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妈妈，你是我一生的遗憾 宋永正 1 1994年9月19日，北京清华大学新生报到的日子， 校园里满是热情洋溢的标语和轻松的音乐，人声鼎沸， 一张张新生的脸，抑制不住的欣喜骄傲，意气风发。 　　赵广涛夹在新生的快乐之中，心内沉重的忧愁被周 围的喧笑敲打着，他几乎要流泪了。作为河南一个名叫 仲李村的小山村的贫穷农家子弟，能考上清华，他比别 人更有理由意气风发，然而他的家庭状况实在让他笑不 出来。他记挂着常年生病、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的父母， 年迈的奶奶和念中学的弟弟，记挂着那个穷得叮当响的 破家，记挂着同样穷苦的邻里乡亲们，口袋里揣着的1000 多元学费，就是乡亲们自发地东拼西凑出来的，虽然赵 广涛不知道这能够地维持多久。对家乡的牵挂使眼前的 一切更加陌生和令人不安，赵广涛头一次这样惊慌失措， 对未来没有把握。 　　他的特殊的萧索神情引起了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 节目正作现场采访的记者的注意，一支麦克风伸过来， 他糊里糊涂地说了几句。悲伤压在他脸上，他仿佛看见 烈日下的家乡的田头，老迈的父亲躬着背在劳作，希望 能在地里多刨出几个钱供他念大学，儿子的大学生活父 亲完全不能够想象，然而却感到无比骄傲的事情，父亲 为了一些简单的愿望躬着病痛的身体，汗流浃背。 赵广涛不能再面对麦克风，他背过脸去哭了。 他没有想到，这短短一瞬间的镜头，会让数千里之 外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不能释怀，他不知道他的人生已 在此埋下了伏笔。 　　 2 窘迫的日子比想象中还要艰难。刚入学的新生，互相 之间都在观察，赵广涛不知道在别人的眼中自己是什么 样的，大约除了可怜还是可怜吧——的确，他吃饭舍不 得去食堂打菜，出门舍不得坐车，参加体育活动怕磨坏 了鞋，他从不参与那些男生之间诸如打伙去喝酒这样的 活动，这令他显得不合群，而对一个敏感的年轻人来说， 这样的孤独是折磨人的。虽然他也感到，同学们并没有 看不起他，相反，包括几个学生干部在内，大家似乎都 想帮他，但他以沉默拒绝了。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处在 被同学同情的位置。 　　赵广涛根本不是一个虚荣的孩子，但是，由于贫困 而导致的特殊令他痛苦，令他在很多场合常常有芒刺在 背的感觉。更何况，这一点可怜的开销还是从父母的牙 缝里省下来的，广涛知道，家里的日子会比以往更为艰 难，他真怕家里会断粮。坐在明亮安静的图书馆里，或 傍晚时走过洒满夕阳的林荫道，广涛的脑海里总会忽然 之间跳出父母的身影，总是不停地忙碌着，为生活发愁。 　　 3 只有在学习中能找到安慰。然而清华不是他们的县中 学，这里所有的学生都是各地的尖子，赵广涛不但没 有什么出众之处，反而发现，与他们相比较，自己的 底子薄，思维也不够开阔。月底举行了一次摸底考试， 赵广涛觉得考得还算可以，可成绩一公布，自己竟排 在全班的末几名。 4 对于做惯了尖子生的他来说，这个打击真可以说是 致命的。父母苦撑熬，是指望自己有出息呢，可自己 竟是这样不争气!他灰心地想到了退学。 　　那封信就是那天收到的，寄自湖南涟钢中学，署名 李赛明，是个陌生的名字。 广涛： 　　你好! 　　收到这封信一定很意外吧，我是从19日的《焦点访 谈》节目中认识你的。在那样困难的条件下你能考取清 华，我们全家都为你高兴。 　　给你寄去100元，钱不多，但希望能帮到你，我打 算支持你直到完成学业，但你要答应我，不管情况多么 困难，你都不可以放弃学习这个难得的机会。 　　 李赛明 94.9.20 　　是陌生的笔迹，陌生的姓名，却亲切温暖像是家乡 的土地。这位素不相识的人这样信任他、爱护他，赵广 涛对着这封信，忽然觉得羞愧。他给李赛明写了回信， 感谢她在他最灰心的时候给了他鼓励。以往那个不肯认 输的自己回来了，他决心搏到底。 　　李赛明的回信很快又到了，让他不要担心她的经济 状况，她的家境很好，大房子大彩电，每月支持他100 元是不成问题的，只是他能够安心学习就行了。 　　 4 从那以后，赵广涛每个月都能准时收到李赛明寄来的 100元钱和热情的信。赵广涛一分一分地算计着花，信， 他一字一句地都记在心里。天气一天天地凉了，广涛的 衣服日显单薄，正在他发愁的时候，李赛明寄来了衣服 和鞋。在信中他偶尔提到自己学英语比较吃力，没多久 竟收到了李赛明给他买的《英汉大词典》和她四处转借 来的书，广涛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了远方那颗细致如微 的善心，他自然而然地将李赛明当成第二个妈妈，每每 心里苦得捱不住的时候，就想起李赛明信中的鼓励：人 吃得菜根，方百事可做。一个个的难关就这样捱过来了。 　　1995年3月，广涛的奶奶去世了，李赛明将这个月 的钱加多了100元，她说：你父母要操办丧事，用得着。 　　同学们都知道有这样一位好心人，他们常揣测她的 生活，她的模样，一致同意她应该有一个世界上最幸福 美满的家庭，和一双温和热情的漂亮眼睛。 　　这年暑假，广涛怀着对李赛明的无比感激回了趟家。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失去的还不仅仅是奶奶。父亲为 供他上学，宁死不肯去医院治病，已去世很久了。家里 为了不影响他学习，也为了省下他的往返路费，一直将 这个噩耗瞒着广涛。广涛傻了。 　　父亲的坟就在奶奶的坟旁边，已长出了野草。广涛 在坟前长跪，眼泪风干的脸上，他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是 真的长眠在那一堆土中了。自家地里，父亲亲手种的庄 稼正在拔节，夏风拂过，它们温柔地荡漾开来，广涛的 心随着风的印迹颤抖。劳苦一生的父亲啊! 　　 5 李赛明的信一封接一封地寄过来，她追问广涛发生了 什么事，广涛一封也没有回。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李老 师，也对不起爸爸，因为他已经决定退学了。他必须留 在家里，接替父亲挑起生活的重担。 　　焦急的李赛明发来了加急电报：广涛，速来信告之 近况!赵广涛写了回信，信中句子被悲痛打击得语无伦 次，他请李老师原谅，他终于还是要退学了。 　　李赛明连夜赶写了几千字的长信，这封信让赵广涛 又回到了清华。赵广涛一直没有想通是什么原因让一封 信改变了自己的主意，李赛明在信中讲了她生命中最艰 难的关头，他没有权利让父亲最后的心愿都不能实现， 她甚至举了张海迪的例子。但这些都不是原因，因为这 些道理他都懂。让他改变主意的也许是她字里行间流露 出的心疼。 　　回到学校的赵广涛学习更加刻苦，已到了废寝忘食 的地步。跃入了班级前五六名的行列。他也不再是那个 孤僻而封闭的新生了，他学会了以诚待人，懂得哪怕是 没有钱，也可以有朋友。随着时光流逝，去湖南看望李 妈妈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在给李赛明的信中他说，很想 到湖南去看她，只是不想用她的钱，所以等到毕业，挣 了第一笔工资，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湖南看望他素 未谋面的第二个妈妈。 　　97年夏天，又快要放暑假了，赵广涛和同学们一样， 开始着手准备找工作，他设想着明年夏天，他去湖南看 望李妈妈的情景，真恨不得剩下的一年快点过完。 　　就在打点行装回家的时候，他收到了李赛明的丈夫 写来的信，信中说，早在两个多月前，李赛明已经去世 了，是肝硬化。信中还说，遵照李赛明的遗愿，他会继 续资助他完成学业。 　　赵广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他就这样又 失去了一位亲人。广涛将李赛明的信和汇款单存根铺在 桌面上，阳光干干净净地照下来，收到每封信的情形都 还历历在目。其实在这之前他也曾收到过一封由李赛明 的丈夫代写的信，当时也觉得很奇怪，后来李老师说是 工作太忙了一时抽不出时间，他也就没往心里去，其实 她当时已虚弱得握不住笔了，“如果自己不那么粗心，也 许还来得及见一面，也许就不会留下这一生的遗憾。”他 说。 　　他的声音那么轻，好像怕惊飞了阳光下那些信上的 字。 　　他知道，现在隔在他和她之间的，已不再是重重山 水，不再是路费不足，而是冰冷的四个字：永不可能。 　　 记者补记： 　　在湖南李赛明的家里，记者没有看到“大房子大彩 电”。她的遗物全是二三十元的衣服和10多元一双的鞋， 唯一一件200多元的衣服是女儿结婚时送给母亲的，但 她一次也没穿过。一家五口挤在30多平方的狭小空间里， 家里只有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和一台过时的单缸洗衣 机，一条打了20多个补丁的枕巾还在发挥“余热”—— 做了坐垫。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