气,八旗者,霸气也,这才能酿出如此一坛好酒,"文革"脱轨,金瓯 崩坏,琼浆飞溅,才让平民百姓惊闻其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悦耳效果。"文革"一 过,这些穿黄衣服的人,把打人丑行往一个抽象符号"造反派"一推,先出国, 后经商,再不称心,还能加入第叁梯队。而前面那些出身弄堂穿蓝色运动衫者, 则多半在"文革"中期的"红色风暴"就已收入网内,或在"文革"后的"清查 叁种人"运动中被打入另册,拖得再晚,也躲不过1983年夏季那场雷厉风行的" 严打"。"文革"中的这段历史很有意思,却始终不见有人触及。我后来碰巧学 历史,就姑且把它称为"黄衫党俘获蓝衫党并将其捺为自己替身的历史"。 我那所中学,先前叫麦伦,1949年前是很有名的教会学校,50年代因抗美援朝, 更名为继光,60年代又从市重点降为区重点,一蟹不如一蟹。所幸附近没有大院 ,尽管叫继光,但60年教会学校的底子一时还来不及败光,书比衙内多,气氛就 比上述两类略好。我们进校时,校内红卫兵已实现大联合,秩序被高中部的学生 控制,虽也有"牛鬼蛇神劳改队",但也未见随便打人的现象。当时校内还有一 届老初一,即六八届初中生没有分配,于是就把我们命名为"新初一",称他们 叫"老初一",以示区别。高中部向"新初一"各班派出辅导员,十分虔诚地向 我们宣讲原来的黑校史,以及"文革"这两年的红战史。我们对他们很崇拜,他 们对我们却很羡慕,认为我们没有受到17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污染,比他们还 要根正苗红。新初一进校时,校内红旗招展,像过节一样,似乎是翻开了教会中 学的新一页。我至今还记得我们班的黑板两旁是一幅红色对联:"蓝天白云寄红 心,生生死死为革命",行草,笔力遒劲,超过现在的文科博士生普遍水平。我 进校不久就贴出过一份长达11张白纸的大字报,谈教育革命尤其是语文教材的设 想,题目是"给辅导员说几句心里话"。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发表的第一件作品 ,很快就被我班的辅导员看中。这位辅导员出身职员家庭,性格文静,既有"小 资产阶级情调",又有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使命感,对我着意引 导,很快成为我的精神导师。 学校藏书有4万,这在当时的中学图书馆不是一个小数字。关键是4万藏书中,还 有许多1949年前出版的老版本,就是这些被抛入垃圾堆的"禁书",打开了我精 神阅读史上的第一扇天窗。有一天,我寻找一个打飞掉的篮球,在图书馆墙边的 垃圾堆中翻动,无意中发现有一大堆"四旧",如解放前的地图之类。再翻检下 去,竟是整摞整摞的竖排本旧书,有些还是烫金精装漆皮封面,不禁大喜过望, 随即抱了一大摞回家。这些书中,我今日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本封面封底都已脱落 的世界史教材,40年代的翻译本。我好奇地发现,早先知道的一些历史事件,原 来都有另一种说法,甚至是相反的说法。例如十月革命,它竟然说:列宁是坐着 德国人提供的火车,穿过德俄火线,回到彼得堡,这才有11月7日的事件,旁边即 配印一幅列宁在十月的大脑袋肖像。当时看到这一段,我的小脑瓜子"轰"地一 声,两眼发直,久久回不过神来。这本书成为我第一本私藏"秘本",后来流传 出去,被复兴中学一个高年级学生借去不还,我插队离城第一次回家探亲,还去 追讨过,也没有要得回来。今天想来,我能说出那个赖帐者的姓名,却说不出那 本书的著者姓名,就像回忆一个在茫茫人海中消失的旧友,肯定还活着,却不知 在哪里漂浮,也是一痛。多年后我在工厂里开始自己的自学计划,为什么单单从 世界史起步?当时意念很坚决,但动机并不清楚。直到此次被《上海文学》编辑 逼着写这篇文章,搜肠刮肚打捞记忆,想起了这本书,才若有所悟。 "文革"中的书店,是否像现在的回忆录作者描写的那样,是清一色"红宝书" ?也未必。即使是"红宝书",也会翻出花样。我记得是1967年的冬季,福州路 上的外文书店还在开张,就在今天的外文书店原址,但门面大得多,甚至有二楼 。我那时已经有跑福州路"淘旧书"的习惯,那一天偶然在这家书店发现一张告 示:订购英文版毛主席语录,每本定价6毛。我当时的零用钱父亲规定是5毛,包 括剃头洗澡。花6毛钱定一本外文版毛主席语录,就有点像现在的人月收入1000元 ,以1200元买一张流行光盘,而且还不是现货,是期货,又看不懂,干不干?我 当时在中学里学的英语无非是"long live,long long live"那一套,根本不可 能培养起对外语的兴趣,按道理不会下这个单子。但到这个时候就显出前重点中 学的好处:我有两个高年级的好朋友,一个在复兴中学初中部,一个在本校高中 部,我在读书方面如有疑难,多半是请教他们,这一次也是如此。他们听说后, 一致鼓励我买:你现在用不着,不等于你将来用不着,用这本英文版与中文版对 着读,是自学英语的好读物。他们不仅鼓励我,甚至和我一起到福州路去填那个 订购单。过了大约半年,书店果然把这本英文版小红书寄到我家,很守信用。这 本书到手后,我只是出于好奇胡乱翻过一阵,并没有成为我学习英文的入门。不 过,作为我第一次订购书籍的记录,而且居然是在"文革"中,有点滑稽,在此 不妨提一笔。 顺便说一句,福州路上的旧书店那时有大量旧版本马、恩、列、斯著作,也有鲁 迅全集及各种单行本,价格极便宜,品相也好。我记得那时9点开门,8点半左右 ,门口开始有书生模样的人聚集,门一开,就冲进去抢购自己早就等待的书籍。 我那时都是步行去,来回约一个半小时,坐电车钱不过一毛四分,却舍不得,因 为这一毛四分可能就是一本好书的价钱。我现在书橱里的一些左派经典,大部分 就采自那一廉价时期。 "文革"中也有一些禁书悄悄流传。我就是因为读这些禁书,终于读出一场大祸 。当时从高中生那里流出一套《金陵春梦》,我好不容易排队等到,读完后,就 记住一句作者编排蒋介石的那句口头禅:"娘希匹!"那天下午,我从福州路回 来,径直回校,教室里有几个同学在讲台上用毛笔乱涂乱抹。他们走后,我走上 前去,拿起那支毛笔,随手就写了个"娘希匹",而且还加了个"!",写完即 扔,扬长而去。当时根本没有注意前面那些同学写的是什么,而且正好也被我写 字的那个胳膊肘压着。第二天早上进校,即发现气氛异常,早操也不出了,却有 公安人员的神秘身影。走到自己的教室,就听有同学在嚷:"不得了啦,我们教 室里有反动标语,有人在讲台上写了'娘希匹,毛主席万岁!'那张讲台已经被 抬到保卫处去了。"这一听,如五雷轰顶,我跌坐在地上,后面还有什么就听不 见了。原来昨天下午胳膊肘压着的,竟是那要命的"毛主席万岁!"朱学勤啊, 朱学勤,这一回你算彻底玩完了! 我去找那个比我年长两岁的67届朋友商量。他那时虔信马列,听我说完实情,头 一昂,很自信地说了一句毛主席语录:"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鼓 励我去找工宣队、公安人员说明情况,没什么大不了。我也就忐忑不安地去了。 不料那些人听后十分意外,相互交换眼色,一个劲地眨眼睛。原来我经辅导员推 荐,已经是工宣队培养的对象,新初一红卫兵连的"连长",管12个班,600多人 。他们正按照学生的家庭出身排队摸线索,绝没有怀疑到我头上。现在已经宣布 这是反革命案件,能因为是我所写就撤销这一案子吗?真是骑虎难下。恰好又进 入"清理阶级队伍"的严峻时期,同一年级另一班一个小同学据说也是因为书写 反动标语,公安局开着吉普车大白天进校抓人,气氛非常恐怖。公安局、工宣队 和校保卫处只能专门为我成立了一个专案组,先宣布撤销我的职务,然后内查外 调,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我则猫在小屋里,灰溜溜地面对他们的反复盘问 ,一遍一遍地写检讨。工宣队态度严厉,但不难缠,最难对付的是参加专案组的 那个男教师。他与我的班主任正在谈恋爱,而我此前不满意那个班主任忙于恋爱 疏于备课,上语文课讲不出多少东西,曾对她提出意见,这一下逮个正着,两个 人一明一暗,合起来整我。其实工宣队也已看出这一案子属偶然笔误,但碍于形 势,无法正面阻止那个男教师。那人最感兴趣的是《金陵春梦》从何而来,反复 问我书在哪里,必须没收,以防扩散,其实是他自己想看。人到此时,要什么给 什么,但总不能把那个借我书的高中同学卖出去。那一时节,我最头疼的就是他 最后这一问题。这个案子后来定性为"敌情内处",即"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 矛盾处理",按当时标准,留住我不进班房,已经算宽大无边。但我不是反革命 ,也有反革命嫌疑,剩下的两年岁月如何度过,也就可以想象了。事发后,全家 笼罩着一种殡仪馆气氛,就像刚死过人一样。父亲当时在单位里也有运动压力, 闻讯大怒,认为全是我爱读旧书之过,将我的一个书箱撬开,一本一本全撕了。 "娘希匹"事件后,我成了一个小牛鬼蛇神,成天抬不起头,终于知道了那时整 天朗诵的鲁迅诗词"破帽遮颜过闹市"是什么滋味。但私下里也得到过一些温暖 。一个是前面提到的辅导员李敏,当时是她在新初一进校不久发现了我这个苗子 ,推荐我做了那个劳什子"连长",不料却是个闯祸坯子,惹事的孽种。出事后 ,她曾在"体兰"馆前的那块草地上找我谈话,鼓励我不要一蹶不振,自己却边 说边流泪。她的恋爱对象是高二(1)班的同班同学邱洪琪,校内大联合以后的红 卫兵团长,人也正派。每有集会或游行,他总是扛着校旗走在第一个,让路人看 得眼睛发亮,可见其英俊漂亮。李敏大概找过邱洪琪交过底,要他抵制那个男教 师对我的逼迫,否则以我当时之幼稚,实在顶不住那个人索书逼书的压力。我离 开上海后,时常想念这位善良的辅导员,13年后返沪,费了很多周折,终于找到 他们夫妇。另一个助我过关者只能是暗中出力了,而且是多年之后,我才知道 。当时的工宣队队长,恰好也姓蒋,人称"蒋师傅",黑脸膛,微胖。我毕业时 要做政审结论,他为此事到我父亲单位翻阅档案,发现父亲是他50年代就已认识 的朋友,于是发恻隐之心,不知通过什么办法,居然在我的档案里抽去了这段祸 事的材料。我多少年提心吊胆,小小年纪就有"历史问题",档案里记有一笔, 如影随形。1972年在插队的地方招工,发现招工干部没有追问此事,却在远兜远 转地套问家族里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海外关系,心里好生奇怪。当上工人后第一 年回沪探亲,父亲才说出这一段真相。工宣队换过好几茬,我后来再也找不到这 位"蒋师傅"。他肯定已经退休,虽躲过了下岗这一关,但是"文革"做过工宣 队的经历是否会给他的后来生活投下阴影?即使没有,退休之后的晚年生计多半 艰辛,哪会有闲心到《上海文学》这种地方,来翻阅无聊文章呢?恐怕是再也见 不到他了。我自己离开上海后,爱读旧书、禁书的兴趣依旧,但一听到"彻底的 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就害怕,也落下了一块心病。 1972年10月,我结束插队生活,进入豫西山区的一个化工厂。仗着年轻,白天扛 一天的重型管道,晚上却还有精力在灯下自修,先读历史,后读哲学。此时上海 出版了4份杂志:《学习与批判》、《朝霞》,《摘译》自然科学版和社会科学版 。虽然也是左,但比两报一刊好看,相信同年龄的人都还记得。这4份杂志,父亲 总是定期寄到我生活的地方,引起周围同道者的羡慕。后两种杂志,今天我还保 存得很好。到了1974年前后,毛泽东批示重印一些文革前的"灰皮书",并组织 翻译苏联及西方最新的小说、政治理论书籍。毛泽东为何要印发这批书?这是一 个谜,谜底至今还未打破。当时能够说出的理由,似乎是有一条最高指示,为了 抵制"形而上学猖獗"?但客观效果却不是他在紫禁城深处一个人能够预料的。 就像他当时大笔一挥,批示全党传达林立果恶毒攻击他为B52的"五七一工程纪要 ",以证明其自信,人民不会听信这些"恶毒攻击",但传达以后的效果则恰恰 相反。多少年后我问同代人促其觉醒的读物是什么,60%的人居然会回忆起这份" 五七一工程纪要"!在精神干涸而又弥漫着怀疑不满的年月里,重印那些灰皮书 ,还要组织翻译西方70年代的最新理论着作,无异于在遍布干草的荒原上撒上一 把火种。他老人家总爱播火玩火,回回都是赢家。但1974年那一把,大概也是他 最后玩的一把,从效果看,肯定是玩砸了。火种一旦播下,能保证它只顺着指定 的路径燃烧,而不会掉过头来先反噬他自己?我后来始终认为,80年代点燃新启 蒙思想运动的火种,其中一部分火星,就是从1974年那批"内部书籍"悄悄阴燃 过来的。我总是在猜测毛泽东临终前夕的心理状态,却百思不得其解。无论是伟 人,还是大众,曾经有过的心理波动大概永远消失在历史的幽暗深处。而且是最 先消失,再也难以复原了。就我而言,只能庆幸自己在那一年月能较早读到那两 批读物。这真是一种幸运,如果没有这两批读物,我的启蒙始点可能要向后推迟 5年,甚至更晚。后一批书的译者,署名统一为"上海出版系统五七干校翻译组" ,其实都是文革前的老专家、老教授。我也时常猜测这些匿名译者当时是在什么 心情下翻译的?肯定会有一种满足,是仅仅为能发挥一技之长而感激涕零,还是 有一种边翻译边盗火的窃喜?也许还是以前者为多,后者即使有,也是极为朦胧 ,而且也正在历史的暗处慢慢消失。这些前辈有些还健在,趁他们记忆力尚未全 部丧失,抢救一些历史细节,哪怕是一些朦胧的心理细节,也有助于改变目前" 文革"回忆录千人一面,面面可憎的蹩脚相。我在下面只能再补充一个细节,也 是现在那种连环画式的文革记述者没有注意到的。文革期间全国图书馆都停止购 买西方期刊和原版书 ,但上海图书馆例外。这一秘密是我在80年代初为做硕士论 文北京图书馆调阅过时期刊,无意中发现的。我问那里的管理员为什么堂堂北图 ,居然没有六七十年代的杂志,那个管理员没好气地回答:"你不是上海人吗? 你到上图去!'文革'期间,只有你们的上海图书馆没有停止进口外文期刊!" 毛泽东批准的那两批禁书,就在福州路上的"上海书店"出售书店二楼有一个" 内部书籍供销柜台",凭"县团级"与"地师级"介绍信分级别配售。令人向往 的是,"内部"还有"内部",里面还有一个柜台,凭"省军级"介绍信才能进 去,专供最"反动"的书籍,如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我当时为了搞到最里 面的那批书,尤其是那本耳闻已久的《美国与中国》,真是动足了脑筋。一张县 团级介绍信能购买的范围,已经不过瘾,到哪里去搞一张"省军级"介绍信呢? 真是天不绝读书路,我后来曲曲折折,关系托关系,竟然就搞到了这么一张。 我那个车间的政治指导员叫崔清汶,解放初期毕业于河南银行中专,人如其名, 有书卷气。老崔与我私下交谈,认为我还有点思想,于是又像辅导员那样,着意 引导。他后来曾推荐我上工农兵大学,未果,但无意中帮我一个小忙,使我受惠 至今。他的一个好友姓李,时任厂革委会办公室主任,管大印。老李又有一个朋 友,当时在省委宣传部给部长当秘书,管着一个更大的印。我知道这一线索后, 先说动老崔,再让他说服老李,给我开一张厂革会介绍信致河南省委宣传部,到 那里再换开一封介绍信致"上海书店",不为别的,只是想探亲回沪时多买点书 回来。那时的人并不像后来人回忆的那样见书就扔,相反,私下还是喜欢爱读书 肯思考的人,当时叫"爱学习"。老崔、老李就属于这样的人,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的要求。我所在的厂是"地师级",也刚够给"省军级"单位开信。但介绍信 是格式化的,只填一个对方单位和被介绍人姓名,"中共河南省委宣传部:兹介 绍我厂朱学勤同志前往贵部联系工作",至于联系什么工作,那就全凭你自己去 说了。 我坐火车去郑州,在污浊的车厢里和农民兄弟挤来挤去,终于想好了一套说辞。 一到省委宣传部,老崔朋友的朋友,即老李的朋友,是个中年女秘书,面相不恶 。我说:"我们厂里成立了批林批孔写作组,我是写作组成员,现在急需一批内 部参考书籍,我可以回上海采购,请部里支持。"那个女秘书原籍是我那个厂所 在的巩县,见家乡来人,就有几分亲,又听我说是老李介绍过来的,更无疑意。 只是说:"换部里的介绍信,要经过部长的批准,让我进去说说看。"这一关却 是我不曾想到的,女秘书一进去,我心里就开始打鼓。这一次可真是有点害怕了 !为了读"禁书",我冒的风险越来越大,这一次可能闯出更大的纰漏。那个部 长只消向厂里打个电话,就会拆穿我有关写作组的谎言,5分钟后,我就得低头认 罪,那就比我少年时代的"敌情内处"严重多了。女秘书在里面大概也只有5分钟 ,我却觉得有1个小时,如坐针毡,甚至想不告而别,悄悄逃走。谢天谢地!我这 边已经开始后悔,那一边女秘书已经说服部长,一脸轻松地出来换开介绍信了。 我揣着那张"省军级"介绍信回上海,如获至宝。先找到那个说"彻底的唯物主 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朋友,两人欢喜不尽;然后分头去打听,福州路那家书店最 近新上架有哪些书,抄成一张总书目,争取一网打尽。在介绍信有效期的最后一 天,我们俩穿上深藏青呢制中山装,左上口袋尽可能多插几支钢笔,学出一副写 作组成员的派头,作"省军级"状,直奔福州路二楼最里面那一间。出来接待的 是个男营业员,一张精明的白脸,双臂还套着那个年代常见的书店职员的蓝色袖 套,动作十分麻利。他看了介绍信以及需采购的书目,竟未生疑,立刻从书架上 抽书,一本一本配起来。我心忖:那份书目其实很容易露出破绽,是我们用钢笔 在500格的大稿纸上一本一本手写的,只要多转一个念头,他就会看出那份书目的 寒酸相,一个省军级机关应该配有打字机,怎么会使用如此简陋的手写书目?我 后来分析那位营业员的善意,是出于对离沪知青的同情。当时每个城市的每个家 庭几乎都摊上一个知青子女,知青进了厂,只要你还未回城,在城里人看来还是 知青。回到生身城市办事,说一句"我是插队离开的",多半能得善意帮助。当 然,也可以做更深刻的设想,那就是人家已经识破我们,只是心照不宣,不说而 已。 那位可敬可爱的营业员配完书后,居然说还有一些好书,我们书目上没有列入: "喏,格(这)本书老吃香,伊(那)本书在外头勿要想搞到!"神态得意,语 气热忱,哪里像执行严肃政治任务,按级别严格配售"反动书籍"?活脱脱是上 海滩"老迪克"在商言商,四马路旧书业难耐技痒,推销起他们的紧俏商品了! 此前我没有听说,此后证明对我帮助很大的两套书,就是经那位营业员的热情推 销买下的:《西方资产阶级哲学社会学学术资料选》16本,《苏联修正主义哲学 资料选》23本,尤其是前者,为上海人民出版社文革前版本,翻译之精良,远远 超过80年代西学热中我同辈人的那些粗制滥造产品。其中有:萨特《辩证理性批 判》、悉尼·胡克《含糊的历史遗产》、《马克思在林苑》等,都成了我后来书 房里的爱物。前年我为批评文化决定论,给《南方周末》写评论,题目定为"原 因的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有朋友问:"你怎么能想出这么促狭的一句话 ?"哪里是我能想出来的?它就来自悉尼·胡克《含糊的历史遗产》。胡克当年 是以这句话总结他对历史决定论的厌恶,当时读到那一段,如醍醐灌顶,数十年 不敢忘。以后看到决定论历史观改头换面反复出现,总会想起这句直截了当的大 白话,心里暗暗好笑。将近四分之一世纪前看的一本旧书,到本世纪末用来反对 知识界流行的文化决定论,不大不小,刚好凑手,这是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的。 1974年冬天福州路上那次"省军级"购书行动,是我购书史上收获最大的一次。 总共300多元人民币,花去了一个管道工整整1年工资。捆起来共4大摞,两人4臂 ,必须高高提起,才能离地。口袋里剩下的几个分币,只够两个穷酸的"省军级 写作组成员"乘17路电车回家。在那次购得的书中,除了悉尼·胡克的两本,最 称心的当然还有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1982年这本书随我去读研究生,因为 传阅过多,已经破损不堪。我与校内一个老装订工很谈得来,师傅帮我重新切边 ,夹硬版封面,书名还烫成金字,一本破书顿时焕然一新。又过了很多年,我到 哈佛做访问,一抬头,隔窗就是费正清研究中心,近得令我吃惊。闲暇时,我也 偷偷进去溜达过几次,都是一些不能攀谈的外国陌生人。我想找的那个人已经死 了,只有一幅照片迎客。这个叫做"费正清"的老头,怕是永远不会知道在他关 心的中国,多年前发生过一起与他有关的渺小的故事了。  (本文发表于《上海文学》1999年4月号) 注释: □这里应顺便交代,我之所以迟迟不能接受王朔的小说,也难以同意将其评论为 平民文学、后现代试验、意识形态的有效瓦解或阳光灿烂的日子,就与我"文革 "中的这段记忆过于深刻有关。后来,我也有幸落入过那种大院,穿过几年那种 颜色的衣服,感同身受,则更难纠正这种偏见。 □令人不解的是,我后来回母校参现校史展览,翻阅名人名录,独独没有这一代 人的身影。据说其它学校也有类似情况。空白处,当有一段各方都觉寒心的记录 ?  摘自:《书斋里的革命》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