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梁漱溟与冯友兰晚年的一次会见 黄波   梁漱溟、冯友兰是中国现代文化史、思想史上两个耀眼的名字,两人有许多 相同或相通之处:年龄相近,冯友兰生于1895年,梁氏长他两岁;同为蔡元培主 持下的“北大旧人”,梁漱溟1917年受蔡元培之邀入北大教印度哲学,冯友兰则 在此前两年考进北大学习中国哲学;同为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重要人物,而且都 主张发扬儒学,“阐旧邦以辅新命”,是当代学术中的显学--“新儒学”的两 大重镇……拥有这么多相同、相通之处的学术大师在现代文化史上似乎还找不出 其他的例子。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两位哲人生前过从甚少,直到晚年才有机会进 行了一次倾心长谈,而正是这一次会见,给当事人及其家属和他们各自的读者带 来了无法弥补的遗憾。    这是一桩旧公案了。在讲述这件公案之前,我们必须回溯到建国以后,1953 年,梁漱溟在政协常委会扩大会议上即席发言,着重点出了“农民问题或乡村问 题”,他认为中共自执政“进入大城市之后,工作重点转移于城市,从农民成长 起来的干部亦都转入城市,乡村不免空虚。特别是近几年来,城市工人生活提高 很快,而农民生活却依然很苦。……有人说,如今工人生活在九天农民生活在九 地,有‘九天九地’之差。……这一问题,望政府引起重视。”梁漱溟的一席话 激起了毛泽东的强烈不满,他在第二天的讲话中不点名地批评梁氏要求照顾农民 是“孔孟之徒的施仁政”,是“施小仁政而不施大仁政”,谈农民问题是“班门 弄斧”,意在破坏工农基础联盟。梁漱溟对毛泽东的批评大感委屈和吃惊,乃于 当晚写了一封信并于次日面交毛泽东。得信后毛泽东约他当晚谈话,谈话中,梁 氏要求主席解除对他的误会,而主席则坚谓他是反对经济建设总路线之人,“言 语间频频冲突,结果不欢而散。”梁漱溟为他乡下人似的倔强和书呆子般的迂阔 付出了代价:《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中《批判梁漱溟的反动思想》一文对他进行 了定性,“反动透顶”,“笔杆子杀人”……    梁漱溟因此“名闻全国”。此后的梁漱溟开始“闭门思过”,生活相对平静, 直到在“文革”“批林批孔”的闹剧中才又有“机会”再现了一次“顽固不化”: 在那种毫不讲理的环境下,他居然侃侃而谈孔子的功过两面,并声称要批判地继 承自孔夫子以来历代积淀的传统文化遗产,这些自然只会引火烧身,而当批斗会 主持人征问他对批判有感想时,他竟脱口而出了一句孔子的名言:“三军可夺帅, 匹夫不可夺志!”……而建国后的冯友兰另有一番经历。他同毛泽东的首次接触 在1949年10月。当时知识分子中有许多人给毛写信,算是对新政权的“表态”, 冯氏也写了一封,他后来在《三松堂自序》中曾述其大意:我在过去讲封建哲学, 帮了国民党的忙,现在我决心改造思想,学习马克思主义,准备于五年之内用马 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重新写一部中国哲学史。过了几天,一个解放军 战士骑摩托车到冯家送来了毛泽东的亲笔回信:    友兰先生:    十月五日来函已悉。我们是欢迎人们进步的。像你这样的人,过去犯过错误, 现在准备改正错误,如果能实践,那是好的。也不必急于求效,可以慢慢地改,总 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此复,敬颂教祺!    毛泽东    十月十三日    信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总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让冯友兰心中有一点反感, 他后来在自述中写道:“我当时想,什么是老实态度,我有什么不老实?”但反 感只是一时的心理活动,冯友兰和当时绝大多数身历沧桑巨变目睹新中国枯木逢 春的知识分子一样,对“知识分子要改造自己的思想”的号召心悦诚服,认为应 抛弃“旧我”以跟上时代的步伐。建国后的冯友兰正是抱着这种心理开始了对他 业已形成的哲学观、哲学史观的改造。“文革”的狂飙席卷神州大地时,相对于 别的著名学者而言,冯友兰没有受到很大的冲击,而这源于毛泽东的保护--毛 在中央的一次会议上提到了冯友兰和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说:“北京大学有一 个冯友兰,是讲唯心主义哲学的,我们只懂得唯物主义,不懂得唯心主义,如果 要想知道一点唯心主义,还得去找他。翦伯赞是讲帝王将相的,如果要想道一点 帝王将相的事,也得去找他。这些人都是有用的,对于知识分子,要尊重他们的 人格。”    而到了“批林批孔”时期,冯友兰的命运出现了戏剧性变化:1974年1月25 日江青在首都体育馆召开批林批孔大会,揭开了“批林批孔”闹剧的序幕。不久, “清华北大两校大批判组”(“两校”,谐音“梁效”,这就是“名噪一时”的 所谓“梁效工作组”)成立,其中有四位著名学者:冯友兰、魏建功、林庚、周 一良。江青对“梁效”非常重视,经常“亲自”出面布置任务。在“批林批孔” 初期,冯友兰由过去的一贯尊孔而转变为支持批孔,并写了表态文章,文章经 《光明日报》以配发“编者按”的形式转载,一时成为知识分子新旧转变的典型, 影响全国。在梁效工作组期间,冯友兰的一些言行也在日后引起了非议,其中最 令人侧目的是他在《光明日报》上发表的旧体诗《咏史》二十五首,有一首歌颂 武则天曰“则天敢于作皇帝,亘古中华一女雄”,“文革”后被人指责是捧江青 作皇帝。……    乾坤倒转冬去春来。1985年12月4日,北大哲学系为冯友兰先生举办90寿辰 庆祝会,哲学界人士济济一堂。此前一天,冯家设私宴庆祝,筹办中冯友兰提出邀 梁漱溟先生参加,遂由冯友兰之女、著名作家宗璞出面给梁打电话,梁称天冷不 能出门。数日后,冯友兰却意外收到了梁漱溟一封短信,宗璞转述其大意是“北 大旧人现唯我二人存矣,应当会晤,只因足下曾诌媚江青,故我不愿来参加寿宴。 如到我处来谈,则当以礼相待”。宗璞读信后大为不平,冯友兰先生却说“这样 直言,很难得的”,并命宗璞寄去记述冯先生个人经历、思想发展的近著《三松 堂自序》。忙过寿庆之后,冯友兰口述、宗璞笔录了一封给梁漱溟的回信:    漱溟先生:    十一月廿一日来信敬悉一切。前寄奉近出《三松堂自序》,回忆录之类也。 如蒙阅览,观过知仁,有所谅解,则当趋谒,面临教益,欢若平生,乃可贵耳。 若心无谅解,胸有芥蒂,虽能以礼相待,亦觉意味索然,复何贵乎?来书竟无上款, 窥其意,盖不欲有所称谓也。相待以礼,复如是乎?妒恶如仇之心有余,与人为善 之心不足。忠恕之道,岂其然乎?譬犹嗟来之食,虽曰招致,意实拒之千里之外 矣。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诗人诚慨乎其言之也。    非敢有憾于左右,来书直率坦白,甚为感动,以为虽古之遗直不能过也,故 亦不自隐其胸臆耳。实欲有一欢若平生之会,以为彼此暮年之一乐。区区之意, 如此而已,言不尽意。顺请道安    冯友兰    十二月六日    几天后,梁漱溟回了一封信:    芝生老同学如晤:    顷收到十二月六日大函敬悉一切。《三松堂自序》亦经收到并读过,甚愿把 晤面谈或即在尊寓午饭亦可,请先通电话联系,订好日期时间,其他如汽车等事, 亦均由尊处准备是幸。专此布复,顺请合府均安!    梁漱溟手复    十二月十一日    接到梁先生回信,遂又由宗璞电话联系,酿成了梁、冯两位文化大师在晚年的 一次会晤,这一天是1985年12月24日。按照当事人宗璞的回忆,这次面晤谈了四 个话题:佛学、青年时代、晚年生活,而关于“谄媚江青”,冯友兰说一切事实 在《三松堂自序》中已经写清,并引了孔子见南子而被子路猜疑的故事,还引了 孔子对子路发誓的名言“天厌之,天厌之!”读过《三松堂自序》的梁漱溟未对 此发表意见,倒是亲侍在两位老人身旁的宗璞这时忍不住将郁积心中已久的话喷 薄而出:    “梁先生来信中的指责,我作为一个后辈,很难过。因为我以为您不应该有 这种误会。父亲和江青的一切联系,都是当时组织上安排的。组织上三字的份量, 想您是清楚的。江青处处代表毛主席,是谁给她这种身份、权利的?江青半夜跑 到我家地震棚,来时院中一片欢呼‘毛主席万岁!’是谁让青年们这样喊的?居 心叵测的女人和小人君临十亿人民的原因,现在大家都逐渐清楚了。父亲那时的 诗文只与毛主席有关,而无别人!可以责备他太相信毛主席共产党,却不能责备 他谄媚江青!   “我们习惯于责备某个人,为什么不研究一下中国知识分子所处的地位,尤 其是解放以后的地位!……最根本的是,知识分子是改造对象,知识分子既无独 立的地位,更无独立的人格,这是最深刻的悲哀!”    ……   当冯氏父女起身告辞时,梁先生突然问道:“你母亲可好?”宗璞回答: “母亲已于1977年10月去世,当时大家都在'四人帮'倒台的欢乐中,而我母亲因 父亲又被批判,医疗草率,心情恶劣,是在万般牵挂中去世的。”两位历经沧桑 的老人执手相对嘘唏。……    应该说,梁、冯两位学术大师晚年的最后一次会见既有戏剧性也充满了人情 味,双方通过这次倾心长谈达到了消除嫌隙的目的,人们尤其是钟爱他们的读者 本可以因这次会见而欣慰、鼓舞。事情的转折来得太突然。1988年4月,曾于60年 代与梁漱溟同在全国政协共事、时为《人民政协报》记者的汪东林采访梁先生而 成的《梁漱溟问答录》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由于书中许多内幕如梁先生与毛 主席在当年政协会上的争执等等都是首次披露,因而在海内外反响热烈。这本书 本以梁先生的个人经历、思考为重点,但它也涉及梁先生的部分师友,有心人便 注意到了梁先生在书中所说的“某教授”,梁说,在他写信批评原属“一贯尊孔” 却屈从“四人帮”的“某教授”后,“他便在女儿的陪同下,悄悄地同我见面,叙 述他的理由,包括他的苦衷”。这个“某教授”便是冯友兰先生。梁先生所说的 梁冯会见无疑与以上宗璞所说不同。果然宗璞根据手中资料特别是梁冯在会见前 后的通信随后在《光明日报》上发表文章对梁先生的说法进行了“订正”,并感 叹“岁月移人,记忆移形如此!”由于宗璞在文中提供了梁先生的原信,在局外 人看来她的说法较为准确。那么梁先生为何有别一种说法?我们后人对此只能猜 测了:以梁先生宁折不弯的性格,当年冯先生种种“趋时”“投机”的举动大概 在他心中留下了极深的恶感,这种恶感甚至没有因二人晚年的倾心长谈而完全泯 灭,以致暮年中的他在采访者重提往事时又唤起了当年的印象。    梁漱溟与冯友兰晚年的一次充满人情味的会见因梁先生的“记忆失误”而有 了一丝不合谐音。但大师毕竟是大师,1988年6月,梁漱溟先生去世,冯友兰先 生亲撰一文《以发扬儒学为己任,为同情农夫而执言--悼念梁漱溟先生》在 《群言》杂志1988年第9期发表,冯先生认为梁先生一生有两件事特别值得注重, 一是以发扬儒学为己任,一是不顾个人荣辱得失敢于犯颜直谏,在文中冯先生为 梁所撰的挽联更是充满了对一代大儒梁漱溟的钦敬之情:“钩玄决疑,百年尽瘁, 以发扬儒学为己任;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执言。”    (附:参考书目:《三松堂自序》,冯友兰著,人民出版社;《负暄续话》, 张中行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梁漱溟问答录》,湖南人民出版社;《毕竟是 书生》,周一良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人民出版 社。)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