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文革中作为小娃娃的见闻 郑玄 我在文革的时候的一段时间,是在江南的一个城市渡过的。为什么会到这个城市去, 是因为当时的血统论连及到了父母。因为祖上都是所谓的学者,总之根不红,苗不正, 所以当时就被下放到了工厂。 小时候的记忆,符合现在一般宣传说法的是:话不能乱说。可能是因为我们家的所谓 家庭成份不好。我的这个家,算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也就是被冲击的那一种家庭。 家里上到祖父这一边,到外祖父那一边,到阿姨姑嫂,百分之八十在教书或搞研究。因为 这样,恐怕我本人的消息来源也有问题。但具体说一下,算是和大家讲讲文革中一般 知识分子家庭的遭遇。 要说大鸣大放,反正我们家是没有大鸣大放的权力的,也不敢。也没有听说亲戚中谁敢 大鸣大放。血统论,连坐法,这些我认为非常错误的作法,当时的确就用在知识分子的 头上。要说学生乱来,也的确有这样的事情。我的至亲中的某一位,是当时这个城市的 一级模范教师。被学生在文革中抓出去挂牌子,一站就是一个星期。但没有被打。不知道 是不是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示。我的另一位亲戚,算是个大学者,文革家里面被抄过家, 又被送到五七干校学习(不知道这是不是文革的事情),可也没有在文革中被打过。他到 五七干校,那里的干部叫他写在民国时候有无加入国民党之类的黑历史,他想了一天,找 干校的人说我实在想不出自己加入过什么政治组织,第二天就被放了。但家里面的东西, 的确是一干二净,影响到了研究成果否,不知道。他的邻居某家,听说情况就惨了一些, 后来杨振宁回国的时候,因为此公是其老师(讲到这里不少人大概也知道此公是谁也), 要去陪同总理见杨,就把他家装修了一番。 虽然如此,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幸福的童年。父母亲每天高高兴兴去上班,回来给我们 讲故事。有历史故事,有小儿故事,有革命故事。在我自己的记忆里,从来没看见什么凶 神般的红卫兵冲进来。我自己住在个小四合院子里,邻居有一户工人,有一户是旧社会 被强卖给别人的童养媳,有一户是这里的老房东。大家都处得很好,小孩子 们在一起玩,玩打美国鬼子,打日本鬼子。那个童养媳晚上闲者没事,就给我们讲旧戏, 倒是在别处很少听到的。她本来被强卖给一个上海的商人,后来共产党来了,把她救了出来, 还给她分了房子。我们门口的一个邻居老头,叫作王爹爹。听父亲说,此人原来在旧中 国是个鸦片烟鬼,后来解放了,给送进了戒毒所,从此再也不抽鸦片了。 有人说什么文革中中国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反正我以前的帖子说过,经济学界(我说的 是西方主流的经济学界)的通论不是这样。但文革中大陆的经济发展速度不如台湾省,香 港等。可你要想想四小龙是经济学中的SOE (SMALL OPEN ECONOMY),当时在和头号经济强 国美国进行开放贸易,而大陆四面敌国,一穷二白,一切都要在封锁的情况下自力更生, 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啊!大陆在这种情况下,还是高增长的国家。 我没有看见所谓的不干活发生在父母亲身上。我二岁的时候,父亲在工厂里面搞技术 攻关,干了七天七夜,最后大出血晕倒在厂里面。厂长等把他送到医院,多亏上天保佑, 没出性命危险。我自己近来也问父亲,是不是因为你是知识分子,工人就歧视你?父亲大 笑说:哪有那回子事情。和工人相处,比老九相处好多了。工人和你肝胆相照,那把你当 外人?日本人搞出电视机不久,我们国家上海的金星厂也就开始搞。父亲大人那时候从 上海搞来图纸,也在他那个小厂搞。我小时候看老爹这么干,总觉得挺好玩的。后来,大 概是文革结束刚不久吧,他老把图像调出来了。请全厂的工人一起到工厂所在的某公花园 的大庭院里面看电视。我记得自己上去摆弄电视,被父亲回家大训一顿,说小孩子怎么这 么喜欢当众瞎玩?文革末的时候,父亲接手搞中型计算机(打孔的那一种),厂里面也是 很支持的。据父亲回忆说,就是市里面人怕搞不出来,砸了锅。市里面的头头来找父亲, 说:老某,你可知道,这东西你接下来要是作不出来是要作牢的啊。父亲说没关系。后 来搞出来了,上下都高兴得要命。星期三政治学习是有的,但没听说因为这些政治学习 就把科研彻底拉下了。但是,搞政治运动太多的那一阵子科研受冲击的说法,我认为是 准确的。父亲的组里也不是只有旧家庭出来知识分子,也有清华出来的贫农子弟,有从 朝鲜回来的战俘 (我们叫他马叔叔),也没看见大家勾心斗角。只有一次,父亲回来和 母亲说,某某近来不太干活。结果我小孩子嘴里面藏不住话,见了某某就指着她说: 某某不干活。后来又被家长教训。冷眼兄当年驳我说:他的亲戚在文革中出成果。我相信 这是不假的。(话说回来,文革以后也出了很多成果,这也是我的看法)。 我没有亲眼看到,可是这也是事实。我在的那座城市的一座名刹,听父亲说以前 有许多金玉的佛和菩萨,的确被红卫兵给洗劫了。后来红卫兵要去另一座全国名刹,解 放军奉了总理的命令赶来了,不许动。 小的时候,家里面的确生活条件不比现在。可是就是我们这样一个被冲击的家庭,左右姻 亲上十几家,没有听说谁家因为是成份不好,就有病不给看的。“伤痕文学”说什么学 术权威在医院里面被斗,所以是学生孩子给人看病 -- 我某至亲一家都在医院工作,也算 学术权威,没听说不得给人看病。文革里面找他看病的人多着呢。可是我的老师某,当 时当知青,一场大病,找当地的赤脚医生来看。被误诊,差点儿送命。台湾的网友可能 不知道什么叫赤脚医生--大陆以前,农村里面只有郎中,医疗条件也差。毛主席希望改 善农村的医疗状况,就希望医生到农村去,也希望农村自己多出医生。响应号召的年青人 居多,他们给人看病不收钱,可经验不足,也不用领到牌照,所以小病可以看,大病 就不行了。文革后不久,赤脚医生制度就崩溃了,也发生了不少农民花不起钱看病的事情。 我下面还要讲到。 我在文革中小学受到的教育,除了打倒帝修反以外,就是那么个小孩子,也有社会活动。 那时候,听说要搞学工,学农,学军。我参加过一次学农。就是孩子们排者队,去农村帮 农民伯伯干活,然后老师就和我们说:农民伯伯多幸苦啊,你们要向农民伯伯学习之类的。 大致如此。我们还间或组成小组,去汽车站,去桥头“作好事”。还记得有什么“雷锋 行车一千里,好事作了一火车”之类。在车站看见老太太拎不动东西,我们小组就帮 她把东西拎回家。在桥头看见拉板车的师傅,我们就一拥而上地帮他在后面推。 总理去世的时候,我在班上,举班痛哭流涕。老师在上面苦,我们在下面给感染,也跟着 哭。回家家里面都自发地搞小灵堂,给总理鞠躬。 后来四人帮被打倒了,文革结束了。我作为小孩子的第一个小奇怪就是刘少奇,本来不是 大坏蛋么,怎么突然又登上照片了呢? 我知道自己的家庭,不是文革中被冲击很厉害的家庭。恐怕大知识分子中被冲击的面更 广,受害也更深了。可是作为一个正常的受冲击的知识分子家庭,看看左右姻亲的家庭, 觉得还是有点代表性的。总之,不是太好,但也没那么惨。对于我自己的个人家庭来说, 文革以后,当然是比文革中好了。 可是我父母亲那些同事们呢?改革开放以后,父母亲就回大学教书了。母亲有一次给我 来信,说她回了一次原来的厂子,回来真是很不好受。开放以后不久,那个厂子就给挤 垮了, 她的那些老同事工人,一个个下岗在家,没有工作。那时候还不如现在,没有 给教授们怎么涨工资。母亲也没有几个钱,可还是请老工友们下馆子。母亲给我的信里 面说,她看见自己的老同事这么穷困,自己都想哭。有一个工友来不了,说病了。她丈 夫为了给她治病,借了几十万块钱,不知道怎么还呢。又责备我说:你这个学经济的, 倒是告诉我,怎么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会变成这样? 从这点儿,我还得感谢毛主席,要没有他老人家让我们这个老九家庭和工人们混在一起 十余年,就冲我们这些代代读书的家世,哪里有机会真正去替那些下岗的工人想想?母亲 是个搞理工的,不善行文,可是真情的流露,却远胜过我看见的一些清流的干号。我们 的改革开放,有很多不可避免的结构调整。可是在现在比文革好的多的经济基础上,对 大批收入为中下层的照顾,却甚至还不如毛主席犯错误最严重的文革时代,这不是可 悲的事情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